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成吉思汗之后,阿尔伯特亲王也遭了毒手

我的好友植君是笔宝藏,我写的草稿贴出来后,只要他有时间看上一节,都立刻能指点我,给我一些惊人的资料。

看了贴出最后一节后,他就告诉我:

我记得十来年前有本书炒得很火,叫《西方将主宰多久》,副标题是:东方为什么会落后,西方为什么能崛起。那书的一开头,就假设了一个场景:鸦片战争英国打败了,英国成了中国的殖民地,耆英成了英国总督,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阿尔伯特亲王被囚禁在北京,最后孤独地死去。中国人觉得太荒唐了,因为中国人不会干这种事,但英美人就觉得很合理,恐怕这就是他们想对中国做的吧。

我顿时喷了:

“阿尔伯特亲王成那个什么大院君了。”

植也喷了:

“哎呦,代英也成了朝鲜王朝了。”

于是我赶紧入了一本中译本,一看前言,差点笑呛。

另外,我简直觉得自己真的揣摩到了几分西方人的肚肠。

我本希望写成一本书,就叫《他们应该统治世界的——They Should Rule the World》,这个书名来自一九六五年美、英、西德、南斯拉夫合拍、哥伦比亚公司出品的彩色大片《成吉思汗,征服者王子》里的一句台词。在长城下,未来的成吉思汗、诚朴但天才过人的青年铁木真惊讶:

“能修建这个(长城)的人应该统治世界的!(Men who could build this should rule the world!)”

书的副题拟为“西方笼罩下中东视野里的中国”。

而植君指点给我的那本宝贝书《西方能统治多久》,英文原书名是:

Why the West Rules——for Now

直译为:

为什么是西方统治——在目前

该书副题则是:

The Patterns of History,and What They Reveal About the Future

直译为:

历史的诸般模式,以及它们对未来的启示

可见rule对西方人是个核心概念。

巧合的是,我试图写的书中,第一章的题目叫“成吉思汗到北京”。而《为什么是西方统治——在目前》的前言第一节的题目就是“阿尔伯特(艾伯特)亲王在北京”。

下面就把那一节与观友们分享:

 

 

WHY THE WEST RULES—FOR NOW

前言

 

艾伯特亲王在北京

 

伦敦,1848 年 4 月 3 日。维多利亚女王的头在痛。她这样脸贴地跪在木码头上已经有二十分钟了。她强忍住泪水,既愤怒又恐惧,并且已精疲力竭。现在,天开始下起雨来。绵绵细雨浸湿着她的衣裙。她只希望,没人误以为她是因恐惧而战栗。

她的丈夫就在她身旁。如果她伸出手臂,就可以将手搭在他肩上,或者为他理顺被雨打湿的头发,赋予他力量,以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要是时间能够静止不动就好了,或者匆匆过去。要是她和艾伯特亲王在别的地方就好了,只要不在这里。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维多利亚女王、艾伯特亲王、威灵顿公爵和大半的朝臣——双膝跪地等在雨中。看得出来,河上出了点问题。由于中国舰队的旗舰过于庞大,无法驶入东印度码头,总督耆英大张旗鼓的伦敦之行只能改乘一艘稍小些的装甲汽船,此船以他的名字命名。可即使是耆英号,对于布莱克沃尔的码头来说,还是嫌大了些。六只拖船牵引着耆英号进港,场面一片混乱。总督耆英面无表情。

透过眼角的余光,维多利亚女王可以瞥见码头上的小型中国乐队。一个小时前,乐手们的丝质长袍和怪异的帽子看起来还非常华丽,现在被英格兰的雨水打湿了,凌乱不堪。以为耆英的轿子即将上岸,乐队四度奏起嘈杂的东方乐曲,又四度戛然而止。第五次,乐手们终于奏至曲终。维多利亚女王心中一颤。耆英终究要上岸的,这事真的发生了。

接着,耆英的随从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如此贴近,维多利亚女王都能看清他鞋上的针脚。鞋面上绣着小小的龙、升腾的云烟和火焰。比她的侍女的女红要精致得多。

随从以单调低沉的声音,朗读着来自北京的官方声明。维多利亚女王已知晓上面的内容,道光皇帝恩准了不列颠女王向宗主国致敬的意愿。维多利亚女王乞求向清帝国进贡和纳税,并顿首臣服,道光皇帝恩准将英帝国纳为中国的领地,并准许英国遵从中国之道。

