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农村经济问题的深层逻辑——浅析资本下乡之难

这几天,张捷先生批评温铁军教授的言论在网上引起讨论,导致一部分爱国群众分作两派,互相攻讦。而另一部分爱国群众则痛心疾首,认为这是内部矛盾,不应往敌我方向走。

我也觉得两位意见领袖都是爱国的。他们的分歧源于对经济历史和经济运行原理的不同认识。他们的观点谁对谁错,我不做评价。我只想借题发挥,说说对这些问题的认识,以及我对农业和资本问题的思考。

在开始论述之前,先分享自己的一篇文章——《公私之争是人类历史的最大悲剧》。这篇文章对经济运行和历史发展的基础逻辑进行了阐述。阅读它将有助于理解本文,也会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张捷和温铁军两位老师的观点。

说到农村经济,几千年来都是中国的支柱产业。但是到了“鸦片战争”之后,随着工业科技的迅猛发展以及经济全球化的不断推进,清朝作为一个超大规模的封建农业国家,就变成了工业经济全球扩展的巨大障碍。清朝拥有的海量人口,富饶的煤炭资源,以及被儒家文化浸润的稳定等级社会,都比较适合发展工业,而不是农业。所以自鸦片战争之后,从“洋务运动”一直到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历史发展的工业化潮流和全球化趋势都将中国推向了“制造业国家”的定位。无论是侵略者、殖民者,还是革命者,在历史的种种试验,种种残酷斗争中,都没有让中国走向农业经济,而是走上了工业化的道路。

农业在中国经济史上的支柱地位逐渐弱化,甚至不如服务业更受青睐。中国的自然条件,如耕地面积,适耕性,以及降水、日照、气温等先天条件,以及农业科技水平,在全球化经济的农业竞争中都不具备明显优势。美洲的大片平原,欧洲的农业科技,南亚、东南亚一年三熟的气候条件,都是我国无法比拟的。所以,中国进入世贸组织就注定了要以制造业立国,而农业在当前科技条件下,在国家经济中的分量注定会不断下降,直到需要政府用底线思维来保住粮食安全的红线。这就是为什么资本,特别是私人资本,很难大规模下乡去搞农业的原因。再加上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和土地国有性质,更是让资本下乡变得犹豫。

当然,经济形势总是在变化的。一旦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进入“自毁阶段”,整个经济运行的逻辑就会发生巨大变化。

市场经济非常依赖科技创新。只要科技创新放缓,新增财富就趋于消失,经济进入“存量阶段”。整个经济的总利润是“零”。这时,由于市场经济对利润的极度渴求,竞争会激化,催生零和博弈。即利润不能从新增财富中获得,就要从别人的损失中夺得。科技创新的停滞迫使竞争越来越趋向资本化和金融化,即依靠财富的聚集效应获利。这又必然与权利相勾结,以获得操纵价格,控制市场,掌握媒体,编造故事等能力。于是,在每一次经济循环后,社会总财富没增长,总利润为零,但是私人利润却源源不断地将社会财富输送向少数人。贫富差距开始不断扩大,低收入人群和高负债人口猛增。整个经济中的消费持续下降,造成产能“被动”过剩,产销失衡愈演愈烈。最后,整个“存量阶段”并没有保住原有的财富数量,而是随着经济循环的坏死,使社会财富总量不增反减,经济不进反退。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私有制市场经济的主导地位不改变,全球经济的秩序也不会改变,经济的恶化趋势也不会改变。经济竞争的紧张程度会逐步演变为社会矛盾和国际冲突。此时,整个第二产业(制造业)是衰退的趋势,少利甚至无利可图。而第三产业(服务业)本身不生产财富,只是分割第一、二产业生产的财富,所以第一产业(农业)就成了谋利的绝佳领域。人们可以不断减少工业品的消费,但是“民以食为天”,人们很难像减少工业品消费那样减少农产品的消费。资本在涌向金融领域之外,也开始涌入农业领域,谋求在愈发不利的经济形势中,抢占卡脖子的关键谋利领域。据报道,比尔·盖茨近年就购买了大量优质农田。

