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爱尔兰女孩儿 (第一部分)

【本文来自《英国女网民:不值得和中国男人生孩子》评论区,标题为小编添加】

那个爱尔兰女孩儿  

(本文纯属虚构,不像巧合,建议休闲式阅读)

一 在浪尖上

刚毕业参加工作那会儿,闲时不想谈恋爱只想玩游戏。彼时的游戏品类太多了,玩不过来,每天完成工作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是游戏到了哪个关卡,我得整装出发,鬼知道什么完全意想不到的新状况会在画面里出现呢。但毕竟年轻人还是乐于喝喝啤酒,蹦蹦的士高的。我们那个城市有一家虽然人去的不多,但是各国人等挺多的的士高舞厅叫作卡萨。在我和我的高中学妹终于断了精神联系后,我实际是在她家附近找到了这家的士高舞厅,有的时候借酒浇愁,有的时候依疯作邪。

其实那会儿的中国人衣着还是比较保守的,我当时喜欢穿一套类似今天的房屋中介工作服去舞厅玩,很显然在人群就比较扎眼:深蓝色的贴身西装和长裤,浅蓝色的衬衫,蓝白色斜条纹领带掖在衬衫第二颗扣子下面,棕色的软皮鞋。我无法想象我被她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她到底会想到什么——舞池里一堆包屁股牛仔裤敞领衬衫的男孩子里的年轻金领?不,我当时只是一个忙着复印和送材料的马仔。

她是驻场乐队一个唱民谣的爱尔兰女孩儿,站在舞池中央的圆台上,柔顺的粟色齐耳短发,苹果脸,个子不高,银色衬衫白色七分裤细黑带高跟凉鞋,如果说好看那么也许某个角度有点点像袖珍版的戴安娜。三分醉意,我就扯开领带像条大洋鲯鳅在海里扭开了,那种与人群的反差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是笑了,就像今天短视频网站看见了某个极品表演。不是她在向我表演民歌,是我在向她表演秧歌。她随后跟乐队说了两句话,跟着的舞曲不是爱尔兰民歌,而是流行的士高曲《Japenese boy》。我也是后来因为互联网的发达才知道那首曲子叫这个。当她唱嗨了,探身从圆形的小舞台上一把攥住我的领带,把我拖上了舞台。那时候的舞蹈不复杂,就是对着扭胯,拧脚,向前倾,微笑。

接着的几周,我都没再想玩游戏。我隔三差五地去卡萨捧场,说实在的,门票100块钱,酒水30块钱,在当时算不低的消费了。终于她跑过来了,坐在我旁边,问我是不是日本人。挑衅我底线,吗的我瞬间翻脸,就差比划着李小龙的指头跟她说俺爱慕掐你四。食指没晃,但话是说了,英语蹩脚归蹩脚,短句子还是听得懂的。嗯?这里经常有日本人,看你老穿着西装,所以猜你是个下班来这玩的日本职员——她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然后说。我看她能说普通话,于是强调:掐你四,掐你四博爱。我认真地告诉她这个信息。她笑坍塌了,伏在桌上那个衬衫垫肩直抽搐。有什么好笑的呢?我问她。她说你知不知道你说话那个emotion就像李小龙。

按她的说法,她是南大的留学生,学中国历史的,家里穷就来这里卖唱补贴生活。她拜托我一件事,就是今天晚点走,接她。what?我问她有什么要我帮助的?她告诉我,乐队一个英国男孩子在追求她,她不喜欢他,但都是朋友,也不想得罪。那么现在我可以扮演一个让这英国小子死心的男友了。我溜眼一看,乐队那边是有个打鼓敲磬的红头发男孩儿在往我们这里瞅呢。她和那男孩都是勤工俭学,而我这个打扮,看上去就像个有几文臭钱的日本斯文败类。所以不奇怪她瞬息全宇宙,台下十分钟就选中了我。在凌晨一点不到的时候,我在后门等到了她,她和同事们说说笑笑地走出来,我伸手说嗨,她和大家说掰掰。那个英国男孩正从门里往外走,看见她挽上我的胳膊,顿时一脸潮红,眉毛都立起来了,一巴掌拍在门上,掉脸就走了。挺好一男孩,干嘛不处处呢?我问。她简单说不喜欢英国人。

反正是既不浪漫也很无聊的两个人,也就经常约会,吃吃亨利之家,看看电影,爬爬山,逛逛知名陵墓。我那时还太年轻,没错,我已经想到了婚礼和亲朋。。。直到有一天她跟我说,要回国了。我说那早点回来噻,她说不会回来了,妈妈生病了,她学位都不要了。我都没有把这事告诉过我的父母。我学会在网上写诗,很稚嫩,但坚持了很久。我读过的第一首外国诗歌其实就是叶芝的诗。嗯,就是那首《The Coming of Wisdom With Time》。我教给她的太深了,她读不懂,对,正是《兰亭集序》。那时候我装逼确实只会《兰亭集序》。你不可能让我教她什么《红豆》,肤浅,我还没有酸腐到那个地步。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就像是去了平行宇宙。不,比平行宇宙更未知的地方。因为她,我知道了外国人爱喷香水,她的香水是海水加肥皂那种味道。我知道了外国姑娘手臂上有汗毛,她的头发是粟色的,可是汗毛却是金色的,有一次在我坐在她旁边,看着阳光洒在她裸露的肩头,并非是不健康的那种白,而是非常圆润的铺着薄薄的一层金色。我知道了爱尔兰这个国家,知道了怎么听明白外国人的夹生普通话,也知道了如何用夹生英语对她说:Don't worry, everything will be okay.

