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人3》是一部非常标准的“漫威困境集成之作”

漫威电影如今面对的,是电影宇宙不断升级带来的客观问题,这导致了单片完成度的下滑。不仅仅是在中国,漫威近年来的作品在欧美也已经出现了口碑上的下滑。

而从商业上看,身处欧美的漫威,尚可以用更扎实的ip受容度,更延续的电影宇宙上映节奏,获得观影的惯性,从而维持住票房。但在中国,由于一段时间的上映节奏中断,原本便主要依托于电影宇宙的ip基础被削弱,加上质量的问题,便直接带来了票房的不佳成绩。

《黑豹2》相对不那么典型,而《蚁人3》则是一部非常标准的“漫威困境集成之作”。漫威电影的问题,成因,在这部作品里体现无疑。

本片聚焦于蚁人从小人物向大英雄的成长完成过程,对应个人系列从前两部的“家庭亲情”小格局到第五阶段电影宇宙开篇需要的“新世界观引入”大升级。然而,它也呈现出了漫威影业在此阶段的必然问题:在单片独立考量之外的过多任务,导致有限资源分配无力,随之带来成片的浮皮潦草。

在开头,蚁人就展示了他对于超级英雄身份的不适应,在街上收到追捧,却以“不认识的朋友”的强蹭而告终,中间也有着面对免费食物等献殷勤的不自在。复仇者联盟大事件后,他被抬到了英雄的高度,但就如同系列的一贯风格那样,他其实只是一个相对渺小的平庸存在,所做的无非是家庭导向动机,为的是影片风格那样的搞笑轻快的生活。系列前两部,蚁人的需目标更多是拯救家人。因此,他并不能处理好英雄身份,只能强行表演。在他朗诵自传时,就有镜头的暗示:他摆出了封面的pose,却马上破功。而皮姆博士用量子笔放大披萨节省八美元,以及蚁人和黄蜂女用战服去金门大桥约会,才是对蚁人生活态度的表现:用它实现小家庭的生活幸福。

可以说,蚁人依然是一个普通人的自我认知,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进入英雄的人生。在他接到女儿出警局时,他试图反对女儿拥有战衣,“过平常生活”,便是如此。而女儿的“我从未有过平常生活”,始终切不走的自传朗读,则预示了蚁人在该作里的课题:最终,他必须接受英雄的自己,并以此为基础建立自我的人生。解决系列里从未遇到的康这等大事件,由此守护家庭,正是此内核的落脚之处。

剧情上看,早在开头,导演似乎就让康的存在与蚁人的家庭结合起来:量子世界里,康救了老黄蜂女,似乎建立了家人般的相依靠关系,而后则作为反派被推翻。随后,导演也试图在电影宇宙系列的进展需要与个体作品的任务之间做出平衡,完成引出下一代英雄“易身女”、蚁人的个体成长、世界观开拓的三重任务。蚁人的女儿对承担英雄的责任展示出极强的期望,在饭桌上鼓励着父亲“世界依然需要你”,而对方则回以“我不会再和美国队长打架”,依然成长未完的阶段。而在女儿的推动之下,量子世界的世界观强化工作也与“承载英雄身份”的人物进展结合起来。她私自进行着对量子空间的连接,从而将蚁人一家带入了其中,比以往走到了更深的位置,顺利带出了量子人等全新设定,完成了世界观的强化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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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之,蚁人系列一贯的“家庭剧”风格便也加入了作品,并成为了蚁人面对的第一个危机:蚁人等家长并不赞同女儿“承担英雄责任”的大胆,这看上去只是一种半熟少女的青春期之举,她并不能真正认知到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量子世界的内在风险,量子世界便对等了家庭剧语境中的“成人社会”,是青少年的半熟认知对象,并在“少年自认了解社会的半成熟”与“家长对子女小大人行为的阻拦”之中形成了家庭冲突。在本片中,女儿在不知晓量子世界情况下的“勇为超能力者”,提供了蚁人的危机,也让他被迫离开小人物的舒适区,承担起女儿希望他——也是女儿自己——直面的英雄责任。而在量子世界之中,蚁人以“被迫卷入子女麻烦”状态出发,与自以为掌握一切的女儿便会产生种种口角冲突,逐渐实现相互的心态理解与期许回应:父亲接受女儿“不再做正常人(小孩)”的成长期望,自身也摆脱小人物的生活定位,兑现女儿期待中的那个英雄父亲,父女关系的家庭冲突、超能力者的个人成长,在一家人的联手对敌中同步完成,也完成了对量子世界的危机解除,女儿作为“系列未来主角”的顺利引入。