因此,资本在目前形势下是会下乡的。但是,从经济全球化的角度看,资本是流向自然条件较好,农业竞争力较强的国家,不太会大批流入中国。不过,我们应该感谢美国的“美国优先”政策。它让全球化趋势被遏制,逆全球化快速发展。“闭关锁国”在世界各国都得到一定程度的加强。于是,在中国也有了资本下乡的“可能性”。

当然,这是一个极其纠结的事情。一方面,从洋务运动到现在,一百六十多年时间里,我国已经为工业化、城市化投入了太多资源。特别是加入世贸组织后的二十年,我国政府一再强调“改革开放”的大方向不动摇,我们甚至用房地产的金融化来拉动经济发展,以确保城市化的成果,使我们始终在世界经济体系中扮演好制造者的角色。因此,农业经济想通过市场化手段获得大量投资是困难的。现在经济形态也使我们承受不起财富从城市向农村的大量转移。如果制造业萧条了,那么多年来围绕城市化进行的大规模资源配置将面临严重问题。财富集中投入的领域,特别是房地产经济,会有巨大危机。它的复杂债务关系和巨量债务可能引发金融动荡。

在另一方面,恰如前面所说,当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进入自毁阶段后,全球经济整体性进入困难时期。由巨量债务导致的金融危机,以及它必然引发的消费下降,正在使全球制造业处于不断过剩的状态。我国早在上世纪90年代末就喊出“扩大内需”的口号。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扩大内需,直到把房地产经济推入目前的境地,不得不将扩大内需升级为“双循环”战略,以国内大循环为主。

而要想实现国内大循环,解决制造业过剩的问题,就必须发展第一产业。因为只有农业的财富增长了,才能交换“出口转内销”的制造业产品,把过剩的产能消化掉,或者使失业的工人可以下乡务农,解决就业问题。我们曾经希望用第三产业的发展来解决制造业过剩的问题,但是也如前面所述,第三产业是服务于第一、二产业的,自身不生产财富。当第一、二产业不发展,或者过剩了,那么第三产业实际上也不可能有大发展,不可能承接并解决制造业过剩的问题。互联网大厂的裁员潮就是一种表现。处于“逆差”状态的服务业成不了经济的“救命稻草”。加强农业,使三个产业平衡发展,才是实现“内循环”的关键。这也是我们必须扶贫奔小康的原因。

至此,我们看清了这个两难的处境。随着全球经济形势的下滑,制造业的困难加剧,资本有向农业转移的趋势。但是,由于我国在全球化经济中的分工定位,由于自然条件和农业科技水平的限制,以及我国“改革开放”的国策,再加上长期围绕工业化和城市化进行布局的惯性,又使得国内资本在目前形势下无法下乡建设“三农”。

这种资本无法下乡的状态,除了让“内循环”难以建立外,还有一个严重问题,就是大量财富淤塞在城市,出现资本拥堵问题。当整个经济进入“存量阶段”,总利润为零后,市场经济规则会迫使这些财富(资本)必须通过更高密度的聚集运动才能确保实现私人利润。这就是为什么不仅农村出现凋敝的情况,东北也衰落,现在华北也焦虑,整个财富向南方转移,向海运经济地区集中的原因。当资本不能从科技创新中获利后,在市场经济规则下,它就会通过财富聚集进行竞争,不断制造“资产”,炒高资产价格来获利。这就是近年来金融业大发展的原因。不仅互联网金融化,房地产金融化,甚至服装鞋帽,火锅奶茶都被金融化。编故事,讲故事,“硬造”资产,然后“割韭菜”,已经成为盈利套路。做得好,在国内发财。做不好,就跑路去国外享福。

这种资源、资本不断进入城市,淤塞在愈加狭小的地域,不能下乡发展“三农”的情况,使得资源、人口高度集中,城市土地价格快速上涨。这些土地上的所有东西全部涨价,也就是生产生活成本居高不下。制造业在科技创新未突破,结构调整未完成的时候,生产成本的不断增高对制造业,对我国经济的打击是可以致命的。不仅外资企业转移,现在内资企业也向外国转移,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苗头。

