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好东西》,但是我服气
一
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好东西》,它都已经成为一部现象级作品。我半个多月前看了点映场,觉得挺好看,属于我不感冒的小宇宙(APP)级别神片,预测票房可能不会太好。我预测错了。
和前作《爱情神话》吸引都市中产不同,《好东西》可能是第一部拿到当代女权话语红利的电影。
不同于以往女性题材影视作品,比如萧红题材的《黄金时代》或者张桂梅题材的《山花烂漫时》,会体现女性视角,但不会直接说自己是在讨论女性主义。只有《好东西》预告片把性别赛道写在脸上,电影本身则明指讨论性别议题,台词密布当代女性主义话语的梗。不在这个圈子里人,有些梗会听不懂。
有点像饭圈电影,没上映前就已经好评如潮,粉丝各种拉票。但这个圈比一般的饭圈大,是女圈。各地都出现了全女包场观影。据说全女场的笑声最大,如果男女观众参半,就氛围一般。所以,这是一部女频共情电影,或者也可以参照乙游(少女游戏),称做乙影?
电影票仓发挥到了极致。我之前用美国大选开票来比喻,尤其是哈里斯一方,开票前造势很足,最终开票结果不如人意。现在发现二者有个很大不同,美国大选每个人只能投票一次,电影观众却可以反复“投票”——公众号“娱乐资本论”的调查发现,这部电影的二刷、三刷率特别高。粉丝反复“打赏”,和饭圈一样,基本盘支撑起了高票房。
二
说一下电影本身到底好看不好看。
对于喜欢的人来说,电影有一分灿烂,就会被安利出十分光芒,感觉哪里都好。不喜欢的人,看到“结扎”预告片就已经成了路人。
不喜欢的人说电影全靠台词和段子,看不到镜头语言和故事逻辑,所以是一部“金句艺术电影”,一部“杨笠式脱口秀电影”,一部“小红书豆瓣作品”,一部“性别议题变现作品”。喜欢的人会例举王铁梅踩着平衡车在夜幕中移动的威严美丽镜头,小叶录制家务劳动声音模仿风雨雷电的桥段,小朋友不敢上台打鼓的桥段,还有男性“雄竞”桥段等等,各种感动和笑点。
我的老朋友西坡撰文谈这部电影让他不舒服之处:
《好东西》就是太聪明了,从头到尾都是金句,每一个金句都对准当下文艺青年的一个生活痛点。情感的,性别的,亲子的,教育的,甚至还包括传统媒体没落引发的内容焦虑。
这么多的金句缝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庞大的情绪价值资料库,观众可以各取所需。
那些情绪价值金句,破坏了人物的内在成长。我认为这是一种新型的样板戏,只不过不是阶级斗争挂帅,而是性别意识形态挂帅。你会发现几乎所有的冲突和冲突的化解,都是靠巧合推动的。剧情的发展方向,只是为了串连起那些早就安排好的金句。不是先包的饺子再倒的醋,而是为了这些醋特意包的饺子。我认为艺术不是这样弄的。
西坡,公众号:西坡原创《好东西》让我很不舒服的一个点
于是,平时流量不高的西坡,突然被《好东西》的粉丝冲出了十万加,密密麻麻的“女拳”砸过来,饭圈味十足。
我认为西坡说得很准确。不过我也认为艺术没有定路,《好东西》的金句艺术至少票房成功,而且它在自己的领域是真诚的,比年初《热辣滚烫》真诚。后者各种不符合逻辑,一个矮胖挫怎么就有了拳击手男友?怎么就奋然瘦身成功?《热辣滚烫》是虚假地表现了认真的生活。《好东西》是认真地表现了虚幻的生活。
比如赵又廷这个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女强人怎么会娶这么个废物老公?离婚了前夫怎么又加入三角恋关系?没有逻辑,就是设定好的雄竞话剧场景。前女记者王铁梅说“我正直、勇敢,有阅读量,我有什么可怜的”,现实中前记者们为了自媒体流量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不断卷入到流量经济的矛盾中去。电影不触碰深一点的矛盾,只停留于自我肯定的层面。
