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伟论道】西方民主与东方民主

【作者小序】这是一篇大约一年以前的旧稿。因有字数限制,写得非常的紧缩。很多地方当然都可以发挥。见风闻在讨论民主,以此文参加讨论,希望得到大家的点评。

民主是一个意识形态,同时也是一种政治制度。关于它的内涵和外延有许多不同看法。其历史沿革也非常复杂。同时这个概念还非常政治敏感。限于篇幅,以下只能是一个极为简略的笔者个人看法的概述。

1.西方的民主理论概要和发展极简史

民主概念的逻辑起点是天赋人权,这一点西方人认为不证自明。人民主权的概念从天赋的政治权利中直接派生出来,自然也是不言而喻。这两点已经列载在联合国的《人权宣言》之中,为全世界广泛接受。

为了让这个概念有可行性,西方人发展出了一系列的相关理念和制度。笔者把它们分为大致上应该普世和可能不普世的两个序列。前者包括:宪政、法制、分权制衡、公民、政党等。后者包括普选、多党、轮流执政等。有一个更通俗的说法:在这个理念和制度下,人民是主人,官员是公仆。他们之间是主仆契约关系。

这样的民主理论和实践,在西方的历史和社会环境中发展起来。从古希腊算起,这个制度在西方的运行,已经有2500年以上的历史。从1215年的英国大宪章算起,到现在也有800多年的历史。极概略言之:古希腊的城邦建立了公民和人民主权的概念。实施的是一种直接民主。(公民大会长川集会,议决一切大事。)然后是罗马共和。民主的程度退回去很多。实质是以元老院为核心的贵族共和。罗马还为西方留下一个强大的法治传统。在中世纪,古典时代留下的民主共和传统一直在各种程度自治的工商业城邦中薪火不灭。整个中世纪,欧洲碎片化为无数的大小政治实体,各种贵族/市镇与国王分权,教会权力一直与世俗权力分庭抗礼。在欧洲,从来没有东方那样的高度集中的政治权力存在。西方的社会和人民,自古以来一直远比其它地方强悍,甚至桀骜不驯。这类制度,历经非常复杂的波折和演变,直到1960年代以后才以普选、多党和轮流执政的现代形态基本成熟定型。

这类制度的逻辑出发点是拥有全权的个人,政府的权力来自人民的让渡和委托。

这样的,在其自身的长期历史中内生出来的制度,基本上、大体上适用于西方,没有疑问。但这种制度(尤其是其包含普选、多党和轮替的现代类型。)是否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则是有疑问的。这个西方制度的向外传播,也有大约200年的历史。由于西方和非西方的历史传承并当代经济、社会与政治环境,实在有着相当大的不同,这类制度在非西方的调适过程充满艰难,足够成功的案例过于稀少。

2.东方的政治理论概要

东方传统政治理论的核心无疑是国家。国家笼统拥有全部主权,地方和臣民的(政治)权利都是国家授予。国家天然代表全体国民,并不需要经过人民的授权。

民主这个词,其实在中国的古籍中并不鲜见。但它的意思和人主一样,是人民的主人,而不是人民拥有主权。民主这个概念是一个彻底的舶来品,传入中国不过一百数十年。

在华夏的意识形态传统中,与民主最接近的概念是民本。其基本意思是:人民是国家的根本。在中国的传统中,人民被称作“苍生”、“黎民”,整体地位极高。人民安居乐业,从来是一切良治的最高目标。但中国传统的确从未把人民视作天下的主权者,君主从未被认为从属于人民。主权者被认为是抽象的非人格化的“天”,皇帝代表国家,以“天子”的身份施行统治。但又承认“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自秦以来,虽然君权极盛,但君主的合法性始终或最终还是建立在他能否为苍生黎民提供良治上。

更具体一点,在东方,国家与人民的关系,是家庭中父母子女关系的放大。君父等值,臣民与儿女等值。笔者以为,国家与人民的关系以父子关系为喻远比前述天赋人权更加不言而喻而且内涵丰富,对照东方国家的政治现实,它至少可以是一种有温度的血肉关系而不是冷冰冰的契约关系。笔者觉得,两套学说,互有优劣,应当取长补短,相互融合。

儒家学说有一整套的民本/仁政的论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得民心者得天下。”臣民可以合法“诛除暴君”等。当然,必须承认,在东方,君主、官家的地位,从来就比西方要高得多。人民从来都比西方的人民的地位低得多,也温顺、谨慎(怕死)得多。人民始终不能摆脱对政府的苍天和父母的想象。普通的中国人理解民主总是离不开民本,坚信尊重民众的利益就是民主的本质,当官只要能“为民做主” 就非常好。如果效果不好,民众自然也会用各种方式表达不满乃至抗议。人民并未真正要求主权。普选与否,普遍民众并不看重。

东方的文明从渊源、本质上来说,是一种大河流域的农耕文明。与西方的从(古希腊的)城邦与工商业中发源的文明,在社会构成和精神状态上自始至终有重大的区别。理解此点,是理解东西方的民主/政治之间的区别的关键。