二 一次专业击打

和很多本着吃来的外国人不一样,她不喜欢中国菜,吃不惯。她最爱吃的是煎炸的牛羊肉、土豆,蔬果沙拉,还有鱼,所以日料也在她接受的范围。所幸她吃得不多,平时很简省,也就不需要在吃上花费太多。唯一她曾经略表认可的是有一次我请她吃东北菜馆炖的猪蹄,抓起来就啃,说挺香的。

她是那种年龄不大,但看起来已经谙熟世故的女孩子。买了一辆红色的电动助力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上课、图书馆、博物馆和快餐店,如果不是表演时间,她会和城市的中国女孩子穿大差不差简单搭配的衣服,从背影看她,包括发色在内几乎也能混淆了。我在和她最初结识的那段时间,大多数时候是她主动,我被动。譬如她会问我,你很喜欢的士高夜店吗?我说不我喜欢打游戏。你别撒谎了你可是经常出没于卡萨呢,她说。我沉吟了一会儿,告诉了她我和我高中学妹的故事。她撇了撇嘴说,柏拉图。

那么,你不喜欢你现在这份工作咯?她用左手倒握着西餐刀戳着盘子里最后一块土豆,问我。我回答道:你是说office assistant?还行吧。她把视线看向邻桌一对儿穿得像接下来要去领奥斯卡奖的外国人夫妇,对我说那你会觉得自己沉寂了吗?沉寂?我敢确定这个词是她从历史教材里学来的新词。我冲她伸出了两个拳头,然后每只手从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到小拇指依次弹出来:打游戏、阅读、思考、吃饭、睡觉,妈妈、爸爸、学妹、现实。。。最后是右手的小拇指——工作。这份工作给了我很多时间去做与前面九项有关的事情。她唔了一声,冷笑着说你现在还能对你的学妹做什么?在她家附近漫无目的地转悠呗,我说。而她的回答在一秒后,说那如果遇见了呢?

没有,我从没遇见,她就住在那里,但奇怪我从没遇见过,一次也没有。但我遇见了你。

那次对话后,我们沉寂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晚上七点多给我的诺基亚打来电话,说你马上到我那儿来,我有事找你帮忙。她那儿是租住的地方,出租车绕了好阵子才到,而且车子进去了还得费劲倒出去,司机飚了一句粗口才离开。等我到了楼下,她已经戴着头盔骑着那辆电动助力车在等我了。来不及解释了,快上车。她从墨色的头盔面挡里发出了一句指令。我接过她递给我的头盔跨上了后座,然后她就像驾驶一辆摩托车一样把我带去了另外一个居民小区。

在一幢六层楼的居民公寓前,她把车停好,让我骑跨在前座等她。接着从胸前解下一个专用背包,打里头取出了一根有握手的长木板,看上去就像是大一号的我们炒大锅菜用的木铲子。她小心地看看四周有没有人,这会儿已经是快晚上九点了,然后瞪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我,抬抬了下巴,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比网球略小的专用球。她向楼上亮着灯光的某处判断了一下,接着把球轻轻抛起,在球落下时像个棒球手一样迅疾地用手持的木板击打出去。

砰,哐啷。。。很显然她专业地击中了二楼或是三楼的一块窗玻璃。我听见有人用英语发出声音,大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一秒钟,她奔过来跨上电动车后座,拍打着我的后腰,走走走!快走。你知道电动车是不需要点火发动的,电门一拧,我们立刻就蹿了出去,从灯光暗弱的小区巷子里七拐八绕跑出来,便融汇入外面车水马龙的大街。

你确定你要对Toran这么做?我问她。她嘟囔着说被你猜到了,Toran正是小乐队的鼓手。我们没有再说话,一直从城南骑车到了鼓楼的广场角。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略微严厉地责问她。这时的她的脸色有点发红,连鼻尖都红了。她大声说不是我的错,他不对,他们既狡猾又阴暗。哪里不对呢?他们把我打发了,我不在那儿唱歌了,他们找了别的歌手。是Toran这么做的吗?我问。她眼神冷漠,但睫毛上有一点晶莹之处。

他们都开始不跟我讲话,她的语气平缓下来。因为我吗?我突然问。她咧嘴笑了起来,你蠢啊,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其实喜欢Toran是吗?我问她。她摇摇头,把手抄在口袋里,反问我说你会喜欢一个日本姑娘吗?我回答说,我长这么大到现在没见过日本姑娘,最喜欢的女演员是Hideko Hirayama。她并不熟悉高峰秀子,但曾听我说过是个日本很老很老的女演员。她用手掌下缘摁了一下我的脑门,笑着骂说你这个汉奸。她学中国历史的,对汉奸走狗的这个词并不陌生。其实我知道这两个人的事没她说的那么简单,但那不重要了。我们在街边公园的长椅上待着都没有回去。晚春的夜里,天气已经微微熏热,躺靠在公园长椅上的感觉其实非常舒服,如果你躁得想琢磨一下自己,不想待在家的话。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会晒干你脸上的露水,睁开眼睛整个世界都亮得刺眼。

