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内外:冲突、炎症和战争

    感染,是人体最常见的致病过程。从感冒、肺炎,到鼠疫、天花,大多数急性发作的症状均可称为炎症。拉丁文的病名中,凡是带“-itis”这个后缀的都是炎症,例如colitis(结肠炎),hepatitis(肝炎)等。

    在传染病这个大领域里,现代正规医学通过抗生素的发现和疫苗接种对抗感染取得了巨大成功。如果说过去大部分人都死于传染病,那么今天在医疗条件优越的地区和国家,这已不成为一个问题。但并不是说,我们感染得少了,而仅仅是我们已经掌握了消灭传染的利器。

    “利器”一说多少会让人觉得有“好战”之嫌,这恰恰提醒了我们,炎症的过程实际上正是发生在“身体内的战争”:身体的防御系统正在攻击和消灭敌对的病原体的危险势力,如病毒、细菌、毒素。这种斗争可以清晰地投射在我们所能体验到的那些症状里,如发烧、疼痛、红肿。

    炎症,通过中文象形的构造可以让人更加一目了然地抓到它的灵魂,“火上加火”之症,而“火”是可以引爆炸药的常见物。炎症在现代英文中叫做“inflammation”,字面的本意也是“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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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这两则语言学的补充证据可以很好地用来强化把炎症比作战争的恰当之处,例如:一场悬而未决的冲突变成了熊熊大火,点燃导火线,火把被扔进了房子,欧洲的东部变成了一片火海,等等。这么多引爆物一般迟早会引起那个地区早已陈年积聚物的爆炸。

    这种现象我们不仅能在战争中看到,也可以在我们的身体里看到,如果有什麽小脓疱或大脓疱要发泄的话。所以,人也会“炸”。当然,会炸的绝不是什麽脓肿,而是指一种情绪感觉的变化,一种内心冲突压抑的释放。

    每一种感染都是物质化的冲突。如果身体能够战胜入侵的病原体,人就克服了感染;如果病原体胜利了,人恐怕就要面临命悬一线的危险。在心灵中得以避免的交锋也会以炎症形式在身体层面上强行取得它的合理性。

    炎症与战争之间虽然并无因果关系,但是两者内部结构是一样的,两者要实现的原则也一样,只不过显示的层面不同罢了。所以,从冲突,到炎症,再到战争,大致可以找到七个进展层面的对应关系。

    第一,病原体入侵带来刺激反应。

    病毒、细菌或毒素的侵入,其真实的意义并不是为了验证病原体的存在,而是要表明人的身体自己放它们进来的。医学把这称为免疫状况不佳。不像那些杀菌热衷者所信奉的那样,传染是因为有病原体存在,其实是因为与传染共同生活的能力出现了异常状况!

    这种说法完全可以移植到意识层面,在此,需要我们认清的重要问题,不是人是否生活在一个无菌的——即无问题和冲突的世界里,而是人是否有能力与冲突打交道。免疫力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心理控制的,这一点已为当今科学所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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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过来的说法可以被用来形容对自身炎症问题的观察。例如,谁不愿意向一个使他不安的冲突开放他的意识,谁就必须向病原体开放他的身体。病原体沾附在身体的某些抵抗力弱的地方——正规医学称之为先天的或遗传的不足之处。

    缺少类比思维(或同理心)的人在这个地方往往会卷入一个不可调解的理论冲突之中。正规医学把某些器官对炎症缺乏抵抗力的原因仅仅说成是先天的器官虚弱,仿佛不可能再有其他的解释。然而,心身医学早已注意到,某些问题与某些器官相关,这种思路自然与正规医学所说的抵抗力弱的阐述大相径庭。

    继续来观察炎症的进展,先不去管具体的发病部位,病原体侵入身体,在心理层面上与这一过程相对应的是产生了一个问题的挑战。一个我们迄今为止尚未真正对待过的冲动突破了我们意识边界的防御线,使我们感到不安。它点燃了对立性的对立大火,于是我们就经历了对立性,即冲突。

