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台北故宫到底给个什么说法?

今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分之一,要说这小半年上海最重要的艺术盛会,无疑是董其昌大展.这次展览最特别的地方,是用相当一部分展品来展现、分辨董其昌的“赝品”。

最“铁证如山”的,无疑是上博所藏的《各体古诗十九首卷》,被上博书画部主任凌利中“改定”为宋珏的作品。该卷与董其昌56岁左右的真迹相比,差别不小;文末的周亮工题跋则确定是伪作;卷首还找到了宋珏自用印。多条证据印证,“改定”当然是可靠的研究结果。相信认真观展的朋友,应该都有深刻印象,就不再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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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各体古诗十九首卷》前面有个电子屏,里面播放的是凌老师的讲解,而他在给我们现场讲解时,走过电子屏,听到有人说真人在此,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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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瞬间当然抓不到,这是另一处电子屏前的照片)

对于自家的展品不留情面,但其他博物馆毕竟是同行,总要留个面子。故宫的《林和靖诗意图》和上博的《疏树遥岑图》几乎一样,术语叫作“双胞”,凌老师早已鉴定认为《林和靖诗意图》是赝品,但旁边的说明文字,没有点破,连作者名字后面,都没有像其他疑似赝品那样,打上问号。

台北与上博各有一份《烟江叠嶂图》,是更为经典的“双胞”,之后会具体谈到两岸研究者的看法与态度,以及笔者个人的观赏心得。

不过由于两岸在文博合作上受政治因素的影响,近几年难有大进展,因此台北本《烟江叠嶂图》难以参加这次规模宏大甚至空前的董其昌大展,只能通过电子屏进行“展览”了。

“双胞”真伪,摆在面前也未必能看明白

按照凌老师的想法,同时展出“双胞”供观众赏鉴,真伪不辨自明。但我几刷展览听见不少陌生人的讨论,发现如此含蓄的策展下,大部分观众依旧难辨真伪。

对于普通观众而言,解说词里可能还是“黑话”太多,比如“线皴刚柔相济”“腴润鲜妍”“妍秀生拙”……离着半米远,隔着有反光的玻璃,普通观众要能看懂“黑话”,还真不容易。

凌老师在前两年发表的《董其昌<林和靖诗意图>轴辨伪》一文中,讲得或许更清楚些:董其昌的“笔墨”论“将笔墨从丘壑中完全抽象独立出来,成为一种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绘画语言”。

“中国传统之文化精神,不仅可以通过宋人平淡天真的丘壑、元人萧疏简远的意境得以表现,同样可以通过抽象的笔墨予以体现。”

将笔墨抽象出来予以审美上的拔高,当然是一种创新,但有可能“连累”描摹实物的追求。

徐悲鸿批评说,“董其昌、陈继儒才艺平平,吾尤恨董断送中国画二百余年,罪大恶极”,“董其昌为八股山水之代表,其断送中国绘画三百年来无人知之。一如鸦片烟之国灭种种毒物”,“董其昌辈懒汉,专创作人造自来山水,掩饰低能”,这些在相当程度上都与对笔墨的追求、重视与否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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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还说董“闭门造车,不求创新,凭借官职左右画坛,毁掉中国书画200年”。董的提炼和对画坛南北宗的发明阐释,虽然在重新解读画史角度上问题很大,但说不求创新,显然有失偏颇。就像现代艺术一样,很多人不喜欢部分现代“创新”,但要指责他们不求创新,显然也不对路。

说他“闭门造车”也有问题,上博展览里特地呈现了董其昌在多处名胜游历的路线图,即使古人基本不会现场绘画,但对山水的真切感受还是有的。

具体到《林和靖诗意图》和《疏树遥岑图》上,比如近处树的用笔,《疏图》转动较多,符合董其昌《画决》里对画树“须笔笔转去”的要求,而《林图》有多处或转动较少,或笔触莫名断裂、后补的污浊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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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为上博本《疏图》,右边为故宫本《林图》)


而画面中部的山石、树木也可以对比一番。

先看中间大块山石的折带皴,《疏图》的转折、笔锋都明显有书法的感觉,用墨轻淡,比较符合董其昌的特点;而《林图》缺乏这种“一笔笔”的感觉,用墨也枯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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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为上博本《疏图》,右边为故宫本《林图》)

再将目光移到山石边缘的苔点,对,不用怀疑,那一条条长长的就是“苔点”。《疏图》笔触清晰,同样有书法的感觉,墨色有变化,《林图》特别是对比图中偏左侧的两块山石上,苔点短而粗,更为接近一个“大墨点”,有些还略混杂在一起,墨色凝重。

在石头下面的水平线条,也是如此。《疏图》笔触清晰柔和,《林图》干枯,线条之间方向交杂。

再看石头后面的一排树,《疏图》树叶为一笔笔平铺而成,但笔迹清晰,墨色浓淡错落,而《林图》完全晕开,墨色变化也更小。

图中右侧房屋处,《林图》还有个小失误,房檐的一角本应遮在树后,但被画出来了。

即使没有这个小失误,总体而言,也能看出《疏树遥岑图》更符合董其昌的特点。然而,《林和靖诗意图》枯焦的用墨,相对更贴近物体实际样貌的苔点、山石纹理,以及晕开的树冠,可能更符合现代观众的审美趣味,或符合现代观众对中国画的想象。

