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丽君、靡靡之音和“正能量”

这几天北京卫视播放新拍的电视剧《但愿人长久》。本来我是不爱看这类儿女情长的剧,但晚上没事干,偶尔看了几眼,竟然看进去了。这两天晚上每天早早就坐电视前等着看。

电视剧情还没完全展开,目前主要讲的是邓丽君的少年生活,写她那个国民党老兵家庭和〝眷村”的家长里短婆婆妈妈,还没啥激荡的情节,但竟让我这个解放军的老兵产生了共鸣。其实细想起来不难理解,虽然当年国共杀得你死我活,但双方都是中国人,各自回到家关起门来过日子,那些生活哲学、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子女教育、邻里相处,乃至在外的为人处事、职场矛盾等等,其实都是相似的。

邓丽君的歌我是熟悉的,现在我觉得这些歌挺好听,挺亲切、有人情味,时不时也会哼几句。

当年可不这样。记得邓丽君的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初一两年或七十年代最后一两年开始进入大陆流行的?记不太准了。记得清楚的是,是使用磁带盘的日本或香港产手提收录机带着她的歌进入大陆。邓丽君以她那磁性魔力的嗓音唱出温情脉脉柔情似水的歌,立即俘虏了无数大陆少年男女的心、许多人听她的歌如醉如痴——此前大陆青少年从小到大听的都是铿锵有力、慷慨激昂、充满战斗豪情的革命歌曲,何曾知道世上还有这样柔情蜜意、像清泉一样流入人心田的歌呢?

我还记得,即使是在我所在的内地中等城市,傍晚的街上时不时会出现留着卷曲大鬓角长发穿着喇叭裤花衬衣戴着蛤蟆镜的时髦青年,他们一手操控着自行车另一手提着个收录机、全音量播放着邓小姐的温柔歌曲招摇而过,引来路人或赞赏或不满的目光。

那时候城市里刚刚获准开办的个体服装摊贩市场也是一天到晚循环播放着邓丽君的歌。所以,不管对邓小姐的歌有什么看法,但她的歌我是再熟不过了。

受到无数时髦青少年男女的追捧,自然也引起了当时的正能量们的忧虑和不满。他们将其斥之为〝精神污染”,认为这种资产阶级靡靡之音会严重侵蚀青年一代的革命战斗精神、使他们放下思想斗争的武器成为“资产阶级思想的俘虏”,放任下去必然危及社会主义制度大厦的根基而国将不国!——是不是很熟悉?“正能量”一代一代人在更替,但他们的逻辑和做派似乎永远不变: 前些天有一篇关于美术学院学生用纸箱板做了个垃圾雕塑的文章,一位正能量就愤怒地留言斥责说: 这难道是雕塑的事吗?这是颜色革命!

我那时候还是个少年高中生,但我就已经是个坚决的“正能量〞,我就很担心、很愤慨: 几首小资产阶级暧昧情调的破歌就能让这些的人“迷失方向”丧失斗争精神,还能指望他们捍卫社会主义制度吗?还能指望这些人上战场流血牺牲保卫国家吗?!忧心之下,我联系几位持相同观点的正能量同学给本市日报社写信,表达我们对这种不良现象的警惕和批判。当时正值批判“精神污染”,我们提供的炮弹正适合“斗争”的需要。文章发表后,学校书记大为赞赏——他也是个头脑正经的正能量,很为培养出我这样有觉悟且写文章有文采的好学生感到自豪。在全校大会上他全文宣读我们的文章,狠狠表扬了我们一番。但我发现不少老师和同学私下并不同意我们,还有许多读者给报社写信反对我们的观点。

我记得,当时有一名著名的正能量演讲说:〝何日君再来”就是不能唱!——他记着小时候在日军占领下的北平街头,电线杆上大喇叭里天天放着这首麻醉中国人精神的“何日君再来”,而小鬼子就在歌声伴随下狠抽不够恭顺的中国百姓耳光!而某全国性大报的文章则义正辞严地质问:“何日君再来”唱的是什么女人的生活她从事什么“职业”?!怎么能容忍这种暧昧肮脏的“职业”和下流思想来毒害我们的青少年?!

当时与邓丽君一起被批的,还有歌唱家李谷一。她在第一届电视春节联欢晚会上极具柔情地唱了那首著名的《乡恋》(我正好看了那届春晚听了那首歌,当时觉得那首歌真好听),感染了亿万观众,也让正经的正能量们不高兴,斥之为“低俗”——倒不是指歌词内容低俗、而是指李谷一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唱法低俗。就是对“乡恋”的批判让我这个正能量的高中生对反“精神污染”斗争有了些许困惑:如果说“何日君再来”确实有点暧昧,但那首《乡恋》则是歌唱故乡歌唱大自然的、而且真的是好听,这“革命”搞到与一切柔情和美好格格不入的境地,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好在那时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幕已经徐徐开启,人心所向之下,解放思想的大潮波涛汹涌势不可挡。受够了文革斗争哲学整人害人之祸的中国老百姓打心眼儿里反感这种唯我独革鸡蛋里挑骨头上纲上线,包括我在内的第一代“正能量”们到了也没能拦住邓丽君和李谷一!