当早晨的阳光洒在我们脸上,我们几乎同时醒了,去附近简单吃了早餐。她在电动车后座拍打着我的后腰,让我送她去学校。那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她说如果每天都是这样明媚的阳光,你每天这样送我上学该有多好。

三 湖中仙女

到了暑假,因为怕来回麻烦,她还是待在我们这里。我们这个城市的夏天非常炎热,有的人会跑去东郊前湖游野泳纳凉。因为这个事,我和她还有她的室友讨论了一番。她那个租屋里还住着两个姑娘,一个是英国的留学生艾莉,另一个叫露茜,是英裔马来西亚人。我给她俩起了绰号,艾莉叫马瑟汪,露茜叫马瑟兔,因为她们都比她大两三岁,像老母亲一样为她操碎了心。她可不是个省心的姑娘,她决定要去前湖游泳。

我以一个土著的身份告诫她们,前湖不是个随便去的地方,那儿每年夏天都会淹死人。艾莉更乐于和她的英国男友通通邮件看看书,而露茜则要去上海找她在那里工作的老公,两人都反对她的主意。我说你们可以去游泳池游泳啊,她撇了撇嘴说,这儿的游泳池不是跟泡澡一样吗?装得满满的都是人,而且还喜欢盯着外国人看。我说大姐我们开放20多年了,没人盯着你看。她比我小几个月,我急了会喊她大姐。艾莉和露茜都劝她别去,我也说要不去我一个朋友当差的酒店,那里有大泳池,人也少。她看我一脸认真的样子,也就没吱声了。

夏夜的晚上,我悠闲地在自己独居的家里喝着可乐,吹着空调,哼着小曲,玩着网游。。。因为尿憋太久去厕所,这时候才发现艾莉都快把我手机打爆了。等我回过去的时候,艾莉说她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在前湖呢?我说不是。艾莉急了说那这都快凌晨了,你赶紧去找找她吧。我看了一眼正在攻城酣战的游戏,也只能挂在那儿装卡死了,于是马上出门叫了辆出租车,就往东郊赶。

这个点的东郊,山林里已经黑灯瞎火,道路两边路灯暗弱,巨大的梧桐树像鬼影子一样向后飞掠,感觉都有点瘆人,但很快一处灯火通明之地出现在前方,那就是前湖。岸边停了不少汽车和摩托车,大都是青年男女在这里玩耍。上天就像是指引我一样,我在最短的时间发现了她和一男一女两个中国人站在一块较高的大岩台上。她穿着红色的两截式泳衣,身体白得发亮,两条胳膊骄傲地举向前方。我还没来及喊,她嚷嚷了一句也许是什么盖尔语,就像一条飞鱼跃入了湖中。

我爬上大岩台,撕心裂肺地大喊她的名字,旁边那对男女被我弄懵逼了。男的推推眼镜礼貌地问我,你哪位?我怒气冲冲地说我是她男友,她妈妈(当然我说的是马瑟汪)让我喊她回家。男的说我是她师兄,和女朋友陪她来这玩玩。玩玩?!你不知道前湖不允许游野泳吗?她一个外国人出了事你负责吗?这要真出了事还是涉外事件你怎么说呢?这师兄是个斯文人,被我一时飚出来的气场吓住了,赶紧也冲她喊,他女朋友也跟着喊。周围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跟着起哄喊。她看见一堆人在喊她上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只好往回游。

你怎么来了,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上岸后略带惊异地问我,一边打着哆嗦拿块毛巾擦着头发和身体,一边抱怨着湖水比想象的冷,跟着套上了件衬衫和短裤。我告诉她是艾莉让我找她的,马瑟汪打了我一晚上电话。她师兄赶紧跟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没照顾好她。我肚子里那股攻城战报销、打车跑东郊、夜里看作妖的怨气,腾地一下子冲到眉、目、鼻当间的三角地带,化作三昧真火喷射出来,大声嚷嚷说这大半夜的几点了,有点批数没有?!她见我发火,倒也来了脾气,说你有什么权力管我的自由,走!别理这个疯子,我们走。她说我们的意思显然不包括我,三人钻进了停在一边的她师兄的汽车。这下轮到我傻眼,确实是大半夜的东郊,送我来的出租车早走了,而这里这个点基本不太可能叫到出租车,那意味着我回去可得遭大罪咯。

正恼火呢,她突然从车里探出脑袋对我说,嘿,你,走不走?我当然走啊,我搁这儿继续看活闹鬼跳水玩吗?

四 在露滴中低徊

你跟我师兄说你是我男朋友?她抱着胳膊盯着我,死死地盯着我。你还跟我师兄说我妈妈来了?她继续尽量字正腔圆地用普通话质问我。我都想笑,因为她的发音。她迅速发现了我眼神里的抠抠索索,她喷了一句剖扑厚木。。。我不知道她说什么,不是英语,但肯定不会是好话。

我们坐在她那个小区外的一家面馆里。我说要不我们吃点东西吧,我饿了。她依旧抱着胳膊,说不吃面。她想了一会儿,拍了桌子,喊老板来瓶二锅头。老板拿了一个小瓶装的过来,她说不不不我不要这种小的,我要啤酒瓶那么大的,老板给她换了个大瓶装。她抽出两个一次性塑料小杯,分别倒满。我们认识有多久了?她问。一个月,两个月,两三个月?我两手撑在膝盖上,没有对视她的眼睛。她说是两个月零一个礼拜。她接着说,我敬你一杯,我说我不怎么能喝白酒,要不换啤酒好了。她用孩子般锐利的眼神打量了下我,说不就喝这个。我想说你倒有权力干涉我的自由么,但话到嘴边忍住了,气氛不适合。