因此,即使放在一起比较,观众对孰真孰伪也莫衷一是。

值得一提的是,《林图》的作伪者不仅假造了董其昌的自题,还特地造了两次……估计是对自己临摹董其昌的书法颇为自信,想强化真迹感。

但凌老师早就在文中表示,第一处题字如“写和靖诗意”等字距过紧,用笔侧锋居多,线条单薄,使转生硬,收笔时露尖刻,如“水”、“木”等字之捺脚。第二处题字“线条过于薄弱,使转无力”。“所钤二印亦属伪刻。”

现场可能看不大清楚,毕竟挂得比较高,看看电子屏上的对比就明白所言不虚。第二处题字更为局促,甚至有些字还略嫌歪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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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为上博本《疏图》,上为故宫本《林图》)

现场看下来,《林图》的问题确实比较多,不过凌老师在辨伪文章中指出,曾收藏《林图》的清人高士奇有参与作伪的嫌疑,这点尚未得到学界更多的支持。

这个高士奇是什么人,下面马上就会说到,因为他与台北本《烟江叠嶂图》同样有密切的联系。

《烟江叠嶂图》与高士奇

高士奇是康熙非常喜欢、尊敬的大臣,长时间赐居大内“苑西”,多次随康熙外巡,还被赐号“竹窗”。高氏家族收藏颇丰,也向宫廷进献过古书画。台北本的《烟江叠嶂图》出自宫廷,乾隆、嘉庆盖了章,又有高士奇的印章,因此长期被认为是真迹。

但在大屏幕上,台北本的缺点暴露无疑。上博这展布置得也很含蓄巧妙,所有对比图下面,都把上博本夸赞一番,台北本则不置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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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本也确实问题多,比如坡石中上部有莫名其妙的反折,缺乏皴法等等。

而在山体与云雾方面,整体上用笔呆板。就图示部分,中部和右下部有些笔墨起、终之处过于参差,控制不稳,上部有些线条杂乱,几乎难见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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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老师此前在文章中说:“鉴于高氏纯属业余画家性质,其于绘画造型能力严重缺乏专业训练,对复杂的山石结构、空间层次的处理时显无措之事实,故易于理解台北本《烟江叠嶂图》卷中结构穿插屡屡失步等外行手法,比如烘托云烟的用笔简而化之,即使依样葫芦,亦仅能描摹大概,线皴单一状若扎篱笆,墨色亦几无虚实、浓淡等层次的变化,致使盘谷烟云与重峦叠嶂两者交接处呈现近乎一黑一白的关系,前者形如平面剪纸,后者则似砖墙、毫无方圆百里的浩渺纵深感,艺术性可谓悬殊。”

按凌老师现场的说法,台北本是会点书法的人临摹的,其实根本不懂绘画,对,说的就是高士奇。


对台北本的质疑,师承自凌老师的前辈钟银兰研究员,现在还有其他一些书法对照、时人笔记可以印证高士奇的临摹。

凌老师在讲解时还提了件趣事,说台北本的一处地方缺了条线,就不成陆地了,房子都要被淹了,这是一个小朋友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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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而言,这幅作品的用笔相比前面提到的《林图》更带有书意,但在绘画上确实不如上博本。那么这事,台北故宫到底认不认呢?

早在2016年,两个版本就“隔空打擂台”。台北故宫博物院在1月9日推出“妙合神离——董其昌书画特展”,其中当然包括《烟江叠嶂图》。同月,上海博物馆“吴湖帆书画鉴藏特展”期间也换上了《烟江叠嶂图》,因为这幅画正好是吴湖帆外公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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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本的《烟江叠嶂图》还若干次出现在题为“造型与美感”的绘画选粹展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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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台北还是很有底气的样子。学界也有支持者,长居法国的学者李慧闻就认为台北本的艺术性更强。

但其实,台湾学者在2016年已经在访谈中露过口风。台北故宫书画处研究人员何炎泉说:“尽量真的为主,就是以教育功能为主,展出好的,精品的东西为主,当然有几件无可替代的时候,比如像《纪游图册》(安徽博物馆也有一本)之类的,有一些作品是别的博物馆已经有一模一样的,当然尚有争议,但因为我们只有这一件,所以我们只好把它展出来,不是说我们展出来就一定认为他对,就让观众自己去看。”

“因为它是早年代表性,我不可能去跟安徽博物馆去借,我们只好展这一件,因为我们就只有这一件。”

从中可以看出,台北方面其实也有合作的意思,至少动过点念想,但因为两边的文博交流还是有障碍,自己就否定掉了,认为“不可能”。而这次,上博就把《纪游图册》借来了。

那么《烟江叠嶂图》呢?另一个台北的研究员邱士华说:“我觉得凌利中当然我们是非常好的朋友,他来(台北)故宫看的时候,后来在演讲时也没有说谁真谁伪,但他后来把上博一些比较特别的跟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在演讲时放出来,因为我办展之前年中又跑到上博去提件看过实物,后来吴湖帆大展我还又飞过去看了一次,这次看的结果:我还是怀疑上海版,当然,我觉得我们的可能也不是(真迹)。”

