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毓群:不是赌王、不叫宁王,但求内圣外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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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德时代创始人曾毓群/图源:ATL官网宣传视频

宁德时代的曾毓群,在大众眼中,一直是一个非常神秘的角色。尽管宁德时代的经营业绩、市场地位和股票价格这几年表现如此惊艳,但是对于这家公司的创始人以及发展历程,大家仍然看得云里雾里的。

因此,我特地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全面梳理了我能够找到的所有跟宁德时代有关的资料,写成了此文,以便大家对这家公司和这位企业家多一点了解。

我认为,曾毓群是一座非常值得深挖的宝矿。他对时代发展趋势的把握,对企业经营、管理的理解和实践,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和应用,都特别值得人们探究和学习。可惜的是,由于他太过低调,这些都不为外人所知。

今天这篇文章,长达一万七千字,应该是目前在网上能找到的最全面、细致、内幕的,希望能多多少少弥补一点这方面的遗憾。

而且,曾毓群和宁德时代的发展历程,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其中蕴含的理想、友情、奋斗、逆袭,无不令人心潮澎湃。

接下来,请好好欣赏曾毓群和宁德时代的传奇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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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曾毓群,不应从曾毓群写起,而应从陈棠华写起。

写宁德时代,也不应从宁德写起,而应从芷江写起。

湖南芷江,现在仍然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小城,但在80年前,它却是一座举世闻名的抗日重镇。

这里有远东第二大军用机场,驻扎着中华民国空军美藉志愿大队,即大名鼎鼎的“飞虎队”。更令这座小城闻名遐迩的是:1945年8月,中国军队在此接受了日军投降的降书,史称“芷江受降”。

驻扎芷江的中国军队官兵中,有一个名叫陈止梁的江西赣州南康藉军官。由于驻扎的时间久,他和妻子李敏芬先后在此地生下两个小孩。陈止梁以“棠棣之华”的寓意,给姐姐起名为陈棣华,弟弟起名为陈棠华。

陈棠华,江西南康人,1944年4月19日,出生于湖南芷江。

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这个小家庭。1949年,随着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横扫全国,国民党军队败退到台湾岛,陈家也随着到了台湾,最终兜兜转转,定居于新竹县。家里小孩人数,也增加到了5个。

陈棠华是5个孩子中最聪颖的。10岁就小学毕业,13岁就初中毕业,遵父命休学一年之后,14岁考上台湾著名的高中——台北建国中学。

这所学校出过很多名人,如丁肇中、姚期智、马英九等等。不过在陈棠华生命中最重要的,莫过于高一时在篮球队认识的张毓捷。

张毓捷有着和陈棠华非常相似的经历。他祖籍山东泰安,1943年出生在湖北,1949年随父母入台。

1958年在台北建中认识之时,陈棠华14岁,张毓捷15岁。当时的他们还不知道,未来,命运会把他们哥俩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1961年,陈棠华以优异成绩考入台湾大学化学系,张毓捷则进入了同校的电机系。

1965年,陈棠华大学毕业,根据当时台湾当局的规定,他进入国军服役,在澎湖列岛度过了大半年的时光。

后来,姐姐帮他申请了美国亚利桑那大学化学系的硕士项目,拿了全额奖学金。本来当时服役未满,但是在父亲和姐姐的催促和鼓励下,陈棠华借口赴美旅游,一去不返,从此开始留学生涯。

亚利桑那大学化学系入学有一个摸底考试,陈棠华以海外留学生的身份,成绩高居前列,引起了学校化学系大牛教授的注意。这位教授特招陈棠华为自己的指导学生,一学期后,又给陈棠华提供了直博的机会。

教授说:凭你的资质,三年就可以博士毕业了。学费也不用担心,可以给你全额奖学金。

对于六十年代中国台湾赴美的留学生而言,这是极其具有诱惑力的条件。但陈棠华经过痛苦的挣扎后,还是放弃了。他说:这是一条很容易的路,而我倾向于挑战更艰难的路。

1968年,他考取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博士,又用了五年时间,拿下了博士学位。

1973年,陈棠华博士毕业后,进入当时如日中天的IBM工作。

同一年,张毓捷也从美国圣母大学博士毕业,先是进入福特公司工作,1978年,也转入IBM。两个中学时代就结交的老友,阔别多年之后,再度重逢于同一家公司。

从1982年起,陈棠华离开IBM,开始自己创业。在先后创立两家公司之后,1995年,由于看好中国发展的速度与机会,他加入了自己曾经服务过的一个香港甲方公司,并且被派驻东莞工作。而在此之前一年,张毓捷已经先行来华,在这家公司担任总监。

他俩加入的公司,名叫SAE,中文名为“香港新科实业”,简称“新科”。

正是在香港新科设在东莞的电磁厂,他们会碰到一个名叫“Robin”的大陆仔。日后,他们三人组成的“铁三角”,会掀起世界电池行业的中国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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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bin原来不叫Robin,在他出生的那个小山村,世代务农的人们,还想不到给孩子起英文的名字。

Robin的原名叫曾毓群,1968年出生于福建省福安专区宁德县飞鸾公社的岚口大队(现福建省宁德市蕉城区飞鸾镇岚口村)。此地群山环抱,山水清幽,在古代可以算是一个远离尘世的“桃花源”。

奇特的是,这里建有一座天主教堂,据说是康熙年间就有了。当地很多人都信仰天主教,就连村子旁边的很多景点,都和天主教有关,例如主教洞、圣母洞之类。

但天主并没有给这里带来现代气息和好日子。由于交通太闭塞,且山多地少,当地人日子一直过得很贫穷。进村没有公路,只有崎岖难行的山路。直到八十年代后期,村里才通上电。

曾毓群的父亲名叫曾庆长,曾经当过村会计,在村里应该也属于“能人”了。但无奈家里孩子多,五个女儿三个儿子,日子过得紧巴巴。

曾毓群小时候,也需要经常跟着父母下地干活。农村人教育孩子,没有别的,看你干活累了,就会趁机点一下,“要好好读书啊,不然就要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了”。