但在英国,人人皆知实际上发生了什么。起初,中国人受到了欢迎,中国资助过英国人民反抗拿破仑的战争,后者对英国实行“大陆”封锁,不准英国船只驶进欧洲各港口。但 1815 年后,中国销往英国的商品越来越廉价,最终导致兰开夏的纺织厂破产倒闭。当英国人抗议并提高关税时,中国军队将骄傲的英国皇家海军一举击溃,将纳尔逊海军上将击毙,并洗劫了南部海岸沿线的各个城镇。近八个世纪以来,英国无人能侵,可是如今,维多利亚女王的名字将永远记入耻辱的史册。她的统治时期充斥着凶杀,洗劫和绑架,充斥着战败、耻辱和死亡。现在,耆英,这个道光皇帝的奴才,亲自来了,越发显得伪善和不怀好意。

这时,跪在维多利亚女王身后的翻译轻咳了一声,只有女王能够听到。这是一个信号:耆英的下属已讲到赋予她“儿皇帝”身份的部分了。维多利亚女王从码头上抬起前额,起身恭受属于野蛮人的帽子和长袍,那象征着英国的耻辱。她这才第一次端详起耆英来。

她不曾料想,眼前的这个中年人如此充满才智,如此活力四射。他难道真是那个令她畏惧的怪物吗?这时,耆英也第一次看到维多利亚女王。他看过维多利亚女王加冕的画像,但她比想象中更为健硕,更为寻常,并且十分年轻。她浸在雨水中,浑身都湿透了,甲板上的泥点溅了她一脸。她甚至不知道如何规矩地叩头。多么粗鄙的人啊!

最可怕的,无法想象的时刻到了。两名中国官员深鞠着躬从耆英背后走出,扶艾伯特亲王起身。维多利亚女王知道,她既不能出声,也不能动弹——事实上,她僵在地,抗议不得。

他们把艾伯特亲王领走了。艾伯特亲王庄严地走了,他步履蹒跚,停了下来,回头望着维多利亚女王。那一眼里,仿佛有整个世界。维多利亚女王昏倒了。她还未倒在甲板上,就被一个中国侍从扶住——在这样的场合,一个女王,即使是一个外国的邪恶女王,晕倒受伤也是不妥的。艾伯特亲王仿佛梦游一般,失魂落魄,他的表情凝固了,他喘着粗气,离开了自己的国土。他登上踏板,走进深锁的豪华船舱,踏上了去中国的航程。在那里,他将作为道光皇帝的陪臣幽居在北京城中。等到维多利亚女王苏醒过来,艾伯特亲王已经走了。终于,她忍不住鸣咽起来,浑身都在颤抖。艾伯特亲王要花费半年时间才能到北京,回来也要同样长的时间。他还要在那些野蛮的中国人中生活更长的时间,才能得到道光皇帝的召见。她能做什么呢?孤身一人,她将如何保护自己的人民?在这一切暴行之后,她将如何面对这个万恶的耆英?

艾伯特亲王一去不返。他到了北京,在那里,他以流利的中文和对儒家经典的了如指掌震惊了天朝。就在他走后不久,接踵而至的消息是,失去土地的农民发动起义,砸毁打谷机,起义风潮席卷英国南部,血腥的巷战在半数欧洲国家的首都爆发。几天后,道光皇帝接到耆英的上书,建议将艾伯特这样有才能的亲王幽禁在中国,保障其安全。这一暴动是向现代化转型过程中的阵痛,中华帝国也曾经历过,但面对如此骚动的民众,不应心存侥幸。

于是,艾伯特亲王幽居在北京城中。他丢弃了英国人的装束,留起了满族人的长辫子,时光荏苒,年复一年,他对中国的经典日渐谙熟。他独自在中国生活,终日与佛塔为伴,垂垂老矣。在这金笼子里被幽禁了十三年之后,他终于弃世而去。

在世界的另一面,维多利亚女王把自己关在白金汉宫寒冷的房间里,对她的殖民宗主不闻不问。英国完全由耆英治理,数不胜数的所谓政客匍匐着乞求与他做交易。

1901 年,维多利亚女王驾崩的时候,没有举行国葬,人们只是耸耸肩,带着讽刺的微笑看着这一中华帝国时代之前的最后一件老古董湮没于史册。

 

在我们看来——反正搁以前的话,在我看来——这一节是精神病的呓语。

但是,我们可以梳理,这一节当中,与我前面贴的各节中介绍的内容有多么高的重合率。

首先是,该节疯狂地反复强调,维多利亚女王和王夫阿尔伯特亲王对遥远的天朝磕头。作者的恶意是让人难以容忍的,尽管我目前还没搞清楚他的恶意都冲着谁:

全书第一句,就是维多利亚女王在伦敦码头用磕头的姿势,双膝跪着,把脸贴到地上,已经如此叩首二十分钟。而且,作者告诉读者,她那么个姿势,一动都不敢动。

第二段则说 ,她的丈夫采取同样的姿态,一样一动不敢动。

——就算美国人对英国有弑父心态,有俄狄浦斯情结,也不必刻毒至此吧!再说,美国人要精神上弑父,凭什么让我们中国躺枪,拜托换一家好嘛!比如换成刚果帝国。我们中国人招谁惹谁了,清政府虽然烂,可招谁惹谁了!

然后,读者又得知,敢情连“威灵顿公爵也和大半的朝臣——双膝跪地等在雨中”,那一刻的威灵顿公爵同他的女王陛下一样,是采取磕头姿势的,不仅跪着,还把额头贴到地上。

仅就中译本,该节就出现了“顿首臣服”“维多利亚女王从码头上抬起前额,起身恭受属于野蛮人的帽子和长袍” “她甚至不知道如何规矩地叩头。多么粗鄙的人啊”,“政客匍匐着乞求与他做交易”,反复强化叩头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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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服者王子》中,男主初到北京,第一次觐见,金銮殿上,群臣与宫妃彩娥一起跪倒叩头,一直伏地不起,把男主整懵了,便鞠了个躬 。从这个场景,可以知道《艾伯特亲王在北京》是在表现怎样的维女王、阿亲王和威公爵以及整个英廷。

                                              

我在上一节介绍过,《注定一战》里以一种病态的亢奋宣扬,中华帝国坚持世界上一切外国统治者都要自认是属臣,并且通过叩头来表达那一臣属态度。而上述这一节细笔描画了一样的内容。实际上,《中国的恋人》里也提到了叩头——kowtow。

而所谓“叩头”问题,一直是西方人的话把儿,包括替鸦片战争合法化,咬定问题不在西方人贩卖毒品,而在于清朝逼着西方人磕头。

到现在,叩头还是西方在对华问题上时常用的话把儿,我随手搜了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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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例子,是以“叩头”作为比喻。所以,我们不管觉得多么荒谬,多么无理,但总是相信,西方人仅仅把叩头当做一种比喻。

但是《为什么是西方统治——在目前》却开篇就描绘大英帝国女王、实际摄政者阿尔伯特亲王、功绩赫赫的威灵顿公爵等全体英国朝廷长时间磕头,还是在雨里——这是伦敦的天气用于文艺时最糟心的一次,没有之一。

《征服者王子》也巧妙表现了磕头礼,片尾,中亚的土耳其(突厥人),实际上片子暗示的是俄罗斯人,对着中华帝国征戎王兼定远大将军,跪倒一片,连连叩头不已。

所以,当西方精英使用磕头那个典故的时候,究竟是哪种情况:

仅仅用为比喻;

还是故意制造气氛,非说成各国领导真的可能要磕头,也就是对天下人打心理战,吓唬世人;

如《艾伯特亲王在北京》一样,类似的创作都是一种吸引读者、震撼读者脆弱小心灵的噱头,仅仅为了销量、流量;

亦或真的有一种自虐式的妄想,幻想自己有一天可能真的得磕头?真的能住到北京皇宫里去,委委屈屈地成为帝国的贵族?

上面一节,有各种情节与细节都与《征服者王子》重合,在那部影片中,男主也成了皇帝的陪臣,皇帝上朝时,他和妻弟们得以侍立一旁。他和他的部落也是遭软禁在北京,只有帝国允许时,才放他们出关去替帝国征伐。他和妻儿也是住在皇宫的一套奢侈套间里(类似卢浮宫那种,房间一间套一间),而那套住所,道具组极其细致地做成豪华鸟笼的样式,并且,服装师给男主设计的贴金蝴蝶纹翠丝袍儿,使他具有金笼子中的小翠鸟儿的意象——但片子告诉观众,这位男主是成吉思汗,是成吉思汗呀,同学们!