现在看,邓丽君唱的是中国歌、大陆的歌,不涉及太多的政治,就是小资小儿女的卿卿我我柔情蜜意而已。邓丽君本人其实是有中国情怀的。她是国民党军老兵的女儿,父亲是山东人,49年追随老蒋到台湾,不过在台湾混得并不好。老家伙当年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跟着老蒋“光复大陆”然后回老家拜见他老爹老娘兄弟姐妹共享天伦。他每天跟儿女们念叨的都是老家的山老家的水、老家的美食老家的风,当然还有老家的爷爷奶奶叔伯姑嫂亲戚和邻里朋友。所以,尽管邓丽君从没有来过大陆,但她小时候的生活却完全是被大陆和山东包围着的,她对大陆对故乡绝不陌生,从里到外都是个中国人。她成名后,还跑到金门慰问国军士兵,鼓励他们反攻大陆。从政治色彩算,她应该是深蓝、统派。与她经历相似的,还有电影明星林青霞。

邓丽君早就离世。我这个当初少年“正能量”也到了退休年龄,对政治、社会、人生、对各种〝能量”也有了新的看法。我越来越喜欢听邓丽君的歌。

我很高兴,几十年来,我们的社会总体上越来越包容。我们早就包容了邓丽君和她的歌,现在还拍了她的电视剧,比较真实地反映当年老蒋小蒋治下国民党老兵和台湾普通百姓的酸甜苦辣以及一个平常人家小女生成长为大歌星的历程。我们现在甚至还包容了脑子明显进水的美术学院学生用纸箱板创作垃圾雕塑。

我现在认为,一个发展的进步的社会,应当有基本的包容和宽容。在法治的基础上,尊重人的自由、尊重人的个性、尊重人的选择。你看不惯可以不看、不喜欢听可以不听,但只要人家不违法,你还是少管闲事。

我还认为,人不能不讲政治,但不能事事泛政治化。把人家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拿政治放大镜从字里行间从细节深处找出点〝反动疑点”和〝阴险动机〞,这么干的人都是品行极恶劣的小人和社会毒瘤,无一例外。社会不能没有正能量,但正能量不必无所不在无孔不入。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不该有那么多的政治正确。老百姓是食人间烟火的,他们生活中不能一天到晚都是伟光正、革命、斗争、敌我和警惕性,要允许老百姓有点无害的小庸俗、小自由、小乐趣、甚至小小的“不讲政治”,别没事找抽上纲上线整人害人。一个处处清规戒律充斥政治正确、普通人战战兢兢动辄得咎的社会是不可能有活力、不可能有吸引力和生命力的,在里面生活的人要么选择“躺平”要么干脆逃离,而外面的人则会避之唯恐不及。如果一个社会连一首柔情的歌、一座荒诞的雕塑都容不得,那它还能让人活吗?

其实,社会主义事业是伟大的事业,在中国已经生根开花枝繁叶茂。这个伟大事业是能经受各种挑战和攻击的。只有脑子进水的人才会相信,让年轻人唱唱温情的歌或让美院毕业生搞个愚蠢的雕塑会动摇社会主义制度根基。

我感觉,现在社会上的某些“正能量”越来越让人受不了、他们携带的负能量越来越多。现在正能量们中间有两类很糟糕的人:一种是人品很坏的人,这种人不多、通常有很好的教育背景又见多识广,带节奏的本领强,他们其实并不见得真心相信他们自己讲的话,但贩卖民粹贩卖极端对他们而言是笔“生意”,他们善于抓眼球抓热点——比如某矿泉水的广告“媚日”、某著名作家的作品“抹黑前30年”之类——投底层“正能量”们所好极尽煽风点火之能事毒化社会氛围,同时又善于撇清自己以防卷入麻烦。另一类是脑子进水的人,这种人通常文化低见识浅,但人数多。比如这些人就真相信,剥夺了农民财产权和自主权搞了20年还让农民饿肚子最后被迫解散的人民公社制度是建设社会主义实现农村现代化的必由之路,而搞得国家经济破产百姓家徒四壁的计划经济则是解决国家经济问题的灵丹妙药。他们还相信,小姑娘在街上穿件日本和服拍拍照是“媚日辱华”,而那些在他们看来不健康的、反映资产阶级情调的歌、画、雕塑、小说等等则都应该被禁,那些说了点他们不爱听的话或犯了点小错的作家或艺人就应该被封就应该被送去挑大粪。

其实人最需要回归常识。吃饱饭是人最基本的权利,搞了20年还不能让农民吃饱饭的公社就应该扔进历史垃圾堆,而那折腾了几十年还搞得城乡百姓生活跟南亚黑非洲有一拼的计划经济毫无可取之处。如果一首本身不涉政治的温情歌曲,竟然能动摇一座社会制度大厦的根基、败坏人们对大厦的信仰,那请相信,需要改变的是那座大厦,而不是那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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