曾毓群也一样,握锄头握出满手的血泡后,爸爸问他:你是想好好读书,还是想当农民?曾毓群说:我选读书。

读书不是想读就读,在贫困农村,想要好好读书,也需要有一定的资质,否则家里很可能就不让读了。因为每个孩子都是很重要的劳动力。

好在天分和勤奋这两点,曾毓群从来都不缺。他从小成绩就特别好,读书有股狠劲。更难得的是,他最喜欢挑战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例如,小时候的考试,有时有附加题。曾毓群对于正常的100分不是很看重,但非常在意附加题能不能做出来。因为只有附加题都做对了,才能发挥自己能力,展现自己水平。

初中毕业后,曾毓群很顺利地考上了省重点中学:宁德一中。

如同陈棠华在台北建中遇到了张毓捷一样,曾毓群在宁德一中,也认识了一位终身好友,黄世霖。日后,命运也会把他俩拉到一起。

1985年,曾毓群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学习船舶工程。

在那个年代,能考到这样的学校,学这样的专业,可以预见,他这一辈子,应该都不会回闭塞的宁德,而将与广阔的海洋为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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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曾毓群大学毕业。那年是全国大学生就业比较艰难的一年,但曾毓群被分配到了一个好单位——福州的一家国企。

福州离家近,工作单位也不错,按理说,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曾毓群,应该很满足了。

但没想到,仅仅工作了三个月,曾毓群就辞职跑到东莞去打工了。

这一决定,在小小的山村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村民们都无法理解,好不容易跳出农民,端上铁饭碗,怎么又自己放弃,跑去打工了呢?

曾毓群打工的地方,是东莞新建立的一家外资工厂,名为新科磁电厂。这家工厂表面是港资,属于香港新科集团,但由于新科集团于1986年被日本TDK(东京电气化学公司)全资收购,所以实质上算是日本企业的下属工厂。

现在我们很难想象,21岁的曾毓群,为什么会放弃福州国企的工作,跑到东莞来打工。由于他实在是太低调,从来没有公开说起过。所以这些事情,已经永远尘封在历史之中。

新科磁电厂的主业是做硬盘读写磁头,曾毓群的岗位是技术工程师。这和他在上海交通大学所学的船舶技术完全不搭,但是他并未因为专业不符而放弃,反而是斗志昂扬地去挑战自己不会的东西,很快就成为厂里的骨干。

有一个例子很能展现曾毓群的主动意识和好学精神:当时新科的磁头原本使用氟利昂清洗的。90年代初,由于氟利昂被认为是破坏臭氧层的罪魁祸首,在全球遭到抵制。新科的主要客户之一IBM,要求新科停止使用氟利昂清洗剂,改为去离子水洗剂,否则就要在新科产品上贴上“本产品使用了破坏臭氧层的清洗剂”的特殊标签。

本来在新科,这个事情是由另一个名叫cleanness(清洁)的部门负责的,但曾毓群觉得自己的产品如果被贴上特殊标签的话,也太丢人了,便主动请缨去解决这个问题。

那段日子,曾毓群一边要完成本职工作,一边还要研究如何解决这个困扰全球的业界技术难题,忙得不可开交。但最终,这个技术问题还真被他搞成了。从那以后,全公司的磁头清洗,就摆脱了氟利昂,全部改为去离子水。曾毓群也被提拔,接管了cleanness部门。

或许是因为曾毓群在这里干得很不错,赚的钱很多,两年后,他的高中同学黄世霖,也辞去体制内工作,到新科磁电厂来打工了。

黄世霖高中毕业后是去了合肥工业大学,读的半导体器件与微电子技术专业,1989年毕业,运气也不错,分到宁德地区,当了一名基层公务员。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在宁德当地委书记的,是一位中国早年革命者的儿子,他有着一位歌唱家的妻子,日后他的名字将为所有的中国人所熟悉。不过,此时的黄世霖和地委书记相差太远。估计他也想不到,这位书记日后会成为影响中国和世界命运的一个人。

1991年,在曾毓群的影响下,黄世霖离职去了东莞。两人成为同事,此后一直到2022年,也就是31年之后,随着黄世霖的辞职,这种同事关系才告结束。

曾毓群在新科很快就成为技术骨干。但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出身于大陆的员工在外资工厂很难升到高位。所以曾毓群做到高级经理,就止步不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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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他迎来了一位新的顶头上司,就是张毓捷。

张毓捷以美国博士毕业,曾在福特和IBM工作这样金光闪闪的履历,到东莞新科之后,就是总监职位,后来又升为总裁级(president level)。

张毓捷比曾毓群年长25岁,经历也更丰富,职位也更高,所以成为曾毓群的“师父”。这种师徒关系,一直保持了终身。

他俩的关系有多好呢?一个小例子可以说明:

张毓捷非常喜欢打麻将,而且在人生与事业的抉择中,也以“敢赌”而闻名。在60岁生日时,他专门请人写了一幅字,题为“赌性坚强”。

曾毓群看了后,非常喜欢,找张毓捷要,张毓捷不给,后来曾毓群趁师傅不在,偷偷地把字顺走,挂自己办公室了。

张毓捷没招,只能任由自己最喜欢的一幅字挂在弟子的办公室。后来实在忍不了了,又请人写了一幅“赌性更坚强”,才把原来的字换回来。

“赌性更坚强”在曾毓群的办公室挂了很久很久,若干年后又由于王兴发的一个饭否消息而广为人知,宁德时代出名之后,曾毓群也被一些人称为“赌王”。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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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王兴饭否