我们是朋友,是我找你帮忙,一次又一次,在舞厅,在Toran那儿,在我不认识的路,在我不熟悉的地方。她一口饮下了小杯里的酒。不错,很好的排比句,我心里这样想,也只有跟着喝了。干掉它,她指着我杯子里残剩的酒,我没奈何只能喝掉。但你不是我男朋友,你追求了我?还是我追求了你?谁答应了谁?谁问过谁?嗯?她一句顶针一句地发问。

我被她的气场噎住了,嘟囔了一句男性朋友。男性朋友?你说的是男朋友,你当我没学过汉语?她又倒满了两杯,说最可气的是你还说我妈妈来了。我当然没法跟她解释在前湖我说的过头话。所以,你扮演的角色不是男性朋友,也不是男朋友,而是——她顿了一顿,在扮演我爸爸。我了个去,上纲上线莫过于此,我很想解释或者说反驳,我更想拉打电话的艾莉垫背,但我现在被她在现场制住了,我不想跟她翻脸,说些我是为你好什么的,这些都没用,现在的她可以用四个字形容,盛气凌人。

她喝下第二杯的时候,脸已然是红了。我没有爸爸,嗯?你算什么?她继续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特么没有资格管我,我妈妈都不敢管我。我抓着膝盖的指关节倒是白了,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只能劝她不要再喝了。

她继续说,说你是个不错的人,但我可不喜欢你这个掐你四性格。。。她又喝下一杯,幸好这是小号杯子。你也不喜欢我的性格对吧,她头伸过来,凑近我的脸,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我也不喜欢我的性格,呜呜。她用头敲着自己伏在桌上的胳膊。我担心她喝醉了,仗着胆子拉拉她的手腕。再往后,她的话就杂了,有英语,有盖尔语,还有可能是日语。。。我已经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老板过来说哎哟这个女娃儿已经喝多唻,你赶紧给送回家去。我没办法,拉起她一支胳膊绕在自己脖子上,扶着她往外走,她算有点东倒还不至于喝得西歪。还没迈出门槛,老板搓着手说没付钱呢。我只能一手支着她,一手从兜里掏钱付账。她还唱呢,I can fly,I can 。。。you never。。。。my life。。。

她其实更像个小鸟依人的女人,如果你不是接触过她,你会误以为她是个甜妹子。我无意揩油,因为回她那里的路上她还吐了两次。5分钟的路程,我们像二人三脚那样走了足足20分钟。在她住那幢楼的楼下,她突然就是趴在我胸前,我第一次和一个年轻女性这样紧紧贴在一起,她纤细的身体是那样温暖,那样精致,那样让我觉得人类居然是。。。这么奇特。我脑海里一阵一阵的热血像浪潮一样冲击着核心深处,一阵阵地头晕目眩,心脏咯噔咯噔地发颤,好像我也喝醉了。然后她给我一个耳光。打得还挺重,理论上她是想推开我,但是行为上是一只手挥出去,实质构成了一个耳光。她还挣扎着说,不好意思,我到家了。她终于推开我。

临上楼,她突然清醒了一样。她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五  玫瑰和人生

接下来的日子,我非常难熬。其实我觉得我不会太难过,因为我可以打游戏、玩电动、读书,我很久没去学妹家附近晃荡了,因为她的出现让我没再这么做。我本以为艾莉会给我电话,但是没有。世道无情啊,我难道被出卖和抛弃了么,难道不是我被请求帮忙找人的吗?我就像一个独居老人闷在自己家里,发现做什么事都没劲,直到露茜给我打来了电话。

露茜已经从上海回来了,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艾莉和爱尔兰人吵很凶,英国姑娘宣布从此以后不碰对方的事。但是她们毕竟都很爱这个小个子女孩儿,所以她给我打来这个电话,并告诉我爱尔兰人回卡萨了。如果要我看,你至少比Toran靠谱点,露茜这么说,他太帅也太博爱,而那个姑娘则有点。。。率性过头了。我跟露茜讲我知道了,便挂了电话。算哪出呢?不挨我的事对吧,让我搅浑水吗?但毕竟年轻啊,图样图拉衣服,我鬼使神差地在当晚前往了卡萨。

舞厅里人并不多,只有稀稀拉拉几桌人在各自聊着各自的事情,没有人跳的士高,她出场了,穿了件深玫瑰色的小西装,黑色带亮片的衬衫和长裤,银色的腰带。她和Toran应该都看见了我,但她假装没看见,唱的是一首法语的《玫瑰人生》。

这曲子不需要鼓点,Toran从鼓架那儿走向我,坐在我那个小桌子旁。他大约有180公分以上的身高,坦率说颇为英俊,颧骨上还有一丁点儿淡淡的雀斑。鸡盆捏四?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我桌上的啤酒自己对嘴吹起来。一口气喝了一半,然后把瓶子墩在桌上,一脸认真地跟我说,我和她之间没问题,先森你可能有些问题,但这问题你得自己解决。我则用夹生英语回敬说,我高兴怎样就怎样,敲你的鼓去。他腾地就站起来一把hold住我的衣领。