    炎症是物质层面的冲突,我们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即表面化地看待传染病,从而得出“我根本没有冲突”的结论。正是这种无视冲突的态度导致了生病。弄清冲突所需的努力,是需要一份能揭露虚伪的真诚,但这大多会给心灵带来不适,就像感染给身体带来不适一样。而我们总是习惯于避免这种不适,但病毒根本不会顾及这些。

    如果我们的心理抵抗力发挥良好,那么冲动就不会到达我们的上意识,我们不会受到挑战的影响,却必须体验这种挑战的发展。当前,海峡两岸有如此例。

    在战争这个层面上,与刺激相对应的即是敌人强行闯入。这样的攻击当然会把全部的军政注意力引到进犯者头上——所有的人都变得格外积极主动,尽其全力来对待这个问题,调集军队,进行动员,寻找同盟军。简而言之,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个搅局的策源地上来了。在身体层面上,医学把这一过程叫做渗出阶段。

    第二,渗出阶段,即病原体附着以后就形成了一个炎症灶。组织液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流来,组织肿胀起来,形成较大的内压。

   在心理冲突层面,这个阶层压力可能增大得更明显。我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新问题上,我们已不能再考虑其他事情了,新问题日夜折磨着我们,我们无心再谈及别的话题,思想不停地围着新问题转圈。就这样,我们的全部精神力量都花在了冲突上面,但是又不允许被人拿来到处去讲。

    看来,是我们在扶植问题,使它膨胀起来,直到它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耸立在我们面前,耸立在波诡云谲的平面上。冲突动员了我们的全部精力去对付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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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防御性反应。身体在病原体(抗原)基础上制造了特定的抗体——在血和骨髓中制造。淋巴细胞和粒性白细胞在病原体四周筑起一道长城,即所谓的粒细胞墙。

    然后,巨噬细胞开始吞食病原体。于是,身体层面上的战争如火如荼:敌人受到包围和打击。如果冲突不能在局部解决(有限战争),那么接下来就会发生总动员。要求全体参战,并全心全意为战争服务。在身体中的这个情形叫做发烧,即一场表面平静而内里翻江倒海的炎症风暴。

    第四,发烧,就是病原体被防御力量击垮了,其间释放出来的毒素导致发烧症状。

    发烧时,我们全身通过升温来对付局部的炎症。体温每升高1摄氏度,代谢效率翻了一番。由此可见,发烧对付防御的强化作用是多么大,或者说代价也很大。因而,有民谚说:“发烧有利于健康”。这正好说明了发烧是体温与生病过程的速度关系。所以,我们可以放心地把一切退烧措施控制在不发生生命危险的极限值,不要一碰到体温升高就立刻如临大敌地进行人为降温。

    在心理层面上,冲突发展到这一阶段就把我们的全部活力和精力都吸引了过去。在身体发烧和心理激动之间有着十分令人瞩目的相似性,以至于我们常自诩“我们是发烧友”、“为某某激情燃烧”。我们在激动时会感到浑身发烫,心跳加快,脸红、脖子粗,不论是因为爱情还是愤怒,机制都是一样的。

    我们会兴奋地出汗,紧张到颤抖。所有这一切听起来不怎么动听,但却有利于健康。因为不仅仅是发烧对健康有利,处理冲突对健康可能益处更大。可是,人们却千方百计把发烧和冲突尽可能消灭在萌芽状态,而且还为采取种种压制手段而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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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缓解(或是解决)。

    假定身体抵抗获胜,赶跑了异物,吸收了其中一部分,结果是抗体和病原体都发生了衰变,生成了黄色的脓。病原体失去了锋芒,改变了形式,离开了身体。另一方面,身体也起了变化,现在它掌握了病原体的信息,具有了所谓的“特异性免疫”。同时,全部防御力量都受到了锻炼和加强,也就是说加强了“非特异性免疫”。