1995年,曾毓群又迎来了人生另一位“师父”。这位师父在曾的生命中,或许比张毓捷更重要,他就是陈棠华。

陈棠华到新科之后,成为曾毓群的顶头上司。与张毓捷的更洒脱性格不同,陈棠华更缜密,更勤勉。用张毓捷的话来说:陈棠华严于律己,是制度的建立者;而他自己活得自在,是制度的破坏者。所以在工作上,曾毓群与陈棠华接触更多。

陈棠华对曾毓群高度认可,不管是技术与人生经验,都是倾囊相授。后来,曾毓群用“恩师、恩人、贵人、亲密战友”来形容他。

陈棠华除了在工作方面对曾毓群大力指导以外,还安排曾毓群去美国考察,并推动曾毓群去华南理工大学读在职硕士。

1999年,他又大力提拔年仅31岁的曾毓群为总监,让他成为了新科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监,也是公司首位来自中国大陆的总监。

不过,陈棠华对曾毓群最大的影响,是拉他出来创业,即加入日后将在业内大名鼎鼎ATL公司。

ATL最初的发起人不是曾毓群,也不是陈棠华,而是梁少康。

梁少康是香港新科的联合创始人之一,当时担任新科的执行总裁。从职位上,他是陈棠华的上级。

1997年,梁少康就看到手机、MP3等消费电子产业正在蓬勃兴起,他认为消费电子电池将大有可为,于是极力推动香港新科拓展电池领域业务。但是这个建议被日本母公司拒绝。梁少康推来推去推不动,于是1999年,他就和陈棠华、张毓捷商议,另外成立一家公司,专做电池业务。

起初,梁少康邀请曾毓群加入时,曾毓群并没有直接同意。当时深圳有另一家公司以高薪挖他去当总经理。很显然,总经理是更稳妥的路,薪水高,风险小;而出去创业,有可能九死一生,原来积累的一切,有可能都会失去。所以曾毓群难免有所犹豫。

但陈棠华从美国打来一通电话来说服他,我们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后来曾毓群就放弃了深圳的总经理职位和高薪,义无反顾地加入了ATL的创业团队。

由于梁少康当时在香港新科担任总裁,那一摊不能扔下,于是他主要是作为公司的发起者和投资人,但是不参与具体的管理工作。新公司的总裁由陈棠华担任,陈棠华、张毓捷、曾毓群,组成了新的ATL公司的核心三人团队。

日后人们会发现,这三人组合起来,是一个黄金般的团队。

陈棠华目光长远,心思缜密,擅长于提前布局;张毓捷激情澎湃,敢打敢拼,是公司一些关键性重大决策的有力推动者;曾毓群踏实稳重,好学上进,是靠谱的执行者和持续进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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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毓群、陈棠华、张毓捷/图源:陈棠华博士纪念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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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L的全名是AmperexTechnology Limited,中文名翻译为“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公司总部位于香港,但实际生产在东莞白马。

后来陈棠华也将ATL诠释为“Advanced,Thin,Large and Light”,也就是先进、轻薄、大而轻。这正是当时做电池最需要的三个特质。

ATL是先有理念,后有团队的。原来大家都是在新科做磁头的,谁都不懂电池技术。好在陈棠华是化学博士,对材料科学很熟悉;张毓捷是电机博士,对电力系统很熟悉;而曾毓群的专业完全不相关,他的长处在于敢于任事,刻苦钻研。

没有技术,除了自己钻研之外,最快的就是去购买现有的专利。当时,市场上最先进的技术是聚合物锂电池。这个专利为美国的贝尔实验室所拥有,专利的购买费用,是100万美元。

100万美元,是ATL全部资金的40%。当时还要购买厂房,还要发工资。要花那么多钱买一个专利,是需要下极大决心的。但张毓捷的“赌性坚强”理论主导着公司,所有人一致同意,“买!”

但没想到,花大价钱买来的贝尔实验室专利,有一个重大缺陷。按照该技术做出来的电池,充放电几次,就会出现鼓包问题。

他们联系贝尔实验室,贝尔的人双手一摊,说这个问题他们也无法解决。

当时,全球已经有二十多家企业,都买了这个专利,但是谁也没能解决充电鼓包的问题。而如果不解决的话,ATL前期的一百多万,等于是打水漂了。对这个初生的公司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没办法,陈棠华、张毓捷、曾毓群等人,日夜都扑在电池上,想尽一切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当时的条件非常艰苦,由于经费有限,厂房的规模很小,做实验都是在楼梯间做的。

在不眠不休连续两个星期后,这一困扰全世界的、连贝尔实验室的科学家都无法解决的难题,竟然被ATL的团队攻克了。

此后,他们把这种电池商业化量产,也是二十多家买了这个专利的企业中,唯一一家将其实现商业化量产的。

这一经历,更加印证了技术对公司发展的极端重要性。为了获得技术,陈棠华想尽办法和中国最顶级的电池技术研究机构和专家取得联系。其中最重要的一步棋,是和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的陈立泉研究员成为了至交。

1999年,ATL还没成立时,陈棠华就邀请陈立泉参加ATL成立的论证会,并在ATL做电池试验的时候,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技术改进方案。可以说,陈立泉在ATL的早期发展中,做出了极其重要的贡献。

当时陈立泉还不是院士,但是陈棠华对陈立泉的水平有深刻认知,请陈立泉为ATL公司培养两名博士。那时候,中科院物理所还没有过招收在职博士的先例,但是在陈棠华的大力推动下,中科院和物理所最终都同意了这一要求。

虽然是开放了这个口子,但是入读博士的考试并没有放松要求。在陈棠华推荐的两位候选人中,只有一位通过了考试,另一位以一分之差惜败,被刷了下去。

录取的那一名,就是曾毓群。也正是在他录取的那一年,陈立泉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所以曾毓群成为陈立泉当院士后的开山大弟子。

