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国葬:一场16.6亿日元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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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27日,东京的最高温度突破了30摄氏度。

下午两点整,灼眼艳阳之下,日本自卫队肃穆静立,鸣礼炮19响,以告慰那位在位时间最长的日本首相。军乐队奏起日本国歌,身穿黑色和服的安倍昭惠手捧骨灰盒进入日本武道馆大厅。明亮充足的冷白色照明,将大厅顶部的大幅旭日旗烘托得气势恢宏。

骨灰盒被安放在日本武道馆大厅的巨大祭坛之上,周边装饰着如云的大片黄白菊花。安倍晋三的大幅照片被摆在大厅中央,他面带微笑,注视着与会的4300多名宾客,和神情悲痛的妻子。

包括美国副总统卡马拉·哈里斯、印度总理伦德拉·莫迪和澳大利亚总理安东尼·阿尔巴内斯在内,来自217个国家和地区、共计约700名政要显贵出席了这场隆重的葬礼。而在武道馆附近开放祭奠的九段坂公园,悼念的人潮涌动着,有日本民众在炎日下等待了三个小时,只为了在安倍照片前献上一束白菊。

一切都显得正常而悲痛,符合在位长达19年的首相的葬礼场面。但日本现任首相岸田文雄最近跌破谷底的支持率、东京街头气势汹汹的大幅标语牌,和一周前在东京首相官邸附近点火自焚的男子,都在提醒着人们,这场日本历史上仅有一次先例、而斥资超过英国女王葬礼费用的国葬,并没有这么简单。

国葬?为什么?

2022年,为抗议安倍举行国葬而走上街头的日本普通人中,没有几个人亲身经历过上一次日本国葬的排场。但如今深陷于飞涨的物价和通胀漩涡中的他们,懂得16.6亿日元葬礼花费(约合人民币8241.5万元)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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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倍国葬现场 / 网络 

上一个写进日本历史的初秋星期二,是1967年10月31日。那一天,日本人为两周前溘然长逝的前首相吉田茂举行了国家历史上第一次国葬。

同样在日本武道馆,捧着父亲骨灰盒的吉田茂长子吉田宪一,将盒子交给时任日本首相佐藤荣作,骨灰盒同样由日本自卫队士兵放置在巨大祭坛之上,周围铺着数千朵黄白菊花。馆外,两边过道挤满了前来悼念的日本民众。当天下午两点整,整个日本上空响起警报声,10分钟后,警报声停止,但全国各个角落的日本民众,仍然继续着自己哀悼的姿势,低头肃立。

相似的情境有着不同的故事。

作为日本二战后第一次大选的胜利者,吉田茂抹去了明治时期的种种法治弊病,主持制定一部全新的日本宪法。在位期间,他摒弃了日本长久以来的军事野心和好战习气,将发展经济作为执政重心,同时依赖美国保障日本的国防安全,并延伸出著名的“吉田主义”(即主张把发展经济作为国家发展的优先课题)。尽管吉田茂的首相生涯伴随着专制争议,但在他的领导下,战后遭到重创的日本从泡沫中挣扎出来,迎来了新生。

而同样是修宪,相比安倍在位期间因修宪引发国内军国主义抬头,吉田的修宪要求日本“永远放弃通过战争诉求国家主权的权利”,为日本带来了久违的和平气息。

“他的死标志着一部战后史诗的终章。”历史学家约翰·道尔如此评价道,“他的死为日本‘战后’章写下了最后一句话,吉田比其他任何一个日本人都更能体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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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7年日本前首相吉田茂的国葬仪式现场 / 网络

但相似的情境也有相似的缘起:吉田茂去世时,时任首相佐藤荣作并没有按照流程,通过公开授权或在国会进行辩论的方式决定举行国葬与否,而是和自己的内阁开会拍板了这一决定。反对者们由此质疑为吉田茂国葬的合理理由,并谴责举行国葬“缺乏法律依据”,甚至将这场葬礼定性为“日本帝国时期遗留下来的糟粕”。

因此,当1975年佐藤去世后,其支持者们再次提出想为他举行国葬,但因为缺乏法律依据而遭到了日本国内的强烈反对。

“与其说自吉田之后,日本再没有举行过国葬,不如说在吉田之后,日本国葬被认为永远不存在了。”日本《朝日新闻》如此评价道。

而时间来到2022年,岸田文雄遵循了佐藤荣作的轨迹,却没有吸取他的教训:他同样绕过司法程序,通过内阁商议决定了安倍的国葬规模。

16亿?为什么?

所以,安倍凭什么能举行国葬?

——这是现在走上街头抗议的日本人们,最想问的问题。

《华盛顿邮报》猜测,主导这次国葬的日本现任首相岸田文雄的心理活动可能是这样的:在安倍骇人听闻的暗杀意外后,岸田想要让这次葬礼成为类似“团结国家的时刻”,也想对这位在位时间最长的首相以及其悲惨死法表示尊敬,同时作为自民党现任党魁,岸田想要提升党内前辈的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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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27日的安倍国葬现场,全场宾客起立致哀 / 网络 

“岸田或许想到了裕仁天皇的葬礼。他同样是一位争议性的上位者,1989年他的葬礼上,就出现了持续数天的哀悼和团结。”

在9月8日的议会辩论上,岸田给出了类似的解释:“暗杀重创了日本民主,为了捍卫民主,必须要举行国葬。”

东京大学日本政治和外交史教授冈部薰也许可以解释岸田的急切,他认为安倍被暗杀给日本社会带来的慌乱,比表现出来的更甚:“像安倍这样平衡‘保守主义和进步主义’的政治家,有助于支撑和引导国家政治的航向,而他们被暗杀则使一切陷入混乱和无序。”

