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成为了一名殡葬师”

500

深读第64期,有些职业是需要勇气的,比如殡葬师。

“全世界每一秒钟就有两个人死亡,你读完上一句话的功夫,世上就少了八个人。”但是死亡被隐藏得很好,你只会通过偶尔看到的灵棚、哀乐,知道有人离开这个世界,仅此而已。

殡葬师却直接与尸体接触,尽量让人们与亲人、朋友的最后记忆显得美好一些。但扑向他们的却多是误解与非议

而凯特琳 · 道蒂却在大学毕业后,一股脑扎进了殡葬业,成为了一名殡葬师。这份在很多人看来毛骨悚然的工作,凯特琳却乐在其中。

今天的深读,就让我们通过凯特琳的视角,一起走近殡葬师这个似乎总被人们回避的职业,以及从业者的内心。

500

刚来西风火葬场上班时,我对现代防腐技术一无所知,只知道尸体都要经过防腐处理,这种狭隘的认识显然来自我的生活经验。

在我10岁那年,我表姐的公公去世了,葬礼在卡帕里一座古老的天主教堂举行。瞻仰他的遗体时,我站在棺材边上,瞥见了躺在里面的阿基诺伯伯。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假人。灰暗的皮肤紧绷绷的,一看就是血管中注入防腐液产生的副作用。阿基诺伯伯生前风度翩翩,死后竟变成了一具自己的蜡像复制品。

在我看来,愿意从事给死人上蜡这种悲催职业的,长相应该和《亚当斯一家》里的怪人卢尔希差不多:面容憔悴,双颊干瘪,身形又瘦又高。卢尔希的长相加上20世纪50年代恐怖片中送葬人的造型,就是我心目中遗体防腐师应有的模样——身穿实验室用的白大褂,把荧光绿色的液剂一点点注射进死人体内

500

△ 《亚当斯一家》里的怪人卢尔希

不过我的这番想象绝对不适用于西风的防腐师。他叫布鲁斯,是个非裔美国人,一周来殡仪馆几次给尸体防腐。他满头银发,却一脸稚气,看起来天真无邪。就像6英尺高的加里 · 科尔曼,50岁的人有一张20岁的脸。他是个大嗓门,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整个殡仪馆都能听见。

“你好呀,凯特琳!”他热情地向我打招呼。

“嘿,布鲁斯,你好吗?”

你知道的,姑娘,和往常一样,又一个和尸体做伴的日子。”

500

从技术上说,我现在接受的是火葬场运营方面的培训,以后要做麦克的副手,但布鲁斯曾在旧金山殡葬学院担任防腐技术副讲师,所以布鲁斯总是一副讲师的派头,逢人便要传道授业几句。不过,现如今的殡葬学校可入不了他的法眼。

“要是在以前,凯特琳,学这门手艺就等于学一门艺术。防腐意味着让尸体保持原状,而现在这些殡葬学校,我真不明白他们在教些什么。他们的毕业生给尸体放血时连血管都找不着。想想20世纪70年代那会儿,你每天都得跟尸体打交道,睁开眼睛就是尸体、尸体、尸体、尸体。”

北美殡葬行业声称,现代防腐技术传承自几千年前古埃及的防腐艺术,可谓师从最资深的尸体保存专家,以至于现在的丧葬承办人都是一副继承了古代文明的架势。

500

△ 纪录片《殡葬师》剧照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种说法漏洞太多。古埃及人用的技法和你家当地殡仪馆使用的技术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大约2500年前,埃及贵族的尸体都会经过精心细致的处理,整个过程需要几个月才能完成。而你家附近的殡仪馆,从头到尾只用三四个小时就能搞定一具尸体。换句话说,如果防腐师傅肯在你身上花上三四个钟头,你这辈子算是值了。

古埃及人认为,为尸体防腐是一种宗教行为,每一个步骤都意义非凡——不管是用长长的铁钩伸进鼻腔把大脑捣碎,把内脏放进带有兽首形瓶塞的卡诺匹斯罐,还是将尸体置于碱盐中40多天,直到水分全部被吸干。

500

△ 卡诺匹斯罐

北美洲的防腐师没有大脑搅拌钩和内脏存储罐等装备,他们只会在尸体身上打洞,排干血液和其他液体,然后注入烈性防腐剂。最关键的是,现代防腐技术的诞生和信仰毫无关联,完全是市场和消费主义作用下的产物