曾毓群读博,是陈棠华极富远见的一步。不仅仅是让曾毓群能接触到世界最前沿的电池技术,而且,他和陈立泉院士的这种关系,也是日后公司发展的重要助力——要知道,陈立泉院士作为中国电池界的泰斗,对技术和政策走向,是有很大的发言权和建议权的。

明白了这个问题,就更要感叹陈棠华早先让曾毓群去读硕士,是多么英明的决定。如果不是曾毓群及时在华南理工大学拿下了硕士学位,他连报考博士的资格都不具备,在2001年就不可能报考陈立泉的博士了。

而过了2001年,陈立泉已经成为院士,被称为“中国锂电第一人”,万众瞩目之下,想要开一个特例的口子,去在职读博,就不是之前那么容易了。

2001考博,是一个刚刚好的时机。这可以说是曾毓群的运气,但又何尝不是前面一切铺垫的结果。

说回ATL。解决了电池鼓包的问题,等于ATL的电池技术已经进入全球顶尖的水平,产品成为了市面上的抢手货。到2002年年中,也就是公司成立两年半后,首次实现了单月盈利。

也就是这一年,陈棠华在台湾大学、伯克利加州大学的校友兼IBM前同事徐大麟,看到了ATL的发展潜力,由其主导的汉鼎亚太出资1200万美元,给ATL注入了第一笔风险投资。到年底,美国凯雷投资、英国3i集团又投了2500万美元。为了得到这些融资,创始团队大幅出让了股权,成为了公司的小股东。

有了充足资金的ATL开始迅猛发展,并于2004年,打入苹果的供应链,为苹果公司新推出的颠覆性产品iPod,提供1800万颗电池。

但公司的蓬勃发展,并没有让投资人安心。当时的世界电池市场竞争日趋激烈。早先被ATL攻克的技术,其他企业也都逐渐掌握。而相比起那些老牌的电池厂商,ATL没有规模优势,原先的技术优势被追平后,竞争力就不那么突出了。

2005年,ATL的重要投资人凯雷资本,在调研了在美国的另一家电池企业后,发现对方的技术更先进,成本更低,于是直言不讳地跟陈棠华、张毓捷、曾毓群等人说:你们完了。并着手开始退出。其他两家投资人,也跟着要撤资。

没办法,陈棠华等人又没有那么多钱自己回购股权,只好到处找其他投资人接手。刚开始想卖给其他台湾厂商,但是却没有人看上。最后,由老上级梁少康接洽,找了老东家东京电气化学公司,后者出资一亿美元,收购ATL,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陈棠华等人兜兜转转一圈,本来是自己出来创办的企业,最终由于资金问题,还是没能脱离东京电器化学公司的怀抱,而且失去了对公司的控制权,不能不令人扼腕叹息。张毓捷也因此一度离开了公司。

从日后ATL的发展来看,汉鼎、凯雷和3i,可能要悔断肠子,而东京电器化学,则笑到了最后。ATL并没有如凯雷预测的“这下完了”,反而乘着中国电子产品蓬勃发展的东风,而走上了快车道。

2007年,ATL的销售额达到23亿元,福布斯评选了100家最具潜力的中国企业,ATL名列第13位。

但这,还只是ATL刚刚崭露头角而已。到2012年,ATL已经累计出货10亿个电芯,成为全球排名第一的聚合物锂电池厂商。

这依然远远不是ATL发展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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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2004年12月,位于东莞的ATL总部,迎来一群特殊的客人。那是由曾毓群家乡宁德蕉城来的招商引资团队,带队者名叫钟家尧,曾经当过飞鸾镇的镇长,时任蕉城区政协主席。

面对家乡来的领导,曾毓群给与了超高规格的接待,他召集了ATL的全部宁德员工,包括黄世霖、吴映明、左允文、陈元太等后来成为宁德时代高管的员工,宴请钟家尧一行,并且还专门邀了自己的父亲曾庆长作陪。

钟家尧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曾毓群和ATL能去宁德投资设厂。曾毓群也比较坦诚,说虽然很想回报家乡,但是家乡的条件,确实还不具备;再者,自己这边即便有心过去投资,也需要一个准备时间。

这次钟家尧的拜访,没有能够直接邀来曾毓群设厂,但是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后来,钟家尧又陪同家乡的区长、书记,一次又一次过来诚邀;同时,宁德那边也在不断改善条件,最重要的是修通了高速公路,投资的条件比以前大大改善。

而在ATL内部,也有了新的变化。

2007年,随着ATL的业务大幅扩张,原来在东莞的两个厂已经不够用,急需扩大规模。当时,全国各地都在大力招商引资,来找ATL的地方很多。但宁德市早就打好了基础,而且给与了非常优厚的条件,加上曾毓群的关系,就成为了ATL的首选。

但投资宁德的决定,在公司的董事会受到了强力阻碍。日本总部并不同意去宁德设厂。

陈棠华作为总裁,力推宁德方案,做了诸多工作;张毓捷此时也重新回归了ATL,担任副董事长,他力排众议,坚持要去宁德;曾毓群更是决定,如果不能去宁德建厂的话,他就和宁德藉的员工就集体辞职。

最终,总部只得同意去宁德办厂的方案。2008年3月,ATL在宁德成立了全资子公司宁德新能源科技有限公司。这是宁德市历史上最大的一个招商引资项目,直接改变了整个宁德的产业、经济和城市格局。

日后,为了感谢张毓捷为宁德做出的巨大贡献,宁德市授予了张毓捷以“荣誉市民”的称号。而对于陈棠华的贡献,曾毓群如此表述:

我的家乡福建宁德市的三百万人民真是太感谢他了。促使ATL投资宁德,他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们拨开历史的迷雾,回到2007、2008年的时候,会发现陈棠华等人和总公司的博弈,是非常耐人寻味的。

从经营的角度讲,在宁德如此优厚的招商引资条件下,去宁德设厂本身是一个商业上很可行的选择,总部为什么要强力反对呢?