作为下一阶段电影宇宙的主战场,与多元宇宙密切关联的舞台,量子世界当然是本作的重中之重,上述的一切表达设计都要在这里完成。蚁人与女儿的父女矛盾,是子女试图成为大人与父亲保护莽撞子女的冲突,也是老于世故的家长无法承载子女基于美好世界想象的巨大期待的冲突,这样的标准化家庭剧要素与“是否堪为超级英雄”的主题进行了对应。作为表达方式,蚁人对量子世界中事件的态度,其与女儿期待从错位到回应的过程,便是其主体内容。在二人第一次接触到量子人的时候,其作为父女冲突表现形式的功能便已经有所展现:女儿拿捏着一切了然于胸的架势,让父亲“不要慌张,听我的交代”。面对量子人被征服者康侵略的事件,女儿试图拉着父亲承担起英雄的责任,尤其是在对方首领表示“我知道蚁人”的情况下,但父亲却回应以“这不是我们的世界”,表现出了老社会人的于己无关高高挂起的标准态度。随后,蚁人依然是在女儿“承担英雄责任”的卷入危机中开始,以被迫的状态与量子人和康产生纠缠,逐渐变得主动,与女儿的关系也逐渐修复。而在另一方面,这也必然让量子世界本身完成了基础展示的环节——父女不停地卷入量子人和康的对决,遇到世界中的各种新鲜事物,对其产生反馈,不断推进父女矛盾的发展与缓解,量子世界的全貌也逐渐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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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影片只聚焦于蚁人父女,给出上述架构的完成度,本片的观感应该会比较扎实。但问题是,由于“家庭剧”对应的“一家人”背景,以及原作漫画的基础,蚁人在系列前两作中的亲情展示一直是多人多代的形式,第一部以黄蜂女和父亲皮姆的矛盾缓和为主,第二部则是以皮姆夫妻为对象。因此,到了本作,导演也必然要加入黄蜂女的全家,这也是基础设定的需要:老黄蜂女在量子世界中生活多年,必须由她来引导对这一世界观的介绍环节。导演也试图将他们加入到上述的架构之中。于是,我们便看到了另一个角度出发的“家庭矛盾”:黄蜂女与母亲的矛盾,同样以对量子世界的“自以为了解”和“纠正之并顺带介绍正确世界观”为主,仿佛是蚁人父女的镜像,而皮姆与妻子也出现了多年分离之下的误会。由于老黄蜂女对量子世界的充分熟悉,世界的介绍与拓展交给了她。

比起蚁人父女一边,老黄蜂女三人组这边的冒险显然遇到了更多的人,见识到了更大的世界。而一个很重要的设计是:老黄蜂女接触的量子世界,有一个从“亲切友好”到“各自为战”的转变过程,例如她的老友的反水,更典型的则是对康的基础介绍部分——开头给出了一个“康与老黄蜂女相互帮助”的好人印象,随后将之推翻。如此一来,量子世界和康的介绍完成了,而这个世界的“非完美想象”,也正构成了对女儿“自以为了解”的否定,随之对应着另一边父女不断遇到的危机,完成了女儿对世界和“英雄”的认知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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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想办法将这一家人加入到上述设计中的过程中,本作的缺陷也就此产生了:资源分配严重不足,导致所有环节都展开不够深入。可以看到,于影片主题和电影宇宙的诉求平衡而言,蚁人父女是更合适的一边,可以做到更具体、更展开、更细节。然而,出于系列前作人物构成、原作基础设定的考虑,皮姆一家——特别是老黄蜂女——的出场又是不可或缺的。于是,成片便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现象:在整个前半部中,主角们被分成了两个独立的局部,更能做实的蚁人父女自成一体,尽量不受干扰地集中完成前文所述的设计,而另一边的皮姆一家则主要负责“世界观”的介绍,这也是老黄蜂女出场便必然会承担的任务。