虽然人物和情节虚幻,但《好东西》却真实反映了女性主义话语现象和想象。
王铁梅是观众渴求的闺蜜妈和保镖妈,现实中恐怕没几个女生真敢反跟踪尾行男,但是看电影里王铁梅震慑猥琐男,就很爽。赵又廷和章文的斯文雄竞不会出现在现实中,但是看着爽。
可能就是不需要现实逻辑,导演想通过电影建构一个理想世界,对现存世界进行刻意颠倒以启发思路。不过幻想和梦想还是有区别的。深度不够,就成了童话。
有的童话其实是梦魇假扮的。缺母爱、恋爱脑的歌手小叶与怯怯坚持自我的小朋友茉莉,会让很多人带入流泪,以为也是自己的人生写照,却不会去想,是多年心理学产业的营销洗脑与焦虑叙事才创造出对“原生家庭”的普遍怨恨。小叶与年轻风流的“冯唐”情感纠葛,也算是标准女频幻想。粉丝代入的不是片中某个女性,而是所有女性话语桥段及其散发的情绪。当前夫问情敌“你看过几本上野千鹤子啊”,这不像是在追求某个女性,而像是在对着整个童话女性主义话语调情。
三
所以电影到底好不好,是不是女权?这个不能简单对着电影本身回答是不是,要跳出来,观察围绕电影和导演形成的整个文化现象。
比较巧的是,从宣发到电影本身再到评价,形成了完美“双簧”,成功踩在当代网络女权主义的钢丝绳上,起伏自如,又若即若离——“结扎”式宣发引发了“打拳”争议,但实际电影的女权内容似乎又很温柔,看上去好像还通过嘲讽女权男而揶揄了女权。揶揄上野千鹤子没关系,只要给予了上野以标志性和必读地位,就会让女性主义者满意。后续又有文章声称之前的营销不好,电影其实是塑造性别友谊的作品……
我认为,这里体现了一种巧妙的也是无意识的文化诡计:
电影本身内容温和,却因此给各方都留下了丰富接口或台阶。喜欢激烈打女拳的一方找到了接口,认为这是“我们一方的电影”,只不过导演温良,对男性手下留情。导演邵艺辉自己的微博则显示出和饭圈式女权话语的配合,转发各种女权号或者女权男的观点,主动接入女权标签。
心存迟疑的反对者也找到了台阶。我甚至看到有反女拳者说服自己接受该片——认为这部电影“其实”是反女权的,因为把上野放在被戏谑的位置上,从而解构了上野,甚至讽刺了导演自己。啊?
于是每个人都可以认为电影站在自己一边,至少不是自己的敌人。电影是不是女权?可以解释为有,也可以解释为没有。
也就是说,这部电影很容易嵌入到当下小资女权主义话语、情感的系统当中去,成为女权文化的重要环节。但也留下希望,可能成为女权文化自我反思的环节,这个就不容易了。
需要注意,电影本身真正的性别主义或者觉醒叙事,不是都表现在话语、情节上,更表现在其聚焦的人物和生活方向上——
导演兴趣显然聚焦非传统家庭生活,《爱情神话》里的离异老白,洋老公跑掉的马伊琍,《好东西》里的单亲妈妈、假装出轨的女歌手和假装同性恋家庭。觉醒文化认为非主流就是好的,这已经变成一种新的主流叙事。
电影票房已经超过2亿,获得的标签比较宽泛:女性爽片,觉醒电影、都市男女、女性喜剧、闺蜜电影等等,简直像是事先通过netflix式大数据计算过了观众爽点,然后再编剧和选角的作品,获得了女性议题相关受众的最大公约数。
如果邵艺辉仅仅通过自身人工达到大数据式创作能力,那真厉害了,我服,在西方,这种能力可以从政。说句题外话,我恐怕邵艺辉迟早会像杨笠一样登上西方主流媒体封面。但到底怎么定位邵艺辉现象,回头有空再谈。
另外,我在凭借直观分析时想找一些调查数据支撑,在《娱乐资本论》找到了,推荐这篇文章:《好东西》票房预测破5亿,一亿都靠N刷复看?丨50人调查
我得去做晚饭了,男性家务劳动不需要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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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过几本上野千鹤子啊?我看过几本,很变态很刺激