从初中以后我就没有跟人打过架,我并没有打架的天赋。但在我那个初中,如果你根本打不过对方,要么认怂,要么给对方足够狠的一下子,然后任打。所以我这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是早算好的,把我这几天的愤懑都砸了过去。Toran可能压根没有想过我会这么快动手,发出了一声惨叫,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后头那几个乐队的哥们儿就冲过来了。我被一脚踹翻了,我抱住脑袋趴在地上,这样他们只能用脚。像武松打虎那个太累了,多大仇呢?一般人也不会这样。

Enough!一个严肃而文雅的声音喝止了小乐队。有只手拽着我的领子把我拎到一边,这感觉非常熟悉。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拢眼认出了捞我的人。啊,徐老师,我的高中老师,我学妹曾经的男神。他教过我课,高三的时候被我们班几个学霸投诉教得不好,后来硬是换了一位资深教师。他把Toran喊过来,我们两个像学生一样站在他面前。我这才知道,这位曾经的地理教师,现在是卡萨的老板。

你现在可以去后台结算报酬,徐老师对Toran说,在我这里没有你私事的空间,这是一开始就约定的事情。对其他几个人,徐老师则说,在我看来你们没有过错,因为你们的同伴被打了,不想我报警的话,你们继续做你们该做的事。乐队那个钢琴师想为Toran辩解,但看看老板脸色也就只能扶着捂着鼻子的Toran离开。

然后,徐老师跟我说,不用解释,以后来我这里我给你打折。我说我错了徐老师,我不该动手打人。徐老师则悠悠地吐了个烟圈说,不,Toran的私事太多 ,本就不该在我这儿。我想跟他解释下为什么会发生这个事,徐老师,不,徐老板客气地止住了我,说还有别的客人要招待,自己请便。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很陌生,老师帮了学生,却已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一样。

等我回头再找她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六 远离玫瑰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几乎无意识地走到了离卡萨只隔两条巷子远的我学妹家附近。那条街我倒是太熟悉了,啊那是我的青春。

就在那条街的公交车站台,我发现了两个人。没错,正是Toran和她,他们像是在激烈地争论,就像一对标准的恋人。她把手伸向Toran,Toran挡开了她的手。我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里简直成了那晚她用板球打碎的玻璃窗。他突然用两手扶住她的肩膀,认真地对她说些什么,她点着头好像在哭但又好像是在笑。然后他在她额前划了个十字,目送她上了公交车,转身抄着裤兜帅气逼人地向着我的方向走来,距离有点远,他应该没有发现我。

我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一切,不打算像个瘪三一样藏着躲着,于是鼓足勇气挺身出来。为什么这么做?当时我脑子其实有点糊,也许是想为砸了他的鼻梁而说句抱歉的话,也许是像个年轻的老父亲为自己任性的女儿叮嘱点什么。也许我就像她说的一样在扮演操心爸爸的角色,也可能我夹在这里头实在太多余了。

Toran慢慢停下脚步,他看见了站在街边路灯下的我,眉毛皱了起来。我们相互默默地盯着对方。他先开的口。他说,最近这段时间好漫长,每天都在等这一天,你倒像是个结束这一切的家伙。其实希望你不会来,但你还是来了。今晚的一切都不在我这边,上帝让全部赛点都在你这边,甚至老板都在你这边。不是吗?幸运男,你是打了我的脸,还收割了最后的一切。

我听着他说得情真意切,便没开口。他继续说道,在这个城市里自己一直都不顺,不像她还忙着学业,我只想四处闯闯。可是感觉不对劲,哪儿都不成功,也没找到该有的快乐。所以得换个环境试试运气,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转转运呢?我略微忐忑地问他,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他摸了摸鼻子上贴的创可贴,哑然失笑。然后说,今晚你是大赢家而我是撸蛇,难道你不是又多金又多情的那种人吗?而且。。。我也有我的纠结和难处,其实没办法像你这样勇敢。你今晚真的非常勇,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勇的鸡盆捏四。

鸡盆捏四?No,俺爱慕掐你四。我严肃而冷静地告诉他我的身份。

夯?他楞了好一会儿,挠挠头说,好吧,不过这不重要了,我得走了。临走他把手伸给我,我们握了个兄弟手。这英国帅哥就是豪爽,他凑近我的脸说,也许有一天他会回到这里,记得用今天欠下的医药费请他喝杯酒。然后拍拍我肩膀,便扬长而去。突然他又回过头,冲我探出右手背,两根手指并拢向前撩,那意思应该是让我赶紧去追她。

多么好的博爱,我至今深信了真帅哥必有其至诚之处这句话,那简直跟白求恩大夫的人生态度一样。

七 守陵人

她是那种典型的小头削肩长身的英国女人,我是说艾莉,暗金的发色,眼瞳是淡绿的,脸略微有点长,嘴唇很薄地抿着,嘴角略微下垂,因而法令纹也随之延伸,这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成熟一些。

艾莉的母亲是个小学校长,父亲则是个裁缝,家教比较严,正因为此她爱上了一个与她的家风格格不入的酒保,也因为此她家里反对这段感情,故而一气之下出来到了中国。她自己是个服装设计师,按她的说法,在英国可能只做到普通设计师,但在中国她却可以出任公司更高的职位。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的呢,嘿,因为艾莉告诉了我。当时她就坐在我面前,我们之间摆着一壶绿茶。我并没有追问她为何上次托我去东郊帮忙找爱尔兰人却很久没再过问,也没有问她现在为何约我出来喝茶。

