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养浩:文人枷锁下的官员

本文系中国国家历史原创文章,转载请联系小编微信号zggjls01,欢迎转发到朋友圈!

《山坡羊·潼关怀古》 张养浩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01

每次路过张公坟,都像突然给自己披上了枷锁,步履沉重,迈不开脚步。奇怪的是,这枷锁仿佛还有着一股奇妙的力量,使人遏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前往拜谒。

500

开始还不大在意,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不由得犯起嘀咕。直到一天暮色来临,坐在园内的藕池边憩息,突然想到,身披枷锁的可能不是我。岂止不是我,抬眼望去,参差不齐的楼台仿佛化作集聚的峰峦,汹涌的波涛,黝黑街道化作破败官道,如同一幅幅疲倦的画面。

回头望身后的张养浩墓,似乎心有所悟。

500

云庄小象。张养浩(1270年—1329年)字希孟,号云庄。

张养浩卒于元文宗天历二年,也就是公元1329年,是劳卒任上,封滨国公,谥文忠,其子扶柩归葬于归隐地济南云庄(当地老百姓称之为张公坟)。距今已有六百九十年。六百九十年,历经明清,风沙掩埋了太多,很多文人忠骨只剩下史书上记载的只言片语,让人很难再起凭吊。像张公坟这样完整保存的实属了了。

历史总是赋予中国文人太多的责任。读完四书五经,就得把民生维艰、国家兴亡扛在肩头。王安石如此,范仲淹如此,张养浩也是如此。如同一副枷锁,没有形状,却很沉重。

500

因此,在古代中国,尽管每一个人的生活、秉性、学识各有不同,但从文人到官员往往都要经历一次人生的蜕变。不管你是否出身显贵,风华一时,也不管你是否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或者你生性刚直、直言不阿,或者你处事圆滑,八面玲珑,全都不再重要。因此,只要你是文人,只要你走向官场,每一步都充斥着坚持与放弃,不能逃遁,不能躲避,这种责任矛盾而又纯粹。

张养浩和中国古代的大多数名吏又有不同。名垂青史的文官要么改革变法、整顿吏治,如商鞅,如王安石;要么秉公执法、名称青天,如狄仁杰,如包拯。很难拿来一一对比。张养浩以文显名,官至尚书,却是尊礼循制,呼吁百姓疾苦。于是几百年后,翻开张养浩的传记,仅存为民琐事及《三事忠告》寥寥数页。沿着张养浩走过的脚印,唯有一首《山坡羊·潼关怀古》,一切仿佛都是虚幻,而一切又都那么真实。后世况钟有诗云:

捡点行囊一担轻, 京华望去几多程。

停鞭静忆为官日, 事事堪持天日盟。

500

然而况钟并不是写张养浩,他不过是在说自己,但中国文人为官风骨何其相似,就像那干裂的潼关古道,一路颠簸,一路前行,只是在行进中,身上枷锁愈发沉重。

02

使我长久驻足的是墓前的赑屃。在中国的神话传说中,赑屃又名霸下,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神兽,为龙之九子之一,样子似龟,喜欢负重。总是奋力地向前昂着头,四只脚顽强地撑着,努力地向前走,并且总是不停步。

500

确保文化传承,培育人才是羁押在中国文人身上与生俱来的责任。作为文人,张养浩做出了他最大的努力。元仁宗皇庆二年,也就是公元1313年,在他和元明善等人的推动下,元廷宣布将在两年后举办建朝以来第一次科举考试。

没有人能知道,在那个对知识分子不加重视的年代,作为礼部尚书的张养浩,究竟是怎么说服仁宗皇帝的,但这一过程注定充满艰辛。延佑二年,也就是公元1315年,张养浩以礼部侍郎的身份,与元明善、程钜夫一起主持科举考试。为广纳人才,激励后学,张养浩建议这次考试不宜过严,即使对落榜考生也应给予一定照顾。据史料记载,张起岩、许有壬、欧阳玄、黄溍等许多元代名士皆出于此次科考。

500

恢复了科举,重新开启了读书人入仕的大门。相信这时候的张养浩肯定长舒了一口气,因此,他在登科士子的拜谢中告诫“只要想着怎么用才学报效国家就好了,不必谢我,我也不敢受诸公之谢。”此后,科举考试三年一次,直至元亡。