这是一种取巧的做法,但必然带来了表达上的割裂和单薄。主题表达角度上看,蚁人父女一边更具备“具体化”的条件,但站在量子世界的世界观介绍角度上,老黄蜂女一边显然更加“具体”。如果没有老黄蜂女,蚁人父女便可以进入一个更加偏向于“冒险”的状态,不断接触到量子世界的各种未知,将未知变为已知,从而徐徐展开世界观。但老黄蜂女出场,电影必须为她找到存在感,便落到了具备具体化条件的“世界观介绍”环节。这样一来,蚁人父女一边接触到的量子世界不够广阔,而老黄蜂女一边则是家庭冲突不够确切。看上去,导演仿佛是将架构中的不同局部环节做了侧重上的划分一样——蚁人几乎只接触到了量子人,且迅速转到了康,而皮姆父女三人的家庭矛盾则完全是几句台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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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当作品如此分明地做了划分之后,原本密切相关、相互作用的各局部环节,便显得关联稀薄了起来,“次要内容”的不扎实也会影响“主要内容”。蚁人父女的矛盾与解决,以及其对接的英雄成长,与二人接触并产生反馈的量子世界高度相关,也会因后者在这一边的单薄简化而被严重削弱。可以看到,父女的互动缺少了太多的新事件去提供平台,更多停留在了文本叙事之外的静态形式——父女在第一次量子人战斗时并肩奔跑的慢镜头,“爸爸都怪我”“不,主要怪爸爸”的突兀衷肠。而作为“遇到危机与解决危机”的具体层面,他们迅速地遇到了康,并没有真正辐射出量子世界的全貌,只有一次的“遭遇与解决“本身已然十足单薄,并且还受到了皮姆三人组一边的资源“抢夺”,导致其与康仅仅是产生了简单的纠缠交互,便进入了最终决战的阶段。

这样一来,虽然导演试图在决战中给出父女的成长与和解,让二人联手对敌,甚至在大部分时间里甘愿安排皮姆三人旁观,从而突出核心的“蚁人父女”层面,但在父女关系全程不扎实的前提之下,这都只会是徒劳之举。而在另一边,为了给老黄蜂女三人找到片中的存在感,三人展示了更多的量子世界,却由于家庭矛盾环节上相对于蚁人妇女的设计空间与必要性——“英雄成长”与“新生英雄”的需要——的缺乏,他们并没有与量子世界产生基于“家庭剧风格”的深度交互,更多地只是在完成单纯的展示和介绍工作,而量子世界的种种存在本身,也由于缺少深度具体的交互内容,而停留在了景点一般的状态,被皮姆一家人“走马观花”着。无论是哪一方面,本片都没有做到“具体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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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更尴尬的是,作为第五阶段重要反派的征服者康,必须在本作中被强化介绍,但却又与“家庭剧”的父女冲突无法密切相关。如果这个人物在此前的作品已经有了足够充分的介绍和引入,那么他可以占据更少的资源,更加功能性,就像《复仇者联盟4》的灭霸一样。但是,康只在剧集《洛基》里略作出场,且更像是“惊鸿一瞥的彩蛋”,他必须在本片中获得第一次出场程度的资源份量。在这样的资源配比之下,导演只能想办法将康更多地加入到主题表达之中,但能想到的也不过是成片的点子而已:给蚁人父女制造麻烦之外,复活一个皮姆的旧部,用其对皮姆家庭的“分离”与“回归”,侧面强化蚁人一家从矛盾到和谐的过程。此外,康的作用便是在最终决战里当沙包,一人对打蚁人全家,用持续的优势作为蚁人“家庭和谐”的最后阻碍,成为“家庭力量之反面”的最强存在,并在最后被打败。