这种慌乱也反馈在了民意调查里。日本《读卖新闻》7月12日公布的一项调查发现,73%的受访者认为暗杀事件是对日本民主的一种威胁。

但岸田所期待的重现凝聚力的时刻没有出现。因为国葬决定,在最近的日本民调中,岸田的支持率已经跌至上台以来最低,日本政坛在野党和执政的自民党之间裂痕急剧加深——出于对启动国葬的反感,立宪民主党党首泉健太等高层都缺席了安倍的葬礼。

据《卫报》报道,在日本政府最初的计划中,安倍葬礼的花费大约为2.5亿日元。但据日本首席内阁秘书松野宏一证实,葬礼总花费已飞涨至约16.6亿日元,其中约有8亿日元将用于葬礼治安,接待政要预计将花费6亿日元。而根据《每日镜报》的最新报道,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葬礼总花费大约折合为13亿日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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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倍葬礼场外的安保力量 / 网络

“安倍晋三的葬礼怎么可以比英国女王的葬礼花费更多?”一则新闻报道的标题如是写道。

另有媒体提到了当年吉田茂的葬礼费用——1800万日元。即便按照通胀比率换算下来,这笔费用也就相当于如今的7000万日元,安倍葬礼花费约是吉田的24倍。

更令普通人难以接受的是,按照惯例,日本前任和现任首相的葬礼通常由政府和他们的政党共同出资。但安倍的葬礼将完全由日本国家预算支付,即由普通纳税人出钱,这种待遇通常只有日本皇室成员可以享受。

与此同时,因俄乌战争导致的能源紧张,和全球供应链混乱带来的影响,都在冲击着普通人的生活。据日本央行的数据,日本8月的通胀率增速为2.8%,这是该国近31年以来的最快增速。当日元越来越不值钱时,普通民众的生活困境直接反映在当地麦当劳的价目表上——下个月,日本麦当劳餐厅将进行今年内的第二次全面提价。

一些日本人要更悲观,他们认为葬礼花费比松野宏一给出的数字还要高。以东京奥运会为例,举办奥运会的花费最终约为130亿日元,比外界最初估计的费用要多一倍。

大约2万名警察被部署到这次葬礼中,警察部队也已经驻扎在东京的主要火车站和其他重要地点。但日本首都警察厅没提及高昂的安保费用,他们表示在东京举行的葬礼将是安倍遇刺后“民众恢复对警察当局信任的第一步”。

《华盛顿邮报》勉勉强强提及了葬礼的另一个优点:“这场为期三天的活动迎来了多国政要,给了岸田和其他国家领导人交流会面的机会,这是一场‘葬礼外交’。”

“埋葬民主的葬礼”

愤怒在整个日本蔓延。

深陷于通胀危机的日本纳税人,无法容忍自己交的税被用在这场奢侈的葬礼里。据《纽约时报》报道,尽管在7月8日安倍死亡后的初期,日本人对国葬的决定并没有强烈反对,但随着时间流逝,民众们开始对飙升的葬礼账单如鲠在喉。据日本共同社最近的民调显示,超过70%的受访者表示政府在安倍葬礼上花费太多。即便是在倾向右翼的保守新闻网上进行民调,也有超过一半的网民反对国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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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月23日,抗议者聚集在东京的一处公园内反对举行国葬 / 网络 

除此之外,一些日本人本身就对安倍的右翼政策反感。“在日本国内,他从来不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首相。”神田国际大学的日本政治专家杰弗里·霍尔说道。

和吉田时期的理由类似,另一些人同样愤怒于这场国葬“缺乏法律依据”,认为是专制下的产品。一些日本选民则愤怒于暗杀安倍的凶手是日本“统一教”的受害者,而“统一教”和自民党关系匪浅。他们将同情心投射于因为母亲信教而饱经人生苦难的凶手山神,更觉得安倍和他背后的自民党配不上这一场葬礼。

愤懑的日本人走上街头,举着醒目的标语牌,签署了万人请愿书,抗议活动足足持续了两个多月。8月31日,有约4000名活动人士聚集在日本国会议事堂楼下,高喊着“国葬绝不能成为埋葬民主的葬礼!”日本著名经济学家金子胜对此表示赞同:“国葬就是标志着‘民主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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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22日,抗议者在东京发动了第一轮抗议集会 / 网络

这场抗议浪潮,在上周三(9月21日)一名男子在东京首相府邸附近浇汽油自焚后达到了顶峰。该男子浑身烧伤,一度昏迷不醒,最后被抢救回来。警察在事发现场发现了该男子一份反对为前首相安倍晋三举行国葬的文件,上面写着“我个人坚决反对国葬”。

9月26日的东京市中心代代木公园里,数千人刮起了最后的抗议风暴,五颜六色的横幅则来自完全不同的民间组织们:妇女赋权、残疾人权利、为性少数群体争取权益,甚至有反对核电或反对美国军事基地的组织。他们共同针对的目标是要在第二天举行的那一场昂贵的葬礼。

“我认为,我们所有人像这样聚在一起并表达我们的感受,这是很重要的。”在东京的秋雨中,42岁的佐藤修平说道,“安倍晋三的所作所为,他所代表的立场,他所伤害的每个人——这些都是不对的。”

但怨恨的浪潮再汹涌,9月27日这个艳阳灼眼的闷热午后,终究还是成为了又一个写入日本国史的星期二。只是哀乐休止,灯光即灭,属于平成时代的怅惘和未知,可能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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