    从军事上来说,这相当于在双方都受到损失以后,一方取得了胜利。然而,胜利的一方经过交战变得更强大了,因为它已经适应了敌人,了解了敌人,将来能对它做出专门的反应。

    从这一点来说,面对病毒流行迟迟做不到放手的人,多半是一个身心都不够强大的人。放不下的举动很容易被敌人看穿,从而自我暴露了虚弱的底子。

    第六,死亡。这种情况的发生是病原体获胜了,这是人不愿看到的结果,但也是人的一种片面看法。

   这就像足球比赛,就看你是站在哪一边。胜利就是胜利,战争也常以一方的胜利而告终。胜利的欢呼声同样都是响彻天空,区别仅仅在于是哪一方的欢呼声罢了。

    第七,慢性化。

    如果冲突双方中没有一方能如愿以偿地解决冲突,那么就会在病原体和防御力量之间达成妥协:病原体虽未获胜(致人于死地),却依然获得了在人体内的“居留权”。这种情况我们就称之为慢性化。

    其症状特点是:淋巴细胞和粒性白细胞数量持续过高,血沉略有提高并伴有低烧。没有消除的冲突在体内形成一个病灶,日夜不停地消耗着集体本已欠缺的精力,最后很有可能产生更可怕的疾病——癌症。

    于是,病人总是无精打采,疲惫不堪,对生活提不起兴趣,甚至麻木不仁。他既不病倒,也好不起来,这不是真正的战争,更不是真正的和平,而是一种妥协的后遗症——屈辱。

    正如世界上所有的妥协一样,它也是不可靠的。妥协是怯懦即“不冷不热的人”的最佳收获,这些人始终害怕自己行为的后果,害怕承担由此而产生的责任。因此,妥协算不上是一种解决办法,因为它既不是两个极端绝对平衡,也没有力量使两个极统一。妥协意味着持续不和,继而是谁也别想好的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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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军事上讲,妥协是阵地战,它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使得其他领域如经济、民生、文化等被大大削弱甚至会瘫痪。

    在心理范围,慢性化的对应物是持续冲突。人们陷于冲突的泥潭,没有勇气和力量来做出决定。(2022年的大型音乐励志类节目《中国好声音》特别邀请马来西亚华语女歌手梁静茹担当导师,用意似乎就在梁的那首歌曲——勇气——当下最稀缺、昂贵的资源。)

    每一种决定都要付出牺牲——同一时间只能两者求其一,而这种必要的牺牲也会使人胆战心惊。许多人就死守在冲突双方中间,重复涂抹略有凉意的消毒水,而没有能力去帮助这个极或那个极去获得胜利。他们始终在权衡哪种决定对、哪种决定错,其实根本不懂得,抽象意义上的对和错是不存在的,也是毫无意义的。

    每一个干净利落的决定都有解放作用。而慢性化的持续冲突却只会不断自我消耗,直至让人灰心丧气。如果决心向冲突的一个极挺进,很快就会感到我们的精力得到了解放。身体在感染后会变得更强壮,同样,心灵在冲突中也会变得更坚强,因为它通过处理问题学到了东西,通过在对立的两极之间进行抉择而扩大了自己的领域。

    我们每一次冲突都会取得收益,这就是信息,信息与特异性免疫相似,能使人以后采用平安的办法来处理同样的问题。此外,我们所经历的每一次冲突也教会我们更妥善更勇敢地去对待以后的冲突,这种能力就相当于身体的非特异性免疫。

    正如在身体层面上每一种解决方式尤其会给战败一方带来牺牲一样,在心理层面上的每一个决定会带来巨大的牺牲:例如某些一贯的观念和意见,某些爱——不能舍的生活态度和习惯——只好化作一包脓水。

    旧事物的死亡是新事物诞生的前提,正如较大的炎症病灶会在身体里留下疤痕,有时候也在心灵上留下伤痕,这就是我们对过去生活中重大事件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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