她也没有急于谈到爱尔兰人,而是漫不经心地聊起了自己的过往。艾莉盯着我,嘴角撇出了一个古怪的微笑,问我说你喜欢爱尔兰人吗?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说你会不会认为白人姑娘都很开放,感情生活比较随意?我说各人吧。她接着说,那么如果你和爱尔兰人有了感情,接下来怎么走呢?未来她会留在中国,还是你会跟她去国外?会奔着有结果的方向走吗?她望着壶里半浮半沉的茶叶。

我应该不会长久离开自己出生的这个城市,我说。艾莉略微有点意外,问为什么?我回答说,父母在不远游,况且我习惯了这里。她摇了摇头说,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外面的世界这样精彩,你难道不该去走走看看?况且可能还有一段很美好的感情,认识与这里不同的人,做些你没有想过做的事?我笑了,说和你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吗?但我补充说我很羡慕艾莉的勇气。

艾莉浅浅地喝了一口茶,说难道你不是很有勇气的一个人吗,你逼走了Toran,我可不喜欢他。我挺看好你和爱尔兰人,感觉她对你也挺感兴趣,为何不尝试尝试,虽然觉得把握只有三成,如果没有长远的计划,那么恐怕也就未必有结果。

她的酒保男友要来投奔她,艾莉没有继续我和爱尔兰人的话题转而又说起了自己。酒保男友在英国的酒吧生意失败了,打算跟艾莉混。艾莉攒了一笔钱,看他是不是在这里能把生意重新拾起来。艾莉也说过不管爱尔兰人的事,所以以后也可能搬出去住,在这之前她希望有个人照看着她认为极端情绪化爱尔兰人,露茜做小生意忙来忙去,一时她又想到了我。

世界上其实也没有一定的事,艾莉望了望茶楼的窗外。她说,其实我不看好你们俩,那姑娘是个光彩夺目的姑娘,而你就像一个年轻的守陵人。我颇为讶异,我说,守陵人?艾莉说,英国有很多贵族的陵寝,多半在教堂,里头有很多历史名人长眠于那里,一般有教会的年长牧师负责管理。你会有可能信上帝吗?她问。我回答说,我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她又一次用嘴角撇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说那就更糟了,你还真是一个哪儿哪儿都对不上,但偏偏出现的人。临告别的时候,她跟我说,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讲我来中国前的事吗?我说为什么?她说,希望你也能拥有充满未知的生活啊。我回答说一切生活都是已知的,我们只是投奔我们自己要投奔的去处。

她愣了好一会儿,说你从哪里学的这些话,为什么你不信上帝,却相信宿命?我说,不是宿命,一切事物都自有其规律,我能理解这个规律,则不需要为此付出多余的奔走。她有些不快,说你可真是个年轻的老头子,完全不明白爱尔兰人为何会说这是个充满了激越想象力的掐你四。

要么是你们两个脑袋有问题,要么是我。她摇了摇头。

八  礼拜

礼拜这个词在中国古代最早是吉凶之双拜,而非只拜其一,表善良意愿。但后来都被传入的文化含义所取代,无论是佛教还是基督教。佛教讲拜佛拜经拜舍利,意谓至诚之心。而基督教就是讲创世七天,但其实这七天最早却是巴比伦人确立的,是来自星星的天文之数。

一个礼拜后,爱尔兰人给我一个电话,我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提出那个请求。

她是让我带她去江东门遇难同胞纪念馆。我记得她学的是古代史专业,但我想她可能还是向在地朋友寻求一个关于历史方面的帮助,一个外国人能有这个请求我也不会拒绝。但这件事本身的严肃性冲淡了不少我的其他方面的胡思乱想。我记得我中学时的女同学说过如果没有老师或男生陪着去,自己一个人绝对不敢去那里。

我们站在“历史证人的脚印”铜版路前,她穿了件灰色T恤和深蓝色铅笔长裤、黑皮鞋。那天刚下过雷阵雨,雨水冲刷后发亮的路面反而衬得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我问她最近身体好吗。她说上次游泳后有点着凉,一边回避我的眼神,一边含混地嘟囔了一句你是对的,那湖水不适合游泳。我说你们外国姑娘健壮,一点凉水也不大事。她看了我一眼,撇下我向馆中走去。

我曾听说一个日本女学生在这个地方当场哭得不行,可能一半是无法面对侵略历史,一半是人对战争灾难的本能恐惧。她则显得比较冷静,她对历史材料的兴趣显然大过了艺术表现力,在那些黑白照片和史料、史证面前驻足良久。这让我甚至无法将我们初识时我所感受的那个浑身发光的的士高女孩与此时的她联系起来。我没有为她做解说,而是默默跟在后头。因为她时常停下来,我们在那里足足待了一个多小时。出馆的时候天放晴得厉害,阳光像之前的暴雨一样劈头盖脸砸下来,外面的白色广场灼热得让人无法停留。她在离去的时候加快了步伐,最后近乎有点小跑,一直跑到一棵大树下,然后开始大口喘气。