从管理的角度讲,当时可选的地方很多,既然公司总部如此强力反对,那么去别的地方也未尝不可,为什么陈棠华、张毓捷、曾毓群,一定要促成到宁德去设厂呢?

此事恐怕不能仅从曾毓群的家乡情结来切入,而应该放在更广阔的背景和更长的时间线上来分析。

我个人认为,宁德设厂,不仅仅是一个厂选址的问题,更关键的是对公司未来的控制权之争。

自己辛辛苦苦创立的ATL,被人收购,本来以为是创业,没想到最后还是打工,这应该是陈棠华、张毓捷、曾毓群心中无法言说的痛。而如何能脱离出来,真正创业,实现自己掌控自己亲手创建的公司,应该是他们共同的梦想。

宁德是曾毓群的根据地,他在此地有着极其深厚的政府关系。而宁德新能源工厂的投资规模巨大,是整个ATL的未来所系。如果新工厂放在宁德,他们就有了自己可以完全控制的一块地盘。这块地盘做大了,他们在总部面前就有了足够的话事权。在天高皇帝远的宁德,他们可以有足够的腾挪空间,一步一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2008年,位于宁德东侨的工地正式动工。这里面积足有7000亩之广,原本计划是用作鱼塘。ATL来了之后,全部填平,建成工厂。

曾毓群等人之所以到宁德,是已经不满足于做给手机、MP3等小型电子产品使用的消费电子电池,而是要做给汽车用的动力电池。

张毓捷认为,消费品电池虽然也不错,但是成长的斜率太平;而如果改到动力电池赛道,成长斜率可能是消费品电池的三倍以上。

于是,就在成立宁德新能源的同一年(2008年),ATL内部设立了专门的动力电池研发部,开始研发动力电池。

动力电池与消费品电池有一个巨大的不同是,动力电池涉及到汽车领域的重大政策走向,其背后是传统燃油车与新能源车的两条产业路线的抉择,这是对整个国家未来的产业布局和经济增长都有巨大影响的重大问题。因此,国家对动力电池的政策与消费品电池就完全不同,其准入门槛和补贴政策,会因企业是内资还是外资而有天壤之别。

为了符合国家的政策要求,享受必要的政策支持,2011年,在张毓捷的主导下,ATL内部的动力电池研发部独立出来,组建为新的“宁德时代新能源有限公司”(英文名为CATL,比原来ATL增加的C,是Contemporary的缩写,即“时代”之意),简称“宁德时代”。

这家独立的宁德时代公司,在股权结构上,由张毓捷、曾毓群等人全面主导了。日资背景的ATL,只是以“宁德新能源”的名义,占有宁德时代股权的15%。

从1999年开始创业,到2011年从股权上真正掌控公司,曾毓群等人整整走了12年。

而令人遗憾的是,在此之前一年,陈棠华因为突患败血症,病逝于美国,未能亲眼见证宁德时代的独立。

陈棠华的突然离去,令ATL和宁德时代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而曾毓群更是瞬间感到,他失去了方向。

从1995年以来,曾毓群就一直跟着陈棠华。陈棠华说,他和曾毓群共事整整15年,曾毓群是他这辈子共事时间最长的伙伴。对曾毓群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在新科升为总监,是陈棠华提拔的;他出国考察,是陈棠华安排的;他去读硕士博士,是陈棠华推动的;他加入ATL,是陈棠华召唤的;他回到宁德,是陈棠华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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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棠华和曾毓群在公司年会上表演


或许,没有陈棠华,曾毓群也会在另一条道路上成功,但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一条路。

以前,陈棠华是指引方向的人,曾毓群可以说是一员能力超群的大将,具有强大的战斗力,而今后,曾毓群人生和事业的道路,要自己去探索方向了。

所幸的是,宁德时代日后的发展,完全按照陈棠华所设想的路在走,步伐之快速稳健,甚至或许超过了他之前的想象。如陈棠华有在天之灵,看到曾毓群和宁德时代日后的发展,应该也可以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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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德时代独立后,曾毓群担任董事长,张毓捷则继续在宁德新能源担任董事长,后来,宁德时代尊其为“荣誉董事长”。

从消费电子电池到动力电池,是一个非常大的跨越。能做好小电池,并不意味着能做好大电池(组)。而且,当时中国的电动车市场其实非常小,一年也就生产一万多辆电动车;而日本的松下、韩国的三星、美国的A123、中国的比亚迪,都已经在动力电池领域浸淫多年,不管是技术还是市场,都不是新玩家所能望其项背的。

所以宁德时代的成立,其实也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原来作为ATL的一个部门,做砸了是公司的事,个人还是好好地当职业经理人;现在独立出来,做砸了就是自己事,甚至有可能把全副身家都赔进去。

如果不是张毓捷和曾毓群这种赌性坚强、赌性更坚强的企业家,恐怕也没有魄力赌这么一把。

宁德时代第一个关键的单子,来自于华晨宝马。2012年,宝马想要推出一款名为“之诺1E”的电动车。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大单,而是一个试验性的产品,只计划装配几百辆车。由于此前宝马的其他系列电动车与韩国三星和德国博世都合作过,未能满意,所以想寻找新的供应商,于是就找到了刚刚从ATL动力电池研发部转型而来的宁德时代。

曾毓群带领全公司员工,对这个单子全力以赴。当时宁德时代建立了当时全亚洲最大的测试中心,投入了几乎全部的人力与资源,专攻宝马项目。很多人不理解,认为为了这么一个小的项目,就投入这么大的力量,完全得不偿失。但曾毓群不为所动。

