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监狱开演唱会，在白宫打脸总统，一个歌手最精彩的人生是什么样？

说起乡村歌手，你脑中浮现的形象可能都是这样的：牛仔帽、牛仔靴，木吉他，歌唱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这一形象源于1930年代，乡村音乐从美国南部向西部挺进，通过西部牛仔的改良，成为全美时尚，并延续至今。

“牛仔歌王”Gene Autry

然而在乡村音乐历史上，却有这么一个“异类”。

他一脸凶相，总是穿着一套如黑夜般漆黑的西服，相比乡村歌手，更像个黑手党大佬。

他的歌曲阴郁黑暗，直指美国社会的痛点，然而他在台下也麻烦不断，不仅深陷毒瘾、还曾被控入狱七次，乡村音乐界一度想将他排除在外。

他的职业生涯堪称传奇，横跨多个音乐流派，是继猫王Elvis Presley之后，唯一一名同时入选乡村音乐、摇滚、福音音乐名人堂的音乐家。

他就是Johnny Cash。

监狱开唱第一人

1932年，美国大萧条最严重的时期，Johnny Cash出生于南方阿肯色州的一个贫困家庭。

从5岁起，Cash就在自家的棉花地里劳动，为生计而奔波，有一年，棉花地遭遇洪水的袭击，Cash一家不得不逃离家园，这些苦难的经历，使得Cash对于底层人民有着巨大的同情。

Johnny Cash重回童年居住过的小屋

幸好，在艰难的生活中还有音乐的陪伴，Cash一家都是乐迷，除了教堂里的福音歌曲，Cash听得最多的是收音机里的乡村音乐。

从12岁起，Cash便开始向母亲和朋友学习吉他弹奏和唱歌，到了16岁，Cash原本的男高音突然变得低沉富有磁性，母亲告诉他：“这是上帝赐予你的天赋。”        

高中毕业后，Cash入伍服役，在空军担任了四年的摩斯电码操作员。

1954年，Cash和新婚妻子从家乡搬到了孟菲斯，当时的孟菲斯是爵士乐、摇滚乐和乡村音乐的重镇，发掘了猫王的太阳唱片（Sun Records）就在这里。

即便身在孟菲斯，Cash一开始也不是立刻去搞音乐，而是从事电器销售的工作，直到他认识了两个具有抱负的音乐家——Luther Perkins（电吉他）、 Marshall Grant（低音提琴），后世称他们为“田纳西二人组”（Tennessee Two），才决定以音乐为业。

与传统乡村歌曲所使用的乐器不同，田纳西二人组为Cash的乡村歌曲融入了刚刚兴起的摇滚元素，打造了Cash标志性的编曲风格，他们作为Cash的伴奏乐队，一同合作了25年。

Johnny Cash和田纳西二人组

在未成名之前，他们与Cash一起写歌、一起上当地电台表演，1955年，Cash总算引起了太阳唱片的主意，凭借一首《Cry，Cry，Cry》的原创曲成功与唱片公司签约。

《Cry，Cry，Cry》一发行，就登上了乡村音乐排行榜的高位，此后Cash更是创作了一连串的畅销单曲，如《I Walk the Line》、《There You Go》等，成为横跨乡村和流行音乐界的超级明星。

1955年，Johnny Cash创作了一首名为《Folsom Prison Blues》（福尔松监狱蓝调）的歌曲。

这首歌的灵感来自于Cash在服役时观看的一部电影，其中的Folsom Prison是美国一座高度戒备的监狱，电影讲述了在1944年的监狱改革前，典狱长用各种不人道的手段虐待囚犯的故事。

由此诞生的《Folsom Prison Blues》，Cash以第一人称口吻，讲述了“我”入狱的过程，并为此感到悔恨的心情，歌曲发行后，立刻登上了乡村音乐排行榜的第四位。

《Folsom Prison Blues》的歌词

随着歌曲传播越来越广，这首歌很快在真的囚犯之间流行起来，他们觉得Cash完美表达了自己的心声，于是有许多囚犯写信给Cash，请求他到监狱来开一场音乐会。

Cash也正好有这样的意愿，他一直希望通过现场表演，能够鼓舞这些平时被社会忽略的罪犯改过自新。

1955年，Johnny Cash首次在监狱进行演出，地点是旧金山的San Quentin（圣昆丁监狱），这场演出不仅受到囚犯们的热烈欢迎，还激励了台下一名叫做Merle Haggard的囚犯，在日后成为获得格莱美终身成就奖的乡村歌手。