谈到云的部分,邱士华认为:“你看非常重要的大家都认为没问题的《婉娈草堂》,那个早于《烟江叠嶂图》的时间,已经是一个大长云,这种做法,而且那个山体是会在空中浮起来,没有一个正常的地平面的概念,可是凌利中的想法就非常古典,他就说你看上海本的《烟江叠嶂图》是非常细腻的,而且空间的推移是非常合理的,就像宋代的山水一样,所以他觉得上海本的《烟江叠嶂图》体现了董其昌对于宋代山水的一个理解,我觉得这实在是一个非常美丽的理解,但我觉得他不见得是正确的。我觉得台北故宫的仿本虽然有问题,为什么仍将之展出,因为它本身就非常有价值。”

“我们的跟他们比起来,比如画中很多石头他们那边有,我们没有。可我觉得也是很妙的,所以我认为这是两个不同的摹本,而且是不同的人做的。……上海的那个临摹的人是一个非常细腻的人,他喜欢不断磨蹭,所以有点走味了。”

这里提了两点,一个是云山的留白,一个是“细腻”。现在我们分别来讲一讲。

普通观众可能对这大片的留白,非常不解。这其实是董其昌推崇的、由米芾父子开创的米氏云山,留白算是比较容易理解的特征之一。可留白要靠不留白的地方体现出来,处理的随意性会影响留白本身的艺术效果。台北本在这方面做得并不好。

而且两图虽然“双胞”,但在云山部分连布局都相差极大。在笔者看来,台北本的布局是突兀而不合理的:在过于中间的地方填入一块实景,上下的留白几乎等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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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为台北本,下为上博本,局部对比)

相比之下,这次展览的《书画合璧卷》的布局则合理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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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行的朋友可能知道,《烟江叠嶂图》作于1604年,《书画合璧卷》作于1624年,差了20年,但从早期的画作中,也看不出像台北本这样的云山局部布局。

就拿台北研究员自己提到的1597年的《婉娈草堂》来说,有浮起来的部分山体,有右上角留白中填入的实景,但留白是有其他山石来平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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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本则不然,山体挖空一大块后,下面就是同样空空的水面,你可以认为这也很有艺术性,但至少,这很不“董其昌”。

再看看波士顿美术馆的《乔木昼阴图》。这幅图的中部确实有上下等距的留白,但上面有巨大的山石“镇”着,非常平衡,右上角虽然留白很多,也能与主峰和谐一体,中部的留白与显露部分比例得当,这些都是台北本所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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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腻问题上,其实凌老师在别的画作中,倒也透露出一些不同的见解——确实不是越细腻越好。

比如《仿宋元山水图册》,曾经都认为是真迹,但这次上博在作者名字后面打了问号。当时在看这画时,我也觉得有疑问,比较明显的是其中一幅的树,设色又用极粗的线条勾勒,很不像董其昌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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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凌老师未及深入讨论山云具体的笔墨,只是说有点问题,但用了一个字来概括:有点“脏”。

类似地,上博本《烟江叠嶂图》是否同样有“脏”这个问题呢?细腻到“脏”的画风可能像前述的《林图》那样讨现代人喜欢,也与某些自然景观相似,但恐怕会与董其昌有出入。

所以一些学者认为两个都是临摹本,还是很有可能的。这里的部分云山失去“书意”与“笔性”,可能是有人认为台北本更有“艺术性”的原因。

但即使如此,我看总体上恐怕还是台北本临摹的质量略差一些,而上博本如果真是临摹的话,更多地可以归为局部的失误。

当然,台北本如果真是高士奇所临摹,是否像凌老师所认为的那样,系高氏故意献伪作,大陆学者特别是研究高士奇的学者也有不同意见,不能排除高士奇只是像宋珏那样热衷临摹、挑战自我的“董粉”,作伪另有其人。

书画鉴赏是一门挺深的学问,本文虽然写得很长,也只能说个事情的大概与个人的感受。

学界的争论也是常事,比如故宫本和上博本的《佘山游境图》,这次一同展出。目前认为,上博本是赝品,故宫本是真迹,凌老师本来的想法是,前面说的《林图》作为故宫赝品给晒了一下,那么对比下这两幅,也晒晒上博的赝品。但凌老师私下透露,现在细观故宫本的《佘山游境图》,觉得有些地方也有问题,期待未来能有进一步的研究结果。

总而言之,欣赏古人的作品,最好还是回到古人的立场上与环境中,理解他们的艺术追求。从现代口味出发,很可能误断,也可能像徐悲鸿那样,出于个人的艺术目的而过度批判。

作为中国书画的重要收藏者,台北故宫理所应当拼杀出与大陆正常交流的空间,才能推动中国画研究的深入,只是看目前的岛内形势与台北故宫内部的人事变动,这恐怕也是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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