他提出,虽然宁德时代是一家刚起步的公司,但是客户是世界级的,拥有世界级的产品、技术和服务,他们对供应商的要求,也是世界级的标准。所以,宁德时代也必须以世界级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事实证明,这一步走对了。虽然从会计成本上计算,宁德时代做这个项目也许是亏的,但是在技术和品牌上的收益,却大得出乎想象。

当时,宝马提供了800多页德文版的电池生产标准文档,并且派出工程师驻扎到宁德时代,共同开发这款新的电池。宁德时代吃透了这些文件,将其消化,转化为自己的技术后,其对动力电池的理解和技术水平,就上升到了国际顶级的标准。

而且,“成为宝马供应商”、“开发了令宝马满意的电池”这两点,在中国乃至全球的动力汽车市场上,都可以称之为金字招牌。

果然,从成功搞定宝马项目后,宁德时代就接连拿下了宇通、吉利、上汽、金龙、长安等汽车厂商的大单子,一举成为中国乃至全球动力电池的重要玩家。

那几年,随着特斯拉等先行者的强力带动,新能源汽车开始在全世界蓬勃兴起,从2012年的11.6万辆,增加到2015年的54.6万辆,增长了3.7倍;而对动力电池的的需求量,更是从2012年的2.7GWh,增加到2015年的24.3GWh,增长了8倍。

宁德时代坐上了巨大的风口,赶上了张毓捷所说的“三倍斜率”的增长。2015年,其营收达到57亿,净利润达到9.5亿。

而更为重要的是,2015年,宁德时代摆脱了日本东京电气化学公司最后的束缚。原本日本公司通过宁德新能源而占有的15%股权,于当年全部退出,由中国资本宁波联创接手。退出的原因,据宁德时代日后招股说明书披露称,是由于母公司东京电气化学的战略调整;但坊间猜测,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应对国家对新能源汽车及动力电池行业的政策调整。

经过调整之后,宁德时代变成了百分之百的内资公司,在享受国家有关的政策优惠方面,就不再受外资占比的束缚。此后,经过多次股权运作,曾毓群通过其100%拥有的瑞庭投资,占有宁德时代29.23%的股份,成为第一大股东;他的高中同学,二十多年的老搭档黄世霖,占有13.34%的股份,成为第二大股东;宁波联创稀释后的股份为8.5%,成为第三大股东。

值得一提的是,宁波联创从东京电器化学手上获得宁德时代15%的股权时,只花了8900万元。现在,宁波联创在已经套现过很多亿的情况下,依然持有宁德时代6.77%的股份,按今天(2022年11月9日)市值,约合人民币657亿。宁波联创的老板裴振华,也因此而跻身福布斯全球富豪榜,排名比刘强东、雷军都要靠前。这可能是这些年来最惊人的投资回报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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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2015年的曾毓群,关心更多的,可能不是自己有多少财富,而是宁德时代在全球动力电池市场上,能做多远,做多大。实际上,在宁德时代成立之初,他就是冲着成为新能源汽车电池领域的国际引领者而去的。

动力电池领域长期存在这两条路线之争,即磷酸铁锂电池和三元锂电池。二者各有优劣,总体而言,磷酸铁锂电池更安全,但是电池能量密度较低;三元锂电池能量密度更高,但是相对安全性更弱。

对于电池企业来说,选择哪一条路线,是非常艰难的抉择。如果选磷酸铁锂的话,虽然安全一些,但汽车的续航能力和充电速度就存在短板,在销售上就没那么有吸引力;如果选择三元锂电池的话,虽然在续航和快充方面可以做到更优,但一旦出现电池事故,酿成巨大舆论危机的话,就有可能让前面所做的努力前功尽弃。

而基于技术储备、人才、生产线、资源等的制约,企业往往只能选择其中一种作为主攻。用曾毓群的话说,“一条产线投下去,出了差错就是巨大的损失。”中国另一大电池巨头比亚迪,就长期选定磷酸铁锂,基本不涉足三元锂电池。

赌性更坚强的曾毓群,最终选择了三元锂电池与磷酸铁锂电池并上,并偏向三元锂电池的路径。毫无疑问,这条路会走得更艰难,因为公司的整个研发、生产等资源,都要分成两边,而无法集中全部资源单点突破。但凭着顽强的拼劲和宁德时代从上到下拼命的奋斗,最终,曾毓群把这条路走通了。

宁德时代在三元锂电池的道路上高歌猛进,很快成为了中国乃至世界三元锂电池的代表性厂商。而从2016年以来,中国关于动力电池行业的政府引导政策,开始大大偏向于提升电池的能量密度,也就是更偏向于三元锂电池,这意味着曾毓群赌对了国家产业发展方向。

2016年,宁德时代的营收比上年猛增了160%(从55亿到148.8亿),净利润更是增加了288%(从9.5亿到30.9亿),其电池装机量达到了全球第三,仅次于日本松下和中国比亚迪。

对于为何选择磷酸铁锂电池与三元锂电池两条腿走路,曾毓群没有做过太多解释。但他2017年初的一次内部讲话,说到过公司战略决策的理念。

当时宁德时代已经在高歌猛进,而曾毓群仍然将其定位为“一家创业公司”。早在2012、2013年左右,张毓捷曾说过,宁德时代“还是一个刚生下来的小婴儿,只不过已经八十斤重了”。

而到2017年,曾毓群还是认为宁德时代是一个小婴儿,只不过已经八万斤重了。他认为,这个小婴儿能顺利成长,还是会夭折,关键就看这几年。

曾毓群认为:

“作为创业公司,产品和市场层面都有很多不确定性,所以就想在所有的河里撒撒网,总有给你逮到的鱼……主帅没有办法判断什么生意可以做,所以所有生意都要做。”他要求“大家立长志,立一个辛苦的长志”。

尽管曾毓群拼命想要大家别骄傲,想让公司保持忧患意识和低调姿态,但是宁德时代的发展,不是小好,而是大好。2017年,宁德时代全面超越松下和比亚迪,成为世界排名第一的动力电池厂商。这年11月,公司提交了上市申请书。

2018年6月,宁德时代以A股前所未有的过会速度,在深交所创业板登录,上市当天,就一跃成为创业板市值第二大的股票。

其后,这支股票成为A股市场这几年最亮丽的风景,从上市当天的786亿元,一路上涨到最高时的1.6万亿,期间一度战胜工商银行,成为仅次于茅台的A股市场第二股。

从那以后,宁德时代在股民和投资者眼中,就变成了传说中的“宁王”。

即便今年,在内外环境如此动荡,很多股票经历了大跌,部分股票经历了暴跌的情况下,宁德时代仍然以9697亿元市值名列深交所第一,全国第四(仅次于茅台、工商银行、招商银行)。(2022年11月9日数据)。

而曾毓群作为宁德时代第一大股东,个人财富也水涨船高,超越马云和马化腾,成为中国仅次于钟睒睒的第二富豪。由于他于2005年通过香港优才计划取得香港身份证,所以媒体热议更多的,是说曾毓群超越李嘉诚,成为香港第一富豪。

不过我认为,对于曾毓群来说,这个首富的名声,完全是一个负担。因为从他的本性而言,他更喜欢低调行事,而不愿意出现在聚光灯下。

这些年来,他最看重的,是宁德时代能不能在激烈的竞争中继续保持领先,成为新能源储能与动力电池这场比赛笑到最后的冠军。

在曾毓群看来,上市只不过是公司在跑马拉松的过程中,为了保存体力而补充了一点营养液,并不是长跑的终点。目前,全球新能源汽车的销量在全部乘用车中占比还很小,只能说是刚起步不久,目前的最大,并不代表未来一直能最大。他很反感公司内部对外宣传“世界第一”,而要求表述为“出货量暂时世界领先”。

他认为,市场增长存在一个“雪崩点”,当度过雪崩点的时候,市场会加速发展。电动汽车只有经过了那个雪崩点,才会迎来超高速发展。宁德时代一是要主动推动雪崩点出现,二是要为雪崩点的到来做好技术、产品、运营、服务等方面的准备。

2019年,曾毓群在某次内部讲话时的随口举例中,电动车行业的雪崩点被设定为“6%”(电动汽车占全部汽车销量的百分比)。2021年,这个数字已经达到9%,早已跨过雪崩点,进入超高速通道。

而特斯拉、比亚迪、蔚来、理想、小鹏等新能源车这两年的超常规发展,也正在印证曾毓群的“雪崩点”理论。

随之而来的是为这些企业提供电池的宁德时代的超常规发展:2022年上半年,宁德时代的营业收入比上年同期增长了156%。如果下半年还能保持这个增幅的话,今年全年,宁德时代的营收将超过3300亿元,成为中国少有的民企“3000亿俱乐部”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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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片欣欣向荣中,曾毓群和宁德时代,也饱尝各种苦涩滋味。

首当其冲的原材料价格上涨,不仅在侵蚀公司利润,而且还面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粮”的风险。其中一款重要原料碳酸锂,价格一年涨了20倍,其他原料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涨价。

这直接导致2022年第一季度,宁德时代在营收比去年同期翻了两倍半的情况下,净利润反而还下降了近1/4,扣除非经常性损益后的净利润,更是比去年同期下降了42%。

面对这种情况,曾毓群坐不住了,从第二季度开始,宁德时代不断提高电池售价,这才把利润率重新提升上来。

但问题是,价格提上来,就是在侵蚀后端造车企业的利润,加剧了宁德时代和造车企业本已存在的矛盾。

对于电动汽车生产来说,电池是最主要的成本,一辆车的制造成本往往有一半左右是花在电池上面。电池涨价10%,就意味着整车成本上升了5%,而造车企业直接面对的是消费者,终端本来就已经面临着残酷的价格战,车企无法再把涨价传导到消费端。

也就是说,宁德时代一涨价,等于把造车企业原本已经很微薄的利润,全部都侵蚀光了。

在2022年的世界动力电池大会上,广汽集团董事长曾庆洪毫不客气地说:“电池厂商把所有利润拿走了,广汽一直在给宁德时代打工。”

连广汽这样财大气粗的国企都忍无可忍,可想而知,蔚来、小鹏、理想这样在资本市场上市的民营企业,必然更是一肚子怨气。

而造车企业对宁德时代的怨气还不止于此,更大的怨气在于宁德时代无法及时足量供应电池。

产能不足,是困扰宁德时代很久的问题了。从电动汽车行业开始爆发式增长以来,delay(延迟交货)就成了宁德时代的常态。

对宁德时代来说,delay不过就是一句话,对造车企业来说,却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因为消费者已经交了钱,急着提车,他们可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延迟交车,只知道我付了钱,在预定的时候却没拿到车。

在出现delay情况时,不管是消费者大面积退款还是出现负面舆论,都足以压垮一个造车企业。所以他们的压力有多大,对宁德时代的不满就有多大。

但平心而论,电池也要一组一组地生产出来,而不是魔法能凭空变出来。面对这种突然暴涨的需求,谁都不可能马上就完全满足。企业的土地、厂房、设备、人员等都是有限的,宁德时代哪怕是扩张得再快,依然无法赶上市场的需求。

仅看公开报道,就能找到蔚来汽车的李斌和小鹏汽车的何小鹏,因为这个问题而对宁德时代不满、甚至发飙的信息,而未传出来的争吵,还不知道有多少。

在这种供需严重不对等的情况下,宁德时代面对造车企业时,就显得非常强硬,甚至强迫造车企业必须签署“霸王条款”。

在曾毓群与沈南鹏的一个对话中,沈南鹏曾经开玩笑地问,蔚来、理想、小鹏他们如果想要电池,该怎么办,是需要跟你喝比较多的酒,还是需要多去几次宁德办公室?