成名后的Merle Haggard和Johnny Cash同台演出

之后，Cash不仅前往更多的监狱表演，还一直想将某些演出录制成现场专辑，让公众了解监狱内的状况。

然而这个提议遭到了监狱和唱片公司的拒绝，监狱担心的是安全问题：Cash打算表演的地点是全美最危险的两座监狱，而当时的现场录制需要复杂的布置，囚犯很可能借机发起骚乱。

唱片公司担心的则是商业问题——谁会想听在监狱里举办的演唱会？Cash后来在自传中调侃道：唱片公司领导比监狱还更难说服。

这一等，就是13年，直到1968年，Cash才录制了两张监狱的现场专辑：《At Folsom Prison 》和《At San Quentin》。

左为《At Folsom Prison 》，1968

右为《At San Quentin》，1969

专辑发行后，Cash所在的哥伦比亚唱片公司被啪啪打脸，这两张专辑不仅在商业上获得了巨大成功，且全部登顶乡村音乐排行榜，后者甚至成为流行音乐榜上的冠军专辑。

而美国的政界人士，也因此更加关注监狱对于囚犯的改造方法，在演出前，当时还是加州州长，后来成为总统的罗纳德·里根，曾专门前往Cash下榻的旅馆进行交流。

Johnny Cash在Folsom监狱表演

2003年，《At Folsom Prison》因其“重大的文化、艺术、历史价值”，被美国国会图书馆永久收藏。

一张令乡村音乐界震怒的专辑

在尼克松面前演唱反战歌曲

Johnny Cash在演出时，常常身着一整套深黑色的西服，因此有了“黑衣人”的绰号，Cash对此的解释是：黑衣代表了穷人和饥饿者，以及那些身处黑暗之中，被外界忽视的群体。

然而，乡村音乐实际上一直带有中产阶级和保守主义的倾向，Cash的歌迷也大多都是这类人群，而这与他时刻关怀底层的思想实际上是相互矛盾的。

例如，印第安人的生存状况一直是Cash关心的问题，Cash曾亲身前往印第安人的聚集地，了解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悲惨历史，因此希望通过创作来为他们发声。

但唱片公司和乡村音乐界曾不止一次阻止这些歌曲发表。

早在1957年，Johnny Cash就写了第一首反映了印第安人被白人侵略历史的歌曲《Old Apache Squaw》，然而唱片公司却要求其暂缓推出，原因是这首歌“对公众来说太激进了”。

《Old Apache Squaw》的部分歌词

眼看这首歌没有引起社会的反响，Johnny Cash又在1964年发表了以印第安人为主题的专辑《Bitter Tears: Ballads of The American Indian》。

《Bitter Tears: Ballads of The American Indian》，1964

这张专辑描述了许多美洲原住民的故事，内容主要是白人侵略者对他们的迫害，其中最广泛引起争议的是一首名为《The Ballad of Ira Hayes》（伊拉 · 海耶斯之歌）的歌曲。

歌曲讲述了Ira Hayes这一历史的真实人物，在二战中作为印第安士兵帮助美国打赢了硫磺岛战役，却在光荣返美后，遭到社会的歧视，最终因为酗酒而死。

Ira Hayes

唱片公司拒绝宣传这首歌，理由是其“挑衅式的抗议”和“不受欢迎的政治宣传”，一名乡村音乐杂志的编辑甚至写了一篇檄文讨伐Cash，称：“你和你那群人太聪明了，不适合和普通的乡下人、乡村艺术家和乡村dj打交道。”

作为回应，Cash在1964年8月的《Billboard》杂志上刊登了一篇文章，文章写道：

DJ！电台经理！唱片公司老板，你们的胆量在哪里？当我意识到有那么多电视台害怕 Ira Hayes 时，我不得不反击。我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Ira Hayes明明是当下美国社会一剂强有力的良药。