虽说我国有完整的产业体系,这是其他任何国家不具备的优势,转移走的都是低端产业,但是,低端产业转移走的是资本,却把劳动力剩在了国内。这就造成失业问题。随着财富继续聚集获利,向狭小地域拥挤,生产成本的上升趋势无法改变,制造业盈利愈发困难,大量中小企业裁员减产,甚至关闭外移。失业人口,尤其青年失业率,以及灵活就业者都快速增加。如果我们一边继续扩大这种财富(资本)拥堵趋势,去保证城市化(实际是大城市化、经济房地产化)的成果,一边通过压榨劳动者来维持低成本的话,结果就是年轻人不婚不育,彻底躺平,人口快速走向负增长。

总之,这就是一条不归路。因此,我们就看到了一种妥协办法。资本难以下乡,挤在城市又是死路,那么就适当分散吧。这就是发展“县域经济”的原因。

发展县域经济的目标,我认为正确的方向就是财富(资本)在全国范围的稀释。通过“稀释”,带动资源转移,让人口分散,降低土地价格,使制造业成本稳定或降低,从而保住制造业的竞争优势,避免企业倒闭或向外转移,造成失业扩大的问题。在农业发展困难较大,内循环一时无法建立的时后,这样做才能给制造业这个经济支柱减压,并为科技发展,以及有它才能实现的结构调整和农业升级争取到更多时间。

市场经济规律以及严峻的国际形势都让制造业遭遇了双重问题,承受双重压力。经济规律要求我们放下制造业,放下城市化,去发展农业,实现产业平衡,完善内循环。但是,紧迫的国际矛盾,激烈的国际博弈,又让我们不能放下制造业,甚至不能停止制造业的发展。这就要求我们具有极大的智慧。

这个解决办法,就是要尊重经济规律。在科技创新没有重大突破的时候,要遏制市场经济的自主发展,即遏制资本的野蛮生长,无序扩张。在当前形势下,别说让资本下乡,就是发展县域经济也是困难的。这就需要行政手段,计划经济措施,通过国有资本的带动,让整个社会资本科学有序地分散转移,去发展三四线城市,发展县域经济。这主要是指,将政府主控的文化教育、医疗康养、交通通信等资源沿主要交通线科学布置,带动社会资本进入这些区域发展。当人口分散,土地降价,生产成本降低后,制造业就能稳定,就业和经济状况将好转。产品在下级行政区域生产,沿主要交通线快速进入国际市场,赚取利润后,还可以带动和活化附近农村经济的发展,使“内循环”能力得到加强。

简单说,就是要将过去由市场经济主导的“城市化和大城市化”,变为有更多计划经济手段参与的,下级行政区域的“就地城市化”。通过资本科学有序地分散,转移,下沉,来缓解市场经济的深层矛盾,处理当前经济的紧迫问题,并且使农业发展、产业平衡和内循环完善也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

当然,与此同时,我们不能忽视“外循环”的重要性。如果能够粉碎敌视我们的国际势力,那么国内外的经济形势都将好转。我国的农业、制造业和服务业都会继续发展。更重要的是,科技封锁将会减弱,全球人才流动将向我国倾斜。由于篇幅所限,这部分内容不在这篇文章里写了。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参阅我的文章——《地缘政治思维毁掉了大批战略家》。那里有关于外循环和国际博弈的讨论分析。

参考文章:

1.《资本主义是怎么毁掉经济的——兼论市场经济的局限性》

资本主义是怎么毁掉经济的——兼论市场经济的局限性 评论 8 财经

2.《“公私之争”是人类历史的最大悲剧》

“公私之争”是人类历史的最大悲剧 评论 109 国际

3.《地缘政治思维毁掉了大批战略家》

地缘政治思维毁掉了大批战略家 评论 103 国际

4.《从底层逻辑理解世界及其趋势》

从底层逻辑理解世界及其趋势 评论 8 国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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