阿尔伯特亲王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政治家,成功地驾驭时局,是沉稳而又阔大的君主,毫无疑问,他与维多利亚女王都是世界的统治者,在女皇在位的时期,大英帝国走向了辉煌的巅峰,成为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现象,深刻影响了时代与历史。大英帝国对全世界展开了殖民与征服,因此,维多利亚女王可以说是征服者的女王,而阿尔伯特亲王则是征服者的王子。但亲王这么一位世界的统治者,上节却假设他“作为道光皇帝的陪臣幽居在北京城中”、“金笼子里被幽禁了十三年”,最终孤独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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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像是有所美化的,但两位人物真人都挺好看,亲王尤其被夸为英俊

《成吉思汗到北京》——即《征服者王子》——里,皇帝与帝国尽力把男主软禁在帝都,是担心他一旦离开,还会作为征服者杀回来。

《艾伯特亲王在北京》里,则是英国总督耆英给道光皇帝递了个小纸条儿,“建议将艾伯特这样有才能的亲王幽禁在中国,保障其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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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伉俪情深,彼此忠诚,尤其是女王对亲王极有感情。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清楚作为帝国君主的职责,不管作为人、作为夫妻,在婚姻中多少艰难,但都能克服。所以书中那一节就特别恶意。

在那一节里,还有如此的假设:耆英的随从诵读了官方声明,宣布道光皇帝恩准了不列颠女王向宗主国致敬的意愿(估计原文为pay tribute,致敬,朝贡。基辛格的作品、《注定一战》等反复用这个词组),恩准将英帝国纳为中国的领地,并准许英国遵从中国之道。

《征服者王子》里,恰恰有一样的情节:

甘灵宣读圣旨,宣布“我们的意旨(朕之意旨)”恩赐男主“征服者王子”的称号。那一当众朗读的圣旨中,把从帕米尔以西冲来抢劫的游牧民族定义为“叛乱的入侵者”,用那一自相矛盾的定义,同意了男主的意愿:承认他在中亚故乡的同胞和土地都属于中华帝国。

在上引一节中,清帝国赐予英国女王“儿皇帝”的身份(未核对原文,不知原文是何词);《征服者王子》里,中华帝国恩赐了男主“征服者之王子”的封号。

《征服者王子》一片与《艾伯特亲王在北京》一节,如果孤立来看,我们中国人只会觉得荒谬,莫名其妙,觉得两件作品的创作者都是疯了,而且西方人的疯狂程度总是超出我们的承受能力,疯得没边儿。

但是放到一起比对,就会明白,从一九六五年到二〇一〇年,西方的中国王国论一以贯之,丝毫没有改变,而且,在相当一部分西方精英中间形成了知识共享。实际上已经固化成了相当一部分西方精英的世界观的一部分、历史观的一部分,他们坚信中央王国论是真相。

我们诧异的倒是,何以半个多世纪,西方知识分子的中国史观竟然没有丝毫变化,一九六五年是什么样儿,到了二零一零年还是什么样儿。我们中国人对于西方的认识,已经过山车似的颠上颠下几个来回儿了啊!认识模式也切换了好几个了啊!

《艾伯特亲王在北京》的很多内容还与《论中国》、《注定一战》等著作重合,如假设英国女王“纳贡”;“她还未倒在甲板上,就被一个中国侍从扶住——在这样的场合,一个女王,即使是一个外国的邪恶女王,晕倒受伤也是不妥的”,强调中国人最重视“面子”。

可见,中央王国论血肉丰满,周到地填满了细节,多少年来,特别扎实地植入了西方精英的知识当中,他们似乎已经很难摆脱了。

我那几代人,生长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发动的激进与热情的浪潮里,对西方,培养起了非常矛盾的心态。一方面,从小受到新中国的教育,明白西方列强的资本主义、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性质;另一方面,对先进的西方文明又无比热爱,崇拜,感到自卑,全情投入学习,并且有某种认同感。我所生活的氛围里,大家是各有心头好的,有的朋友痴迷大英帝国,特别是维多利亚时期,甚至具体到布鲁姆斯伯里派;有人钟情德国文化,从哲学到文学到绘画,在改开文艺青年当中,最强大的一股流派,乃是古典音乐的发烧友,所以德国那是矗立在云端里;有人热爱俄罗斯……我是精法和精意打底,但对美国文化也非常热爱和崇拜。不管是什么精,大家对于大英帝国,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贵族,英国庄园,最重要的是英国文化,从培根到伍尔夫,到福尔摩斯,维多利亚女皇和阿尔伯特亲王,大英博物馆,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泰特画廊,伦敦,利物浦,下午茶和怎么吃也吃不出妙处的司康饼,都是极其崇拜,充满感情,一听到它们马上原地打立正。

新中国对于各国都采取最大的尊敬态度,不管哪个国家,prince一律称亲王,princess一律称公主,都是顶格儿的待遇。另外,我小时候,一直是称维多利亚女皇,后来不知怎么成了维多利亚女王(虽然如此的称呼是对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内地媒体又跟着港台,把英国王室的男性后代改称王子,一直让我耿耿于怀。我听惯了阿尔伯特亲王、菲利普亲王,在我,维多利亚女皇的后代,那必须是亲王啊!怎么成了威廉王子、哈里王子,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立刻就吃饭了,还吃炒豆子!”