最终在Johnny Cash的大力宣传下，《The Ballad of Ira Hayes》依然登上了乡村音乐排行榜的第三位。

到了1970年代，Johnny Cash再次违背了“乡村歌手的本分”，为内心追求的正义发声，这一次，他面对的是美国总统尼克松。

1970年，Johnny Cash受尼克松邀请，前往白宫举办音乐会，所有的美国民众都想借此机会了解：此前政治倾向一向模糊的Johnny Cash，究竟是不是一名保守党？

自1960年代末开始，随着美国在越南战场进一步介入，国内的反战运动风起云涌，社会群体之间的裂痕不断加深，尼克松掌权的白宫，此时急需一名文艺界的大明星来白宫演出，起到团结国民的作用。

参加过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摇滚乐队和音乐人，当然是一个都不能请，因此他们瞄准了在国内颇有知名度，同时还公开支持过总统的Johnny Cash。

Johnny Cash和尼克松对话

白宫认为，Johnny Cash是南方人，演唱的是南方的乡村歌曲，同时他还参过军，具有强烈的爱国情怀，最重要的是，他曾在自己的电视节目中亲口表达对于尼克松的支持 ，因此，即便其过去有些“出格”的举动，但绝对是个安全的选择。

不出所料，Cash一收到尼克松手写的邀请信，便立刻回信表示自己接受邀请，并答应会和乐队排练总统指定的两首乡村老歌：《Okie from london》和《Ford Cadillac》。

尼克松之所以选这两首歌，充分体现了他的老奸巨猾：《Okie from london》唱的是反对嬉皮士的内容，而《Ford Cadillac》则是一首彻彻底底的挖苦、嘲笑领取低保者的歌曲，假如Cash演唱了这两首歌，则充分表明了他的保守党倾向，以后就能为白宫所用。

到了演出的那一天，台下坐满了保守党的各种大佬，Cash不仅带来了自己的家人，还久违地不是以黑衣现身，而是换上了一套庄重的燕尾服。

网飞纪录片：《旧案重提：尼克松和乡村音乐家约翰·卡什》

种种迹象表明，Cash十分尊敬总统，因此他一定会唱那两首歌。

然而事实是，尼克松指定的两首歌，Cash一首都没唱，而是换成了前面提到的那首为印第安士兵伸冤的《The Ballad of Ira Hayes》和《What Is Truth》，后者是一首反越战主题的歌曲。

Johnny Cash在演唱这首歌之前，还发表了一段讲话：

“很多人问我战争、毒品和年轻人的问题，好吧...我们在越南西贡的隆平空军基地表演过，为那里的军人表演，尽量在仅有的时间内多表演几场，有人说：‘你去了越南，是鹰派（指支持战争）。’不，当你看见伤兵被抬进直升机后，就算你是鸽派，也是只有爪子的鸽子。”

有一名在白宫的记者表示，Cash说完这段话后，他看到尼克松在椅子上不安地移动了一下。

白宫演出结束后，Cash更是彻底地表明了自己的反越战的立场，他在自己的电视节目上演唱了Bob Dylan的反战名曲《Blowin'in the Wind》。

尼克松万万没想到，他找的是对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对被划入某个党派更是极度厌恶的一名歌手，因此他在后来开玩笑说：

“我从Johnny Cash身上唯一学到的就是，没有人能够决定他该唱什么。”

战胜毒瘾

在62岁焕发第二春

Johnny Cash并不是毫无瑕疵的圣人，实际上，他的职业生涯充满了跌宕起伏，原因就是其严重的毒瘾问题。

Cash曾经被控入狱七次，其中大多数都和毒品有关。

1965年，Johnny Cash和侄子在加州一座森林公园钓鱼时，Cash所驾驶的露营车着火，而由于Cash服用了违禁药品，因此没注意到火势失控，大火烧毁了206公顷的土地，还赶走了49只濒临灭绝的加利福尼亚秃鹰。

Cash最终赔偿了80000美元的巨款，才免受牢狱之灾。

同年10月，Cash又被美墨边境的缉毒队逮捕，警察从他的吉他盒中发现了688颗安非他命胶囊以及475片镇静。

这段时间，Cash的音乐生涯也陷入了低谷，演出被接连取消，Cash后来接受采访时说：“我服用了一段时间的药片，最终药片反噬了我。”