这显然是不理想的设计,康只是在主题架构的边缘不断游离着,并反过来由于自己的资源配比过多而削弱蚁人一边的表现空间,让“蚁人和皮姆一家”双线造成的单薄问题更加严重。康在架构中被赋予的任务,与上述的老黄蜂女非常相似——必须安排出场,那就只能强行分配一些主题表达的功能,哪怕他其实并不是最合适的选择。

本片原本只需要蚁人父女,以及一个已有充分交代铺垫的反派康,但种种的考量之下,这样“简单”的电影,显然已经不是现阶段的漫威与《蚁人》系列能拿出手的东西。本作承载了太多的独立个体作品之外的功能任务,既要在人物范围上做到对前作的继承甚至增加,也要在舞台格局上完成对此前阶段的再升级,否则便无法兑现观众对于系列作品“更广,更大,更刺激”的期待值。同时,被赋予“第五阶段电影宇宙”重任,本作也必须在世界观上展示足够的野心,哪怕这般工作其实并非个人系列的单片体量所能承接,在早期阶段多是由复数作品、多重人物的接力合作所完成。

由于全片在几乎所有环节和层面上的不够扎实,最终决战便成为了本片缺陷的“集大成”段落。导演先是突出了父女的部分,让蚁人父女二人对战康,并完成了一次暂时性的合作成功。随后,导演又要将与康存在背景密切关联的老黄蜂女,以及同样构成“家庭”的皮姆三人纳入决战,于是便有了皮姆的关键一击,让象征着家庭的蚂蚁大军战胜了康,就此削弱了此前对蚁人父女的聚焦。两条线的各自单薄,在决战的段落中实现了负向的交汇,将此前持续存在的资源抢夺与“相互掣肘”,抬上了表面去彻底暴露。决战与本片的完成度问题,在皮姆原属下的结局中得到了最佳的象征——几乎没有任何表现空间的该人物,爆发了对皮姆一家的感情而回归正义,随后被蚁人以“你被接纳了”所回应。情感,家庭,都在人物形象的虚弱中无法表现得当,甚至在突兀中透出了一种搞笑的效果。而与家庭部分深度绑定同步的英雄成长与英雄传承,也必然不足以让人信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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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人3》的问题,正是漫威宇宙的整体问题。随着作品的不断堆积,电影宇宙承载了太多“更高更快更大更强”的期待,在格局的高度与广度上都必须不断升级,引入更高的世界与更多的人物。此前的阶段,漫威只需要处理更小的舞台,并承担更保守的商业目标,在作品数量的安排上便更有余地,也可以在世界观诉求之外拿出更多“主题表达与人物打造”的资源配比。《美国队长》系列这样的优秀作品,便是在这样的宽裕环境下完成。而到了现阶段,世界观的任务已经太过沉重,漫威IP的商业能力也更加强悍,漫威影业必须推出更多的作品,去努力对应这两方面的诉求。原本便已足够困难的资源分配与作品设计,加上影业负责人面对大量项目之下创作的精力与时间不足,勉强了事是必然的结果。

《蚁人3》,不像《永恒族》与《黑豹2》那样地拥有更多个人表达野心,更趋保守克制的主题表达,本应让它成为一部在“漫威标准”下更具完成度的电影,比成片的“漫威标准下的平庸”状态更好一点。但是,同样的设计架构,可以在世界观任务较小的前阶段作品中实现,却无法消化如今的第五阶段。此外,蚁人作为任务承担者的选择,可能也并不是合适的,温情、搞笑、轻松的家庭剧传统风格,与对过于宏大世界观的展示任务结合起来,显然太过于冲突了,导演能做的也只是在有限资源之下,低完成度的勉力为之而已。

更何况,大概是为了商业考虑,《蚁人3》甚至打破了此前越拍越长的走势,只给出了不足120分钟的片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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