500

就在这一天,布鲁斯的工作台上躺着一个人,身份远没达到享受古埃及防腐特权服务的标准。他叫克里夫,是一名越战老兵,孤身死在旧金山退伍军人管理局医院。

布鲁斯拿着手术刀,在克里夫喉咙下方比画:“好吧,我们现在开工。首先要给尸体放血,然后冲洗血管,就像清理汽车的散热系统。”说着,他切开一道口子。伤口干净得很,完全没有电影里那种鲜血飞溅的视觉冲击力。“尸体在医院放得太久,已经不新鲜了。”布鲁斯摇摇头。

500

△ 电影《殡葬师》剧照

布鲁斯把福尔马林和酒精倒入玻璃缸搅匀,调配成防腐专用的“粉红鸡尾酒”:血液抽干以后,就由这种橙红色的防腐剂取而代之

“他的血不算多,凯特琳,”布鲁斯继续说,“如果我处理的是一具刚做完尸检的尸体,你浑身上下早就血淋淋的了,才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干净。想想O.J.的案子吧。”

“等等,你是说O.J.辛普森?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瞧,我在殡仪馆上班,对吧?我把尸体切开,身上难免会沾上血迹。特别是切开动脉的时候,血会流得到处都是——你知道,就是血该有的样子。人们都说O.J.用刀杀了两个人,但他逃离现场的时候,车里只有三滴血。”

“好吧,布鲁斯,凶手应该另有他人?”我问道。

“不管是谁干的,他一定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的。如果你浑身沾满了血,根本就洗不掉。看过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报道的犯罪现场吗?现场一片狼藉,血腥极了。我的重点是,凶手肯定会留下痕迹。”

500

△ 电影《殡葬师》剧照

布鲁斯滔滔不绝地破起了案。与此同时,他正在用海绵给克里夫擦拭身体,并轻轻按压他的全身,以加快防腐剂在血管中的流动。一个成年男子给一个尸体擦澡,这幅画面看起来实属诡异,不过我已经适应了西风的风格,可以做到见怪不怪。

随着福尔马林混合物的不断注入,克里夫的鲜血顺着操作台的斜面流入下水道。福尔马林在常温下呈气态,无色透明,属于致癌物。克里夫显然不用为患上癌症操心,但布鲁斯就不一样了,不留心点儿的话,说不定会发生什么。

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称,遗体防腐师患上骨髓性白血病、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和血癌的概率逐渐增高。防腐师靠给别人放血而生,却被自己体内的鲜血背叛,这太讽刺了。


500

用化学制剂给尸体防腐的方法诞生在内战爆发之后,也就是说,19世纪中期以前,美国人还从未享受过克里夫的待遇。那时的人们都自己动手,在家处理亲人的尸体。与死者关系最近的家属负责清理和包裹尸体,然后把尸体安放于客厅,连续几个晚上在旁守灵。

为了防止尸体在家中腐烂,人们想出了不少新奇的点子,例如用醋浸泡裹尸布、在尸体下方铺满冰块等,都是19世纪发明出来的。

到了19世纪中叶,纽约、巴尔的摩、费城、波士顿等工业化大城市已经发达到将殡葬作为一项产业。与农场和小镇不同,大城市分工明确,殡葬承办人成为一门职业,虽然工作不外乎贩卖葬礼用品和装饰,比如制作棺材,出租灵车和葬礼马车,兜售丧服和珠宝等。

500

他们同时也从事其他生意赚点儿外快。所以你会发现200年前的广告特别搞笑:“约翰 · 詹森——葬礼承办人,其他业务包括拔牙、点灯、造房、打铁、做家具。

之后,美国历史上最惨烈的战争——内战——爆发了。

南北双方开战的4年间,许多家庭很难把儿子或丈夫的遗体从前线领回来,因此尸体一般由火车运回故土。然而,南方夏日的高温导致尸体严重腐烂,腐尸散发的气味远不止难闻那么简单。