3.东方输入西式民主的最简史

东方输入西方政制最早从日本明治维新开始。直接模仿的对象不是英美而是卑斯麦时代的德国,是一种民主非常有限,军方大权在握的君主立宪。明治维新效果非凡。三十年后,日本就成了列强之一,开始在东亚横行霸道。50年间(1894-1944)日本似乎战无不胜,直到二战结束被以美国为首的盟军彻底收拾。之后的日本宪法是美国将军麦克阿瑟恩赐。自民党从1955年建党至今67年间,在日本单独执政长达62年。该党内还有很多政治世家。这种体制,与西方典型的多党轮替还是有明显差别。但总体而言,日本是亚洲输入西方科技和经过本土化的政治体制相对最为成功典范。

东方的第一个共和国其实是中华民国,但其发展道路非常的坎坷。从1898年清末的戊戌变法算起,这个历程迄今已达124年。现在这个政体的共和程度当然已经十分稳固。但其民主的程度,按照西方的标准,那就相当有限。

中国国体/政体演变的主要节点有:1898年戊戌变法。1911年辛亥革命废君主,立共和。南北议和。袁世凯称帝及失败。国民党北伐成功,蒋介石名义上统一中国。红军割据。抗日战争。战后国民党主持的老政协。1949年中国第二共和建立。新政协和共同纲领。28年的(消灭私有制的)毛泽东时代。1978年开始延续至今的以改革开放为宗旨的邓小平时代。

从这120多年中国国体/政体演变可以得出的第一个明确的教训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除1978年之外的所有的重大变革,都是在战争之后,由赢家确定。选票的作用微乎其微。但是传统的争取民心,则依然有效。

第二个明确教训是,消灭私有制不正确。恢复私有制合法性,实施国营和私营混合经济则在1978年以后迅速地和平实现,此是邓小平的最大政绩。

第三个明确教训是,西式民主的程式(比如各种层级的直接甚至间接的选举)的引入,困难重重,前进过于困难,而退却过于容易。

第四个尚不明确的教训是:哪怕在改革开放四十年,中产阶级有了重大成长以后,中国可能并不会出现接受西式民主政体的冲动。就社会层面而言,虽然本人预见的社会条件(东部沿海,人均远超一万,中产阶级占人口大体半数。经济成长速度放缓,当局需要新的合法性来源。)已经基本达成,但社会上要求更多民主、参政、甚至言论自由的呼声似乎非常稀薄。中国社会可能会支持其精英集团去寻找一条更加符合自己历史承载的政治现代化(中国式民主)之路。

笔者一直认为,中国的政体出路绝不在于全盘模仿西方,而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和自己几千年传统中留下来的尤其是民本主义还有贤能政治等精华相结合,作出一种创新的制度。它应当是现有制度的有机成长与重大完善。

以下概述若干东亚国家的西式民主实践。

泰国的民主历史。1932年就建立君主立宪制,但一直非常的不稳定。至今近90年,竟有19次大小军事政变发生。前些年的红衫军黄衫军治乱大家应该还记忆犹新。现在是一个军政府执政,国家才恢复了稳定。如果恢复民选,在农村人口一直占多数而城市人口不接受农村利益代表控制国家的大局面没有改变之前,红黄衫军之乱,非常可能再起。现在那里有政治骚动出现。如果走得太远,估计效果不会好。

新加坡是一个独立国家,但是其国情过于独特。一是它仅是一个城邦国家。二是在马来人的汪洋大海中,那里是一个华人占压倒多数的民族飞地。三是他们曾拥有一位强势而睿智的创制家长李光耀。在复杂的历史、社会和国际环境中,新加坡发展出一套符合国情的政治和经济制度,成长为亚洲第一富裕而又安定的国家,应当说是一个东西方制度结合的成功典范,虽然西方人不肯认可那里是一个民主国家。

越南是一个和中国非常类似的共产党长期一党执政的国家,而且自胡志明以后,没有强人。他们的政体现在正朝着较多地吸收西式民主程式的方向好像还算顺利地发展。党内和党外都出现了相对真实的竞争,同时并没有破坏政治高层和社会的稳定。该国的经济也在高速发展。其长期发展速度,仅次中国,世界第二。

韩国,青瓦台诅咒(略)

台湾 国家认同困局(略)

缅甸 翁山苏姬与军方势力的长期缠斗失败(略)

4.西方的民主现实

当代的正统西方包括欧洲、北美加澳洲。共有三十多个国家,迄今仍然处于巅峰状态,自然有很多的辉煌灿烂。

二战以后,欧洲出现光荣的三十年,然后和平建成足可光耀千秋的欧盟。美国民主的巅峰鼎盛则在1991-2008年之间。

这里的政体,总体运行平稳,军事政变绝无可能发生。西方国家的人均收入水平,是世界平均的4倍以上。各项人权、自由、平等的水平,世界领先。社会福利的水平更是举世称羡。

西方民主最纯净的样板在北欧五国+瑞士。概略地说,这种制度,哪怕在西方,其运作的成就依富裕程度、均富程度、居民族群多元的程度等,在欧洲,从北向南,整体的运行水平,渐有等差,也并不能放之各处而皆同样灵验的。