直到1970年第一个孩子John出生，Cash才停止对所有药物的使用，其音乐生涯也迎来一段上升期。

然而到了1983年，Cash在自家农场被一只鸵鸟踢伤，导致腹部严重受伤，开始服用安非他命，结果又染上了毒瘾。

期间，Cash还因为一次心脏搭桥手术，差点丢了性命。

直到1992年，Johnny Cash才彻底戒除了毒瘾，身体也恢复了健康，但其音乐生涯也彻底走向下坡路，由于时代发展，看上去已经没有任何翻身的可能。

1992年的Johnny Cash

直到他遇见了著名制作人Rick Rubin。

Rick Rubin是著名唱片公司Def Jam的创始人，自80年代起，他制作过嘻哈组合Beastie Boys、Run-DMC，以及重金属乐队Slayer的专辑，由此成为名满全美的一线制作人。

Rick Rubin

1993年，Rick Rubin离开Def Jam，创立了American Recordings（美国唱片公司），其首位签约的艺人，就是Johnny Cash。

当时，许多人都感到十分迷惑：为什么以制作嘻哈音乐和重金属而闻名的Rick Rubin，要签下一个过气的乡村明星呢？

后来Rick Rubin回忆，自己在1992年的Bob Dylan30周年纪念演唱会上观看了Johnny Cash的表演，他觉得Cash仍然是一个充满活力的音乐家，但受到了乐界不公平的对待，他需要的是一个机会。

在确认Cash已经完全摆脱毒瘾的影响后，两人开始着手制作新专辑，Rubin承诺，会给Cash高度的创作自主权，自己则担任“心灵按摩师”的作用，通过聆听和交谈，来激发Cash的创作欲望。

Johnny Cash和Rick Rubin

最终，Johnny Cash决定录制一张只有木吉他和人声的民谣专辑。

除了Johnny Cash新创作的歌曲之外，Rick Rubin还特意挑选了两首委托他人创作的歌曲，一首是抒情诗人Tom Waits的《Down There By The Train》，另一首则是重金属乐队Misfits主唱Glenn Danzig创作的《Thirteen》。

这些歌曲无一例外具有优美的旋律，歌词描述的场景经Cash年老之后醇厚、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演绎后，更是犹如电影一般，一幕幕浮现在听者的脑海中。

每一首歌讲述的都是一个美国故事，因此专辑命名为《American Recodings》（美国录音），专辑封面是一袭黑衣的Cash，站立于一片荒原之上，仿佛一名神秘的巫师，即将摄取听者的魂魄。

《American Recodings》，1994

专辑发行后，几乎获得了评论界的一致好评，《滚石》杂志甚至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乐评，称赞这是Cash最伟大的专辑之一，“沉着、冷静，犹如《圣经》一般热烈。”

当年格莱美的最佳民谣专辑，毫无意外颁给了《American Recodings》。

而由于Rick Rubin的神来之笔——让Cash跨界演唱重金属音乐人的作品，使得Cash重获一批特立独行的年轻人的喜爱，成为亚文化偶像一般的存在。

翌年，Johnny Cash登上了著名的Glastonbury音乐节，受到众多年轻乐迷的顶礼膜拜，后来Cash称，这次演出是他职业生涯的最高光的时刻之一。

Johnny Cash在Glastonbury音乐节

此后，Johnny Cash与Rick Rubin继续合作，分别推出了《American Recodings》的二、三、四部。

在2002年推出的《American Recodings》第四部中，Johnny Cash翻唱了工业摇滚名团Nine Inch Nails的《Hurt》，这首带有自毁倾向的歌曲，在Cash沧桑嗓音的演绎下，原版歌曲中不祥的氛围，变成了面对死亡降临时的不屈。

《American IV》，2002

据Rick Rubin的回忆，在录制《Hurt》时，Johnny Cash的健康每况愈下，但他仍然依靠强大的意志力完成了录音。

2003年9月12日凌晨，Johnny Cash因糖尿病并发症去世，享年71岁。

《Hurt》MV

2017年，Johnny Cash版的《Hurt》，被选为最后一部《金刚狼》的预告片主题曲。

即便许多人并不了解歌曲背后的故事，甚至不知道歌手是谁，但歌曲的意境与金刚狼之死这一悲壮情节的完美契合，令许多人在屏幕前落泪。

如果要问Johnny Cash的歌里有什么力量，能够跨越时代的界限感动无数人的话。

那就是真实，而这一点在这个粗糙、钝感的时代，已太过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