有点闷,她回头对我说。我始终是跟着她,没有继续对话,后来我去买了两瓶汽水,看着城市街道上人来车往感觉自己瞬间回到今日生活。她缓了好阵子,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看看我,想找个话题但又忍住。我在想,她要我帮忙的事情办完了,也许我们就该在这里分手道别。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呼,又拨了拨自己耳边的头发,说带我去燕子矶好吗?我当时完全愣住了,我说这是大白天你不会是想游长江吧。她说不是。我想现在这个心情,爬爬山,看看长江也好。

于是我们骑着她的车去了那里。在登燕子矶的步道,她突然问我,萧统是在前湖死掉的吗?我告诉她不是,萧统是在后湖落水溺死。前湖原来比后湖还要大,明朝的时候因为建皇宫而被填小了。她想了想,说那这个城市原来有很大的城市水系啊。

我们在陶行知那个“想一想死不得”的碑文那里坐下休息。她说,陶是个教育家对吧。我回答说,他应该读过《一个使爱尔兰穷孩子不致成为他们父母的负担的一般建议》。她被我说得有点糊涂,说那是什么,你在考我吗?我回答说,不,你上次跟我提过《格列佛游记》,我就特地查阅了一下Jonathan Swift这个作家,这个建议是他写的。她翻了个白眼说你这是在卖弄吧。因为这个白眼,我们之间的气氛比刚刚在江东门时明显好了很多。她也逐渐开朗起来,手脚渐渐活泼。等到了燕子矶头,她开始大呼小叫。我有限见过的几个外国人也不像她这样啊,倒是让我想起了她之前夜游的去处,就是前湖,那个湖是又叫燕雀湖。

当我们看见大江东去的时候,两人几乎同时大呼小叫乃至手舞足蹈起来,那时游人不多,但我们也不在乎。我把双手举向前方,口占了一首打油诗:何必负秤寻烂柯,仙人早年归白鹤。风霜斑驳碧罗树,苔阶层叠逶迤蛇。空袖凭风极远目,巨轮惊浪过长河。沙洲来去新迁鸟,平陆依稀旧城郭。

她摸了摸我的头,张大嘴巴故作崇拜状地说原来你是个诗人啊。然后迅速把手抽回来,在屁股兜上擦了两下,说你头多久没洗了,人难道不应当每天洗澡吗?又把手放在鼻子下闻闻,嗤了一声,说满满全是雄性气味,你应该用点香水。

九  一瓶魔法药水

2022年出了一首单曲很好听,叫《给你一瓶魔法药水》,有一句“宇宙的有趣,我才不在意”的歌词。我回想起那时我们也讨论过宇宙,在夏夜的星空下,她当时应该说的是“宇宙没有趣,我才不在意”。

为什么会觉得宇宙没有趣?我问她。这个世界就足够有趣啊,她指给我看一株石榴树说,你看这个叶子多绿,花像火焰一样。我像这个花,而你则像这个叶子,一脸都是油光。如果有相机就好了,可以把这幅油画拍下来。

宇宙也很美啊,可惜现在看不到星河了,我小时候夏天乘凉可以看到的。我说话时并不以她兴致勃勃观赏的石榴花为然。她伸出两只白胳膊,用两个食指指着我说,宇宙是无边的黑色,那些夺目的光只是遗迹,你明白吗?当你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死亡很久很久了。你以为它们靠的很近,可其实非常非常非常远。她叹了一口气,看着我说你什么都不懂。

但她很快又高兴起来,让我带她去吃路边的韭菜水饺。这是她另外一个饮食上稍微接受的食物。所以我说外国人味道大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喜欢吃刺激性食物。不过她身上倒没有什么特别诡异的味道,当然香水也会起神奇的作用,她使用的香水是那种海水混合香皂的味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但我逗笑过她,就是我买了一瓶花露水,说送你的香水。她认真地拧开盖子,说怎么没有喷口,然后滴一滴在手腕上,闻了闻说好贵吧这个。我点点头,然后她一脚踢过来,说你是欺负老外没有文化吗?这是花露水好吗。

虽说我常强调我们开放了很多年,国人不会盯着老外看,但这话至今说得都还有点心虚,况乎那个时候。我们坐在那里吃路边摊的韭菜水饺,包括卖水饺的吃水饺的旁边多少都还是有眼睛盯着,好在也没有几个人。在不远处,一对情侣在争吵。她笑着说,哪儿的情侣吵架都是一样的啊。我突然想起她和Toran争吵的画面,但我没有说出口。外国女人看起来薄情啊,也没有多久看见别人吵架也想不起来自己之前也吵过架。她看了我一眼,说了句Toran不是我男朋友。我很震惊她怎么会读心术。她把一次性筷子头向上举起来,接着说Toran就像是个比男朋友还差一点点的感觉,但他很关心我,你明白吗?他觉得鸡盆捏四不靠谱,有钱人,不靠谱。哈,他不知道你是掐你四。

那你为什么又去了卡萨呢?我还是没说话,肚子里憋了这句。她用筷子头点点我,说你好像不高兴的样子?你为什么不高兴了,我喜欢看你不高兴的样子,哈哈。你不高兴的样子就像是。。。别人都是傻瓜,辜负了你的聪明。她摇了摇头。