5.东方/中国的民主现实

东方国家最大的成就就是保证了稳定与发展。科技和经济成就日益让整体的西方面临严峻的挑战。在政治发展上,也为世界贡献了非西方世界的唯三的移植西式民主成功的典范:日、韩、台。

中国的民主,在民有和民治上,或有争议。但在民享,为了人民,为人民服务这个方面,还是有很多成就。协商式民主,还是有了很多的规范。最典型的比如五年计划的制定,绝不是由中央部门拍脑袋制定,还是要经过反复的,上下很多次的征询意见和协商。专家、企业、地方政府,都能有效参与其事。最后经人大表决才能确认。

地方行政也大体如此。网络自媒体,也可鲜活反映民意。但主权在中央,无需人民选举赋权,俯听一切的总态势,一仍旧贯,没有改变。

在行政方面有很多的进步,各项基层服务都比以前高效、贴心多矣。电子政务,中国应是举世第一发达。无数的纸张,都可以在网上办理。各级政府部门从中央国务院(“我向总理说句话”),到基层几乎每一个职能部门,都有网上留言窗口。很多的部门,都承诺“有问必复”。

城市居民小区的业主主权基本可以保障。业主们确有更换物业管理公司的权利。

农村的村民直选村长的实验,似乎问题多多,现已基本停摆。

中国政府的执行力、动员能力非常强大,是一个相当有效率的大政府。

至于讲到公民直接选举基层官员或民意代表,那就乏善可陈,此处略去。

总括起来,东亚国家,其实在科学经济和文化政治向西方学习这两个主要方面,都取得了在所有的非西方国家中最高的成就。在经济方面,甚至已经到了局部青出于蓝,开始对西方产生威压的程度。其中的东北亚中、日、韩三个民族又比东南亚的其它民族成就明显更大。在政治方面,有日、韩、台非西方唯三的复制西方整体成功的的政体范例,有新加坡和中国、越南等试图融合东西方政制的重大尝试。当然还有好些本身体质更差,政体又抄得过于生硬,因此也就不太成功的其它样例。

6.从今年的抗疫情形,东西方的文明差异的比较。

事实上,几乎所有的东方国家,都实施了远比西方民主国家严格的管控,更多地尊重了专业人士的意见,更多地放弃了个人乃至群体自由,更多地牺牲了眼前直接利益,更多地使用了IT大数据手段(比如健康码),但是的确达到了好得太多的抗疫效果。这个界限其实并没有划在威权国家与西式民主国家之间,更明显的是划界在东方与西方之间。在西方,显然有多得多的民治,有多得多的民间讨论,多得多的议会辩论,还有各种示威游行,民意表达得比东方国家充分得多,政府也对民意有比东方更多的尊重。可是西方的抗疫效果为什么会比东方差出那么多呢?

有人说,东方那几个西式民主体制的国家/政体(日、韩、台),抗疫也非常成功。根据形式逻辑,可以由此推论出:在西式民主体制下,正确抗疫依然可能。但西式民主和普世价值本身,并没有自带抗疫功能。东方国家,无论哪种政体,都能成功抗疫,这说明,这种文明本身自带抗疫的功能,与政治体制无关。

当然抗疫是一个相当特殊的情形,并不能简单地推而广之就认为,东方文明或其政体形式比西方文明或其政体形式更优秀。西方文明或者西式民主政体还有很多优势。但是东方人认为生命安全是第一人权,远比各种自由、甚至经济发展都重要。而许多西方人认为 “不自由,毋宁死。”  这是东西方人互相不能理解一个的重要场景。

7.西方民主的前景 

现在的西方民主,一边继续在顶峰放射光芒,一边在面临日益沉重的困境。人民日渐耽于享乐,高科技带来两极分化和就业机会减少,产业空心化,债务山积,东方的经济竞争,内部族群的日益多元化,在在都给西方民主提出新的严峻课题。西方的政体是不是已经抵达终极模式?会不会还有重大的跃迁?是需要更多更直接的民主,还是应该退一退?这些问题,并不清楚,还有待在实践中探索。

8.非西方民主的前景

最重要的问题是,非西方国家,东方国家,比如中国,可不可能自行探索出一条与西方有着明显不同的政治现代化的新路径?

前面的先行者只有新加坡一个小国。中国的探索还有太多的不足之处。但是显然,非西方国家要成功政治现代化不可以仅对西式民主搞复制粘贴,而必须下极大的功夫来与自己的传统融合(嫁接),才可能避免因不服水土而出现南橘北枳的现象。

其实当代中国和华夏文明传播到的地方,一般都有很好的民本主义传统,与南方国家相比,这些政府一般都是相对更负责任的大家长,有能力发展经济。政府和人民的关系一般相对更有温情。基于本性,东方文明可能需要更为强大的政府,来保护更为温顺的人民。

此外,东方三个大国,日、韩是单一民族,中国有强大主导民族,都可以绕开困扰当代西方民主的多元文化困境。这是东方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天然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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