电影《好东西》这两天票房应该很不错。电影里多处提及上野千鹤子,二男争风吃醋,赵又廷饰演的“前夫”问:“你看过几本上野千鹤子啊?”“要不我再送你两本上野千鹤子?”谈笑间,女权疏影横斜。
图片来自网络:卖书狂魔熊猫君
我的评论区有男生问,上野千鹤子是谁啊?她是谁,我了解一点,准备再多了解一点,世界上凡事就怕认真嘛。
今天先说,电影里有个桥段:章宇演的小马和宋佳演的铁梅准备激情战斗,小马一把撕开铁梅内衣,被铁梅痛斥:“干嘛撕我喜欢的内衣?!”小马讪讪说:“片子里不都是这样么。”不知道他是指什么片子,我感觉是在说AV。寓意被AV熏陶的男性失去了尊重女性真实感受的能力。
上野千鹤子作品《始于极限》里有个类似的故事,但主角是女性。日本一位AV女星,转型当作家,写信给上野,谈到关于性的苦恼——
她高中就去做原味少女,也就是把穿过的内裤出售给男人,然后在单面镜房间,她可以看到镜子另一边男人拿着她内衣“自卫”的场景。
她觉得男人滑稽至极、猥琐恶心,而自己毫无尊严,只能被消费。但下一段又写自己醉心于出卖内衣换小钱去消费。
后来她去拍AV,体会过窒息的危险,按照正常程序,接下来她就当作家了,书写出演AV的痛苦:得不到尊严,受到伤害,自己的性观念被AV影响,无法正常看待性与爱巴拉巴拉。她和上野一起指责男人变态,双标,只许男人乱搞,否定女人也可以追求性。
好像哪里不对啊。你国人是不知道原味店和AV产业卑鄙罪恶么?那不是万恶的旧社会么。你还主动高高兴兴去从业,然后再写书控诉伤害,找回自我,一出好戏闭环了。这叫什么事啊。
至少在中国,反对嫖娼卖淫业的人还是多数。可怜日本社会变态,色情产业发达。她们没法改变那种社会经济,就去体验、去控诉,可是说再多也不会解决实体问题,全部变成精致的思想斗争和内卷,还能发一堆作品走红。不是还有AV女星写出《柏拉图式的性爱》这种书进行自我“救赎”么。与其说是反抗,倒不如说TA们的反抗有意无意成为了整个色情产学研链条的一环。号称唯物主义女权主义的上野,其实也是个颅内主义者吧。
我毫不怀疑,我们有不少女性主义者会觉得,这样的日本女作家多酷啊,突破了生活极限,能够体验那种另类生活还能够反思,为什么我们不能有那种风俗店、原味店呢?
相比之下,新中国能够消灭全国烟花馆,顶起妇女半边天的巨大成就,属于大音希声,它不够精致,不够中产。
我在想,日本人对于侵略战争的暧昧态度可能也包含这种思维方式?你发起了侵华战争,残害亿万生民,当然你们自己也受到了伤害,然后你深刻反思:啊,战争让我们受到了多少伤害啊,还挨原子弹了呢,战争真是太不好了,不是我们不好。
接触过一些日本学人,他们就是这个态度。
上野很兴奋于收到女作家来信,认为可以见证“新的表达方式”诞生。我期待上野的回信会深刻一些。她这位学院派也确实比女作家深刻不少,比如再次揭示“浪漫爱”实质是现代性的一个构造装置,是社会原子化之后发明出来的事物,用以训练出新人类。
但她的地雷也埋了不少,挖雷还是蛮刺激的。比如她说性解放(革命)时代,有些男人把和他们一起“进步”的女学生叫做公厕。注意前方高能,她说:到了90年代她才知道皇军曾把慰安妇称做“公厕”,令她无比震惊,“我们把男人当同志,男人却用皇军用语称呼我们”……这好像又有哪里不对,皇军怎么对待慰安妇的,你要到90年代才知道么?
坊间传说上野千鹤子曾有为慰安妇制度辩护的嫌疑。我们有不少反感上野千鹤子的人,一说到她就说慰安妇的事,不说别的。我认为这是一种回避的态度,也无法因此就能全盘否定她,她要命的地方不在这里。
我有点怀疑,赵又廷到底看了几本上野千鹤子。她那些眼花缭乱的理论书并不好读。去年对话上野的三个北大女生,如果好好读过,应该不会问出那些问题。
相比其他女权主义理论家,上野并没有深刻到哪里去。如今在中国流行,恐怕主要有两个因素,第一,她会打马克思的旗帜,第二,她是“不婚不育”方面的女权专家。
我们慢慢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