曾毓群毫不掩饰地回答:“你付钱把生产线包下来,我就给你做了……或者谈一个长期的合作,你承诺产量波动在正负 15% 之内,大家就没事……没有钱的承诺是不认真的。”

这等于说,宁德时代不承担多造电池可能卖不出去的风险,所有风险由造车企业承担。

从宁德时代的角度来讲,这种条款自然是对企业极其有利的,但问题是,如果你是李斌、李想,或者何小鹏,想想你会是什么心情呢?

所以,对造车企业而言,真的是“天下苦宁王久矣”,他们没有一家不想多找几个供应商的,甚至都恨不得自己直接造电池。

宁德时代其实也很怕造车企业换供应商,所以曾毓群也多次在内部讲,要重视客户需求,要站在客户角度看问题,要大力提升客户满意度,但由于现在其总体上处于产能严重不足的局面,估计这个问题一时半会根本无解。

不过,对曾毓群来说,以上种种,只不过是企业经营中不可避免要面对的问题而已,按部就班做好就行了,不至于影响情绪。

最令他痛苦的事,可能莫过于张毓捷的离世。

2022年2月14日,张毓捷病逝于中国台湾,享年79岁,从此,曾毓群又失去一位人生和事业导师。

从1994年到2022年,他们已经认识和共事28年。曾毓群尊称张毓捷为师父,张毓捷也视曾毓群为爱徒。张毓捷用自己的激情推着曾毓群往前走,在曾毓群人生和事业的重大关头,总是给与他最大的支持。

如果说陈棠华的逝去让曾毓群失去方向,那么张毓捷的逝去,就是让曾毓群胸中熊熊燃烧的激情之火,失去了一个最强劲的助力。

三人一起开创天下,情如父子手足,现在两人已逝,只剩曾毓群踽踽独行。未来的路,他也许会非常成功,但注定也会非常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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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合影里面的三人,现在只剩下中间的一个/图源:陈棠华博士纪念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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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毓群今年54岁。对于执掌这么大的一家企业而言,这个年纪正是当打之年,在可见的未来5-10年,都将是他的黄金时代。

在与沈南鹏的对话中,他曾经预测,到2030年,宁德时代在动力电池领域,做得好有可能占到百分之五六十的市场份额,做得不好也有可能公司都不存在了。

按照现在电动汽车行业每年大两位数甚至三位数的增速,结合百分之五六十的市占率测算,宁德时代的营收,还有很多倍的增长空间。

这也意味着到2030年前后,宁德时代将是一家年营收几万亿元的超级企业,把现在的华为、阿里、京东等都远远甩在后面,成为中国民营企业一骑绝尘的第一名——前提是,宁德时代没有发生“公司都不存在了”那种风险。

而动力电池还只是宁德时代三大业务板块中的一块而已。其他两块分别是储能和电动化+智能化。曾毓群的雄心是:以可再生能源为核心,替代传统的煤炭、石油、天然气的化石能源;以动力电池为核心,替代传统的加油、加气的移动式化学能源;以电动化+智能化为核心,实现市场应用的集成创新。

这三大雄心,其中任何一个如果能够实现,都将是人类历史的新纪元,也将把宁德时代推上中国民营企业从未有过的最高峰。

这一雄心,也体现在曾毓群为宁德时代所设立的愿景之中:

立足中华文化、包容全球文化,打造世界一流创新科技公司,为人类新能源事业做出卓越贡献,为员工谋求精神和物质福祉提供奋斗平台!

有人说曾毓群是“赌王”,有人说曾毓群是“宁王”,但曾毓群内心里,对此是不屑一顾的。他骨子里真正追求的,其实是中国传统儒家的“内圣外王”。

曾毓群虽然是工科生,长期以来都是做技术工作和科技公司,但是对中国传统文化深深喜爱,并有着极深的见解。真正听过他讲话,或者看过他文章的人,见过他行事的人,会发现,这是一座宝藏。只不过他平时太低调了,外界基本上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在公司的内部讲话和文章,经常会引用中国古代经典,尤其是儒家的经典。平时与人交往,经常会推荐对方看《论语》。公司最重要的文化学习资料,是一本名为“修己达人”的小册子,里面主要是他的讲话和部分传统文化学习资料。

而最近整个宁德时代上下都在学习的,是由青年学者姚尧专门为宁德时代写的一本《论语之道》。曾毓群希望宁德时代的员工,能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吸取精华,做有高远志向,有责任担当,有强大自驱力,永远昂扬向上,持续进化的人。

曾毓群办公室曾经挂的字是“赌性更坚强”,但现在已经改为了“溥博渊泉”。这四个字出自于儒家经典《中庸》,意思是指圣人的智慧、美德、功绩,如天一样广博,如渊一样深邃,普照天下,泽及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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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截自ATL公司官网宣传视频

如果你觉得“溥博渊泉”晦涩难懂,不妨看一看它的前后文,因为这四个字只是一大段意思的一个浓缩。你看完整段,也许就更明白曾毓群真正想要的境界是什么: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

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我相信,这不仅是曾毓群一个人的雄心与期许。

他的性格里,深深刻着陈棠华和张毓捷的痕迹;他的身上,寄托着陈棠华和张毓捷未灭的灵魂。

他只是在代替陈棠华、张毓捷、曾毓群三人小组,在实现他们曾经畅谈过无数次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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