或许,生于宋末元初的他,早就知道,在这个科举断绝的年代,必然要作出一些改变。相传张养浩读书学习经常昼夜不辍,父母担心他太过用功累坏身体就制止他,而他白天把书默默地背诵,晚上关上房门点上灯,偷偷读书。十九岁时,游济南名胜“白云楼”,做《白云楼赋》,人们争相传抄,后为山东按察使焦遂所得,大加赞赏,遂推荐为东平学正。张养浩是靠做赋,名显天下,后来却成为著名的元曲代表作家,着实令人惊异。

500

说起元曲,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它不过是宋词的走向平民化的延续,总以为宋词作为一种精美的艺术,走向元曲的通俗感到无限的悲伤,直到后来读了张养浩,我才不这么想。一种艺术服务于一个时代,总避免不了通俗与伟大,沉淀于生活,由通俗走向伟大,又有伟大转向通俗,回归于生活,而他则把这种艺术推向顶峰。

一路如同负重的赑屃,只是在某个时候,他有没有偶尔感觉到肩头枷锁的松动呢?

03

我们认知张养浩,大多是来自他的散曲《山坡羊·潼关怀古》。殊不知,此曲正是他闲居云庄八年后,赴接元廷调令,赴陕西行台中丞,前往关中赈灾路上所作。

公元1329年(元天历二年)。那年正月的陕西正值“关中大旱、饥民相食”,整个关中大地在天灾人祸的笼罩下,灾民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潼关道上,阴风森森,满目疮痍,令人触目惊心。干旱,如同在梦靥中起舞的魔鬼,伸出血淋淋的爪牙,似乎要把这片古老的土地连同数千年来生活在这里的生灵生生拖入地狱。干涸龟裂的黄土地犹如一张张干瘪、渴求的嘴唇,在魔鬼的起舞下,一步步走向绝望。

500

连续六次拒绝元廷征召,留恋山水的张养浩,在第七次的召令中,惊闻惨讯后,不顾体弱高龄,毅然出任陕西行台中丞,前往关中赈灾。他在临行前的《西番经》中写到:“累次征书至,教人去往难。岂是无心作大官?君试看,萧萧双鬓斑;休嗟叹,只不如山水间。”

张养浩不愧是个文人,在进退两难之际再一次展现出他忧国忧民的风骨。使他赴召的不是皇帝的一纸召令,而是严重的灾情,为民承重的使命。从济南到关中,迢迢千里,张养浩匆匆登上马车,碰到饥饿的灾民就赈济,看到饿死的灾民就埋葬,一路颠簸,一路悲伤。这位在临走之前“尽散其家之财”的中国文人,尽睹灾民惨状后,想起家中年迈的母亲,于途中做《辞聘侍亲表》,意欲归官侍奉老母之情溢于言表。

500

本来他已急流勇退,辞官归隐;本来他可以继续寄情山水;本来他可以颐养天年。六次的征召都已坚辞,多一次也无妨。但他是个文人,还是个古代中国的文人,他有着自己的价值观,自己的使命,骨子里涌动着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情怀,使他不能闲适安逸。于是一个忧国忧家的古代文人,就这样赶着马车,由灾民想到家乡的母亲,又由年迈而无人照看的母亲感叹着民生维艰,在跌跌撞撞中来到潼关,发出一声哀叹,用一腔的的忧虑浇筑出元曲艺术的巅峰。

然而,哀叹归哀叹,灾情还在继续,灾民还需赈救。关中的旱情已经把他逼上绝路,以至于祈雨、催雨、谢雨这些令我们今天看起来荒唐的举动,在一个文化大师身上不断上演。就像危素在《张文忠公年谱序》中所述:“凡所以力民者,无所不用其至”。

500

或许没人知道,“百姓苦”三个字究竟能把一个文化大师逼到何种地步。只是责任的枷锁,越勒越紧,镣铐也越来越沉重,张养浩的步履也越来越艰难。据史料记载,张养浩在陕西做官四个月,从没有回到家里住过,一直住在府衙,晚上向上天祈祷,白天外出救济灾民,终日不敢懈怠。每每想到百姓疾苦,则拊膺痛苦,遂得痰不起,劳卒任上。关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

张养浩在云庄闲居的时候,曾做《归园类稿》四十卷,今存二十四卷,收录于四库全书。我未曾读过,据说这期间其“视荣华如风花之过目,鸟声之悦耳。以六合为家,四时为友,寄傲林泉,纵情诗酒”,有不少“接于目而得于心”的作品。或许那时他以为自己真能放下一切,过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只是,最终他还是没有放下,因为他是文人,也是官员。“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已在他的骨髓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500

面对受灾百姓,张养浩能留下的只有一声无奈的叹息,百姓面对累死的文人,也唯有清泪两行。

站务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