联邦军的军医记录道:“维克斯堡战役中,交战双方不得不短暂休战,因为没人受得了烈日下那股扑鼻的尸臭。”可想而知,用火车将如此令人作呕的尸体运到几百英里开外,再爱国的列车长也不会受这份罪的。铁路公司开始拒绝运输死尸,除非是密封在铁棺材里的尸体——但是铁棺材造价昂贵,大多数家庭根本买不起。

有些人立即嗅到了商机。如果死者家人同意支付费用,他们就用一种名为“防腐”的新技术保存尸体,并可在战场上当即操作。哪里爆发了战役,他们就跟到哪儿,可谓美国最早一批发灾难财的人。面对激烈的竞争,据说他们经常放火烧掉同行的帐篷,还在当地报纸上登广告:“经我们防腐处理的尸体,永远不会变黑!”为了让客户信服,防腐师会处理一具无名死尸,然后将防腐后的成品摆在外面示众,以此证明自己技术超群。

500

△ 美国内战

战场防腐师的设备异常简陋,一块木板架在两个木桶上就是操作台。防腐师往新鲜尸体的颈动脉中注入化学药水,成分包括“砷化物、氯化锌、二氯化汞、铝盐、铅糖,以及盐、碱、酸混合物”。

托马斯
·
霍尔姆斯医生声称,内战期间,他一个人用上述配方为4000具士兵遗体做了防腐处理,每具收费100美元。殡葬业至今有人把他奉为“防腐之神”。承担不起昂贵化学配方的家庭,只好选择更实惠的方法,也就是取出尸体内脏后,用木屑填充空空如也的体腔。污损尸体对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来说都是一项重罪,但是一想到能与所爱之人重逢,宗教理想可以先放一放

即使现在,清除内脏也是防腐的必备程序,只不过不往里面塞木屑罢了。

500

布鲁斯像挥舞着“王者之剑”似的举起套管针,径直戳进克里夫的肚脐下方,在里面一通猛刺。这么做是为了用套管针吸出内脏中所有的气体、液体和废物。接着,布鲁斯把套管针倒过来,但他没有继续抽取体液,而是从针管另一头,向胸腔和腹部注入更高浓度的“粉红鸡尾酒”。

布鲁斯一脸镇定地戳着克里夫。在他眼里,防腐不过是他几十年来熟练掌握的一门工种,就像克里斯把运送尸体比作搬家具一样,不需要对每一具尸体投入感情。他毫不犹豫地用套管针在克里夫体内搅动,全程还一直陪我聊天,自在得如同一边喝咖啡一边跟朋友闲聊。

看着布鲁斯给克里夫做完全部处理,我想起了曾发誓要自己动手火化家人的遗体。

500

△ 电影《殡葬师》剧照

“布鲁斯,我觉得我可以火化我的妈妈,但我真不忍心像你这样给她做防腐处理。”我说道。

令我吃惊的是,布鲁斯竟然同意我的观点:“是的,你根本做不到。也许一开始你觉得自己能行,但当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操作台上,你还能割开她的喉咙把管子插进去?你还能用套管针刺入她的身体?这可是你的妈妈呀。除非你铁石心肠,否则根本下不去手。”

说到这儿,布鲁斯停下手中的活儿,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一番话让我深思,我能感觉到,这份工作对他而言不只是用来谋生那么简单。虽然布鲁斯看起来咋咋呼呼,时不时还会有“靠贩卖葬礼白鸽致富”这种不靠谱的想法,但他是个哲人。

每一种文化都有处理遗体的独特手段,不仅令外行人吃惊不已,也对我们自己的固有观念有所挑战——瓦里人烧烤自己死去的族人,我们用针管捅别人的内脏。但是,瓦里人的所作所为与布鲁斯对克里夫的做法存在本质上的区别。瓦里人的信仰要求肉身必须彻底消失,而我们给死者防腐,但并不信奉防腐本身。防腐不是一种仪式,不能给我们带来内心的平和。

如果连布鲁斯这样的专业人士都不愿意给自己的妈妈做防腐处理,我就纳闷我们为什么还要给别人做防腐处理。

本文所选片段摘录自《好好告别》,凯特琳 · 道蒂 著,崔倩倩 译,2019年6月由磨铁 · 大鱼读品出版,已获得授权。

500

📚

编辑 = Captain

图片来源 = GIPHY、各影片剧照

商务合作  wd@unreadsky.com

站务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