所以看到有人如此侮辱女王和亲王,我是很不高兴的,替女王和亲王感到冒犯,替大英帝国,关键是,替真实的历史感到冒犯,仿佛我自己也受到了冒犯。

看到上面一节里假设阿尔伯特亲王“以流利的中文和对儒家经典的了如指掌震惊了天朝”,那真是气笑了,又特别替亲王有受辱感,觉得作者是在羞辱人类文明。人家是德国王子,而德国文化是非常优秀的!

不禁让人嘀咕,素质教育里成长起来的当代美国知识分子,是不是真的不太了解欧洲文化,不太了解德国文化的成就了?

及至说亲王留了辫子,真的就想打作者了。再说亲王与佛塔为伴,我真是觉得忍无可忍,作者突破底线了。我在系列草稿中一再质疑一神教的作用,但是,德国人和英国人信新教,那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在这种事情上羞辱人家,羞辱人家历史上的先贤、伟大人物,那是不讲武德。“将纳尔逊海军上将击毙”同样让我激怒和受辱。搞这种小动作很没意思。大家互扯头花,还是该讲些骑士精神的,互相就扯彼此头上的绢花儿,就事论事地扯。你宣扬帝国主义就宣扬帝国主义,何必羞辱先人,何必冒犯英国人,诋毁人家的先人。你非要诋毁英国人的先人,拜托你换一家,换成刚果帝国,菲律宾帝国或者老挝帝国也可以,或者如今最大的民主国家的前身莫卧儿帝国,那就是我们中国人管不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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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像是有所美化的,其本人也留有中年时代的照片

 

当然,并不是讲不讲武德的问题,其中让人讨厌的是霸权逻辑。

这本书的根本问题是,它把近代的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的高级阶段——定义成人类历史的本质,文明的本质,国际关系的本质,把帝国主义去历史化,本质化,抽象化。它咬定,人类历史之间不同群体之间一定只会采取帝国主义的侵略、殖民、征服以及rule——征服之后的持续征服。

在如此的逻辑里,如果有一个在历史上有磕头仪式,佛教盛行的东方帝国征服了英国,一定会强迫英国君主改信佛教。

我有一些信佛的朋友,都是非常平和的人,从来不设法让我这样的俗物也信佛,而且可以让我们吃一桌子荤菜,只给他们点两三个素菜就好。如果他们能看到这一节,会如何摇头啊。然而,他们真的,看不懂,上面一节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尽管他们在生活中都很聪明,有能力,事业成功。当然啦,他们也不会看这样的东西。

其实对我们中国人来说,一个特别该注意的问题是,西方那些精英如何写耆英。就我有限的阅读,每一次都极度不适。

我争取找到原版,看看原版都咋写的。以我们的做事习惯,自怕译本还把原文柔和化了。

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不原谅这位作者。我用我的半生热爱西方文化,他却对我的热爱如此不恭。

我不接受这样的冒犯。

上面也许都算是俏皮话儿。这一节虽然荒谬,但反映的问题却很深刻,我们中国人应该察觉到的。

其中就包括,西方人为什么对清朝、对晚清、对慈禧李鸿章甚至耆英,是那样的态度,我们很难把握的态度?

原因之一包括,他们当年想对慈禧和“中国皇帝”做的,恰恰是上面这一节的内容。植君一针见血:

中国人觉得太荒唐了,因为中国人不会干这种事,但英美人就觉得很合理,恐怕这就是他们想对中国做的吧。

慈禧也好,整个晚清也好,尽管在我们眼里朽烂不堪,但好赖没让西方人做到如那一节内容的那一步。有部查尔斯赫顿主演的、一九六三年的一部好莱坞彩色大片,讲美国人如何正义地进入北京镇压义和团——“美国队长在北京”,其中对慈禧和清廷的表现,就很典型,与今天西方人的看法一以贯之。其中也有耆英。我觉得今天我们应该看看这部片子,把它与《成吉思汗到北京》、《世界秩序》《注定一战》以及大量相关类文艺作品、政治学著作放到一起看,搞清楚西方人的中央王国论。