那对争吵的情侣吵急眼了,他们居然动手了。男的用两手拨拉女的,女的也用两手拨拉男的,像是互扇耳光,又像是互相挠痒痒。她把筷子啪地摁在桌上,腾地起身走过去,把两人拉开,恶狠狠地用夹生普通话对男的说,你怎么能打女人呢?我不许你打女人。其实她个子不算高,那男的比她要高一个头,但却被她这么个深邃面孔的突然乍现弄得有点懵逼。女的则横了她一眼,也许正在气头上,发现男的傻乎乎地盯着她看,伸手就把她推了个趔趄,大声说关你屁事啊,你个外国人少管闲事。男的瞬间回过神,也骂了一句试图附和的本地粗口。我连忙跑过去,对他们俩说,没的四,没的四哎,她纯属误会,你们继续撩,继续撩,不好意思啊。

我把她拉走,她怒气冲天地说,不是吧,这两个人脑袋没有问题吧,他们刚刚吵成那样,男人还打女人,怎么成了我的错了?我拽着她的手回到水饺摊,背后还传来那对男女的耻笑,大概是在说我,说这人好像个狗翻译啊——但愿他们之间能由此从争执变成共同语言。等付账走人时,她拍了一下我的脊背,说你经常跟我讲一堆道理,为什么不跟他们讲讲道理呢。吓,他们在谈恋爱,你凑什么热闹呢,我说。她睁大眼睛,说像这样子又抓又挠还打脸,就是谈恋爱?

在我们这里就是这样谈啊,这俩心里痛快着呢,刺激的不得了。我说。

十  王羲之和宇宙

我父亲那时在浙江一个叫玉环的地方工作,我想去探望他。但我也不想让他的眼前突然冒出个外国女人,至少那个时候还是挺吓人的。她在暑假也希望出去外边走走,也不想去路途太远且费用太高的地方。我们是在聊到东晋和王羲之的时候,说起了去浙江绍兴的打算。

你难道不是这里人吗?怎么说绍兴也是你的故乡呢?她好奇地问我。我说,家家有本难念的老黄历,我的爷爷在旧中国是个字画商人,他很老了也没有儿子,在那时如果一个有点资产的男人没有儿子,那么死后财产就会大量被宗族瓜分,是重男轻女的。于是娶了第二个妻子,很年轻,希望她能生下男婴。啊我知道,溥仪就娶了两个老婆,她呵呵笑起来。她经我推荐看过《我的前半生》。我说《我的前半生》要是能算小说的话,其实是我读过的近现代可以排前十名的作品。可那不是小说,那是比历史还要历史的历史啊,她说了一句极其转弯的夹生普通话。那就是比小说还要小说的小说呗,我回答。

我接着说,第二个妻子果然生下了男婴,可突然表示不是我爷爷的孩子——在那个时代至少我们这里的女性已经率先有了开化意识,要带着孩子走。我爷爷肯定不答应啊,于是为了这个孩子打了官司。爱尔兰人颇有兴致地问,难道不应该先起诉离婚吗?我说这个我就不是非常清楚了,但争夺孩子的官司是肯定打了的,我爷爷打赢了官司,而我的亲奶奶去了老家绍兴,嫁给了她自己选择的一个男人,去世后和自己的丈夫都葬在绍兴。每个国家关于人的历史都是有点复杂啊,她想起了什么,眼神恍惚了一下,问那么你爸爸到底是谁的孩子呢?奶奶有跟你爸爸说明吗?我说我父亲曾经在我小的时候,带着一家三口去绍兴扫墓,但是那里的同母弟妹们把他列入了来宾的名单。所以我并不能确定这件事,只能认为我们这儿的爷爷是我爷爷。

看着我的眼帘垂下来,她没有继续听我讲家庭史,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她要讲点她家的事,之前还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但她话锋一转,说起王羲之来。兰亭这个地方就在绍兴对吧,她说她最近正在研究东晋的资料,信口就在我面前背出“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这句。我笑了笑说然后呢?她摆摆手说字太多记不住。

我告诉她,这句话的作者王羲之给当时一位将军写的信中曾提到过“宇宙”这个词,原文是“犹以前事为未工,故复求之分外,宇宙虽广,自容何所”,意思就是告诉那位煎牛肉,在战略时机和战争力量尚未充分的时候对外主动贸然用兵,一旦失败就无地自容了。他的想法是要“更为善治,省其赋役,与民更始,庶可以救倒悬之急”,就是分清轻重缓急,先做更重要的事。

那位将军失败了吗?她问我。我说按照《晋书》和《通鉴》的记载,东晋的殷浩兵进许昌和洛阳,准备讨伐强大的前秦。王羲之请求谢浩停止用兵,谢浩不同意。到了第二年,谢浩率兵七万北伐,降将姚襄发动叛乱,一时晋军仓皇大败。王羲之知道宇宙很大却没法解决其所面对问题的困厄,唏嘘着世上物类繁盛,却不足以让晋帝国回光返照。晋帝国是当时已灭亡的汉帝国的遗韵,像王羲之这样细腻的南朝风貌结束后,出身北方的隋唐王朝的激扬风格开始兴起。

她托着腮帮听着,说你和我差不多大,讲得倒比我老师还细,想不想带我去绍兴看看。我说,那地方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帝国遗迹了,过去太多岁月了。去嘛,去转转玩玩,她笑着说,耸着的鼻子皱出了笑纹。这眼睛可真是要比中国人大出一号,乃至于二十出头的人也有了眼袋和鱼尾,而她的眼瞳竟然是浅黑色的。

二  那个爱尔兰女孩儿(第二部分) 评论 22 文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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