在新型国际体系中,中国应该如何面对存在这些问题的国家?
缅甸现在各种问题缠绕一起,中国人说的多难兴邦,集中力量办大事,在国家民族建构未完成的情况下不容易做到。
问题是缅甸走欧洲式民族建构的路也不大可能成功。民族国家阶段已经过去,威斯特伐利亚原则和雅尔塔体系都正在瓦解,而且是建立它们的西方人自己在抛弃它们。感觉要跳出民族国家观念和二战后的国际法体系等教条才可能有出路,也就是要在传统文明要素和新型国际体系愿景的基础上构建出新的国家概念。
在新型国际体系中,中国应该如何面对存在这些问题的国家?
我2016年写过一篇小文章,题目是“从战略到经略”,在中山大学发言讲过一点。但后来几次动笔,一直没写完。我要讲什么意思呢,就是战略这个东西是从近代欧洲来的,是把国家看成一个个清晰可分的单位、围绕点和线的关系展开的一种类似拓扑学的思维方法。这种思维方法对威斯特伐利亚条约之后的欧洲主权国家体系大体是有效的,对拉美等白人殖民地国家体系也说得过去,对按经纬线划分边界的撒哈拉以南非洲和帝国遗珠的西亚北非,虽然不人道,但也有些用处。对于全球霸权美国,如果从国际体系的格局层面来看,战略思维也是有用的。
可是对于中国周边,战略思维就很难应用了。因为有一个巨大的中国,使这个地区不再是多种力量并存的平面结构,也不能用点和线的关系来简单描述。中国古代的五服、羁縻、一国多制和朝贡体系都是为了应对这样一种交融而非割裂、联系而非孤立、立体而非平面的关系。当然在南方也只延伸到有限范围内,并不能涵盖现在的整个东南亚。
由于中国历史发展有中原这个核心,围绕着中原不断扩大,而不是多个中心长期的对峙,在中国文化中产生了与战略思维不同的经略思维。经略强调的是一种有序的状态,而非变动不居的关系。根据各种词典,经者,经线、法则、治理。《周礼·天官·大宰》:“以经邦国,以治官府”。略者,法度,策略。经略者,筹划、治理。《左传》昭公七年:“天子经略,诸侯正封,古之制也”。杜预注:“经营天下,略有四海,故曰经略。”《周书·静帝纪》:“经天纬地,四海晏如”。
依此定义,与战略相比,经略少了与对手的博弈性和冲突性;多了治理性和秩序性的要求。经略是一种不依赖同侪国家对立关系而存在的自足性的治理观念。可能更适合未来东方国际秩序。我最早想这个问题是在十多年前在西北边境调研时,当时新疆暴恐刚过去不久,站在伊犁,遥望中亚,很难相信西方的战略思维能解决这里的问题。这次来缅甸调研也有同感。
如果西方列强当年成功肢解了中国,加上东亚、东南亚殖民公司国家建构,那么这里也会被塑造成理想适配战略思维的地区。幸而他们没做到。那么东北亚、东南亚、中亚、南亚历史上与中国之间的大量交叉地带,以及它们内部各国间的复杂关系(比如曼尼普尔、吉大港之于缅印,清迈、德林达依之于泰缅),在战略思维下是解决不了的。
二战后的主权国家和国际法体系可以将一块地一群人明确划成某个国家,国家间勘定边界也可以消除模糊性。但是这种表层特征却根本无法渗透和动摇上千年形成的底层结构。
这个底层结构粘稠流动,内含丰富,时而硬化,时而沸腾,它的运动周期远远长于现代主权所出现的时间跨度。在它的上面,覆盖着一层年轻的外壳,特别是在东南亚,覆盖着一层殖民公司人造国家的无根框架。无论给这个外壳涂上多少价值观,民主、人权、宪政、民族主义、现代性,颜料大多只在外壳顶上堆积,难以向外壳之下沉淀。
美国是二战后战略体系的守护神,美帝国的必然解体,以及美国自身正在放弃其战略传统,将使其他地区前战略时代的问题重新冒头。民族国家作为战略的载体和对象,也会遭遇侵蚀解构,文明作为单位,重要性上升。但我们学术、思想、文化工具箱中的工具,几乎还都是战略时代留下来的。那么如何应对新挑战?也许经略思维是一种答案。当然我也没有非常清晰的想法,大家共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