“美国队长在北京”那部片子非常有代表性:西方根本不承认对中国是侵略,是掠夺,最重要的是,不承认中国属于第三世界,不承认中国革命是第三世界反帝反殖运动的一部分。——论据很简单,中华帝国自己就是个帝国,还是让西方感到压迫感的帝国,它反什么帝?所以西方人在“帝国神话”里死循环,还不仅仅是采取战略战术,是自己先陷在迷魂阵里出不来。他心目里的赫赫帝国 ,你告诉他说那是第三世界,他先跟你拼了。

说回到《艾伯特亲王在北京》,如前所言,西方没能对慈禧、光绪、清廷做到那一步,就让他们对慈禧和晚清产生了非常复杂的感情。然而,大英帝国对莫卧儿王朝却做到了,真实的情况要远为残酷,远为悲惨。

据说,印度大起义失败后,莫卧儿皇帝端坐宝座上,英国人把他的子孙带到他面前,然后再带走杀掉,那位皇帝只是转过头去,保持了尊严,没有掉泪。

也是十多年前,吴山的孙子吴山敏写了一本《当中印相会之时》,我一直觉得国内该翻译过来。他是定居美国还是英国的西化精英,但对故国缅甸充满感情,缅甸的落后,中国的发达,让他非常难受,因此他的论调就和西方人不同,特别希望中国的发展能带动缅甸。当时,一带一路倡议还没有提出,但他已在希望中国能够帮助缅甸建设水电等基础设施。

非常反映西化精英特色的是,书一开章,是汉武帝派遣一支探险队翻山越岭,寻找西南通路。

然后有一节就讲,印度大起义之后,英国人把莫卧儿皇帝流放到了缅甸的仰光还是蒲甘——原谅我懒得去找原书查了——,在那里软禁到去世。一批朝臣和随从跟着到了那里,忠心护主,结果是那里形成了一条商业街,全是当年印度穆斯林的后代,也就是莫卧儿朝臣随从的后代们经营的生意。那位末代莫卧儿君主的墓冢,则成了什叶派穆斯林的朝圣点儿之一。

大英帝国对莫卧儿王朝干成的事,在清朝这里没干成。

一百来年后,一位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写了一本书,开章幻想清朝对大英帝国做了同样的事,只不过清朝对英国及其亲王,倒是比大英对莫卧儿更仁慈些,允许亲王、女王及其王国“加入”中华帝国,允许他们“中国化”,成为中国人,包括留辫子。不是把亲王放逐到什么远离帝国权力中心的地方,而是让他进入北京,成为皇帝的陪臣。——这里的话题就复杂了,大英帝国确实允许一部分印度上层人士及其家族“加入”了帝国,因此印度人与西方的关系自成一种格局。微妙的是,通俗但却划时代的《八十天环游世界》里面表现了这一情况,而一九五六年的电影版与一九八九年迷你电视剧集如何处理那项内容,特别反映时代变迁:前者仍然保留了大英帝国的气象;后者却是福格先生到了慈禧和光绪的金銮殿上双膝下跪,差点被砍了脑袋,全凭印度王妃有中华帝国认可的贵族血统,才逃了一命。

《艾伯特亲王在北京》流露的心态是非常怪异的,但却是世界上普遍的心态:畏惧,渴望。

另外,因为中国和印度面对西方,走向完全不同,也造成西方对中国和印度的态度和做法完全不同。内维尔·马克斯韦尔正是察觉了情况,所以拍案而起,主张人间正义,写成《印度对华战争》一书,冷静地表现了西方如何区别对待中印:

几乎是无条件地支持印度,只听信印度,不管中国说什么,做什么,西方都不相信。一直拉拢印度,各种捧,各种帮。

可是,如果看他们的文艺作品,看所谓的严肃学术著作,却又对印度不敬,却对龙充满复杂的敬畏和渴望。

我真希望有精力能分析吉登斯主演、获得第二十九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的《环游世界八十天》里的印度和香港租界。一位朋友满君听我提起这部影片,告诉我:

国内电视台放映过这部影片,结果,到前些年,她要出差去印度,她家母上还因为那部电影里的印度感到害怕,说为什么要去那么穷那么乱那么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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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片中的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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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片中的香港租界。都是大英殖民地,咋差别那么大呢?

其实那部片子让我无比震惊和生气的是,该片把西班牙人也表现成“野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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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片中的西班牙,像不像《阿拉伯的劳伦斯》?

好莱坞手下,真是尸横遍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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