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絮（14）

福州路是我的圣地，从小就是。

当年这里没有书城，但历来就是书店一条街。福州路河南路口当年是科技书店，里面有一本《世界汽车工业手册》还是什么的，欧美汽车公司和当年品牌介绍个遍，包括基本数据和价格。记得有福特“平托”、雪佛莱“维嘉”，还有本茨、罗尔斯-罗伊斯、波尔舍。头一次听说BMW、费拉里、兰博基尼。这还是港风译名还没有主导中国汽车媒体的时候，新华社标准译名更加忠实于原名发音，其实也更加信达雅，我喜欢。

书买不起，就泡在书店里看，一看就是一下午，努力把各种汽车记住。

那时幸福啊，不读书，不考试，更没有爸妈追在屁股后面抓去补课。

还有外文书店。英文其实不认得几个字，但看图还是会看的。外文书店二楼是影印书，有卖简氏军事年鉴的，从那里生吞活剥了几个英文词。

这里还有美术用品商店，当年帮老外公到这里买画布，买油画和水彩画颜料。

现在这里有上海书城。

以往每次回上海，都要到书城去朝圣一下。去年回来的时候，书城关门大修，很失望。现在重开了，一定要去打卡的。听说现在网红化了，读书人有点侧目。去看看。

外观现代化了，用纯白多孔钢板装饰立面。以前介绍过多孔钢板作为立面，视觉效果轻灵、通透、现代。我去的时候还是白天，晚上应该效果更好。

多孔钢板外挂立面可以把平淡无奇的房子立马装点成很潮的房子，顺手把立面上的外挂空调机都遮掩起来了。室内看出来则不影响视线。家附近一个老旧的小商贸建筑也这样装修了，效果很不错。其实胆子更大点，还可以配上多孔彩绘钢板，用大手笔图案加强效果。

走进去，果然大变样了。一楼在搞活动，是什么脱口秀。但还是有一些桌子和架子上堆放着书，很多上海本地题材。

一本《昔日上海》讲老人老事，都是解放到改开初期的事，写得很好，很多看了很亲切。还有一本《沪闵路往事》，大感兴趣，但内容泛泛，好像是命题作文凑在一起，失望。还有一套三本《上海永不拓宽的马路》，包装严密，没有拆开来看。总的来说，上海人对自己的历史很在意，努力记录下来，这是一种自尊和自信。挺好的。很有把这几本书都买下来的冲动，但一想到那么重还要背回去，就打退堂鼓了。

二楼还是文学诗歌。书真多啊！很多冷门的书都有，像Rumi和Sappho的诗集。去过Rumi的家乡，去过他的陵寝，也去过Sappho的土地，对他们有点感觉。

常规如《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纳兰词》、《婉约词》、《诗经》等，肯定是少不了的。随手拿起来翻翻，深刻体会到读书太少，简直是文残，只比文盲好一丢丢。我们中小学没有学过这些经典。现在网上小年轻出口成章，从《滕王阁序》到《荷塘月色》到《我有一杆枪》，手到拈来，我只有羡慕。

军事书还在，东西好像没有以前多了。也挺好。对军事的全民热衷其实反映的是历史上饱受外敌入侵之苦。强大了反而不再那么纠结了。

音乐柜台也在，想起来小亲戚喜欢Taylor Swift，这里有几张CD，一问，她已经有了，她要的是国外专售店里的特别版。那就要到国外再说了。Taylor Swift有什么好听！

楼上有一层全是教辅，这是中国特色，免不了俗的。欧美书店里不能说绝对没有教辅，但真是隐藏在阴暗角落的。一般只有在Teacher‘s Fair上能买到。顺手翻了翻一本《上海名校英文题记》，四年级，内容莫名其妙，文字都正确，但味如嚼蜡，I have a shadow. It follows me. It is long in the morning. It disappears in the evening. Blahblah，不知道要学生从里面学什么，这算用重复句式锻炼词汇量吗？

社科书还是那么多，很多都是译作，标题很火爆，比如一本德国人写的《犹太人与现代资本主义》。翻了翻，有点犹太人阴谋论的味道，不过是学术包装过了。看上去，只要不直接政治碰瓷，什么议题都有，什么学派都有。

科技层还在，挑了几本控制原理看看，边看边摇头。这么云里雾里掉进数学堆里，学生怎么能不迷路？但是再想想，如果我来写，好像也免不了俗，基础的东西跳不过啊。这事还真是不好办。或许用”滚两遍“的办法：先非常简单地介绍数学层面的控制理论，然后内容主体转入PID、串级、前馈、分程、比值控制和单元操作控制等应用层级的问题，然后再回到更加基本但深入细致的频域分析、状态空间，分析这些控制系统的稳定性。第二遍的时候对这些工具干什么用有了概念，不会有掉在锤子堆里不知道钉子在哪里的感觉。

我自己的体会是：第一遍常常学得稀里糊涂，运气好的时候，到最后汇总的时候才理明白经络纵横。但第二遍常常不仅轻松愉快，而且豁然开朗甚至“高瞻远瞩”。第一遍学的时候，学到哪里，对前路通向哪里一点不摸底，”学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感觉特别强烈。第二遍的时候，第一遍已经摸到尾巴了。尽管摸得结结巴巴，但知道通到哪里，第二遍就目标明确了。

学习的时候，事先混个”脸儿熟“挺重要。半生不熟比完全陌生要友好得多，学两遍也是一样的道理。其实很多人都有这个体验：高中微积分学得稀里糊涂，大一再学一遍就明白多了。很多课程我也预习一下，没弄懂，但混了个脸儿熟，到真上课教到这里的时候，好懂多了。

嗯，如果我回到学校当教书匠，或许会这么改一下。当然，这是在瞎想，回不去了。当退则退，把舞台腾出来，让别人唱戏。

书城每层都有活动，有得是香味识别，有些是学习走T台台步，还有孩子画画、做手工。离经叛道，但我觉得挺好。书店首先要把人吸引进来，尤其是把孩子吸引进来，别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书城也开辟了很多餐饮面积。这也是与时俱进。人挺多的。挺好。

然后到外文书店，竟然还有一个专柜卖影印书，大概版权法里有漏洞，还是与外国出版社说好的？

三楼上有艺术书，真多啊，真好啊！欧美一般书店里没有那么多艺术书。大路的谁都有，但有深度的就少。没办法，卖不动，放着占地方。但外文书店好像不怕这个，好些书已经翻旧了，看得出来，放很久了。喜欢的人是真喜欢，但书也是真贵。说起来，现在几百元一本书买得起的人怕不少，问题常常在于这些书买得起的人没兴趣，有兴趣的人买不起。世界就是这么拧。

我看到满眼的Modigliani、Brugel什么的，这些在欧美都能看到。突然想到：他们这里有苏联绘画吗？要有的话，真想弄一本，这可是欧美罕见的。那年在莫斯科，对Tretyakov里的苏联绘画特别感兴趣。Tretyakov和Russian Museum的沙俄绘画也很赞，但那些欧美倒是能找到画册的，我有。一问，他们这里也没有。有一堆俄文画册，但也都是沙俄时代的画家，算了。或许俄罗斯人对自己的苏联时代绘画都不当一回事？

二楼还在，现在是儿童书，当年是影印书。

朝圣完毕，打道回府。一本书也没买，但心里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