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勇:重說中秋

【自案】拙著《辛德勇讀書隨筆集》之《天文與曆法》分冊,收有前年撰寫的《說中秋》一文。月亮月月圓,中秋年年過。所以今天把這事兒再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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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監說了,今年的中秋節,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也就是古人不把圓月之日確定爲“十五”這一天而衹說“望”的道理,月亮的盈缺變化很複雜,不是確定不變的)。所謂“中秋節”,源於賞月,其他的說道兒,都是後來又附加的。所以就其實質而言,昨天算不上中秋,今天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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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賞月是中秋這個節日的“本義”,可它不像中國的大好江山那樣是自古以來就有的。夏商周三代,除了殷紂王,人都至真至樸,不扯這遠在天頂上的事兒,當然不會有什麼中秋節。秦始皇這傢伙雖然很壞,但爲了讓那些“黔首”也就是滿頭黑土的農民給他多種些糧食,搞了套二十四節氣,這怎麼說也都算是件正事,幹正事,也不扯閒事兒。漢武帝一門心思成仙上天堂,當然不會做這種癩蛤蟆偷看凉月亮的傻事兒。連秦皇漢武都沒整,後來也就沒人再去動這種念頭。特別是魏晉南北朝,亂世,苟全性命,都不容易,大秋天的,涼颼颼的西北風直往肚裏吹,那感覺,一定很不是個滋味,所以也不會有人伸着脖子去賞什麼月亮。

等到李家人建立起大唐,他的國,厲害了,所謂飽暖思淫慾,虛頭巴腦的花樣兒,就慢慢開始多了起來。不過直到玄宗開元年間,還沒有“中秋”這個節日。

我怎麼知道當時的歲時節令是怎麼安排的?這看一看大家常用的類書就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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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古籍出版社

影印上海圖書館

藏南宋紹興刻本

《藝文類聚》

補配之明嘉靖

胡瓚宗刻本目錄

在唐代初年編修的《藝文類聚》中,我們看它的歲時部,所列舉的節日,“七月十五”下來,就是“九月九”,顯然沒有“八月十五”的位置。直到開元年間唐玄宗詔命徐堅等纂錄《初學記》,其中羅列的歲時節日,仍以“重陽”節上承“七月十五日”,還是見不到中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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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藝文印書館

影印日本宮內省

書陵部藏

南宋紹興十七年

東陽崇川

余四十三郎刻本

《初學記》

談到這一點,必須澄清一個情況,即現在頗有一些論述,以爲唐太宗已經確定以“八月十五日爲中秋節,三公以下獻鏡及盛露囊”,並言之鑿鑿地說此事是出自《唐書·太宗紀》的記載。然而覆案新、舊《唐書》,都沒有這樣的紀事。檢清初編纂的類書《淵鑒類函》,其中正有這樣的內容,但這應該是編纂者迻錄明人彭大雅的《山堂肆考》而出了舛誤。蓋《山堂肆考》記云“《唐太宗記》‘八月十五日爲千秋節,三公以下獻鏡及盛露囊’”(《山堂肆考2》卷一二《時令》),《淵鑒類函》承用其舊文而誤“千秋節”爲“中秋節”。這個“千秋節”是唐玄宗的生日,《舊唐書·玄宗紀》記其本事云:“(開元十七年)八月癸亥,上以降誕日,讌百僚于花萼樓下,百僚表請‘以每年八月五日爲千秋節,王公已下獻鏡及承露囊,天下諸州咸令讌樂,休暇三日,仍編爲令’,從之。”輾轉譌變的軌跡,清清楚楚,唐太宗李世民的時候,絕沒有中秋節一說。

不過大致就是從唐玄宗時期起,這塊土地上的居民,開始有了八月十五賞月的習俗。北宋末人朱弁,在《曲洧舊聞》中曾對這一習俗做有如下這樣一段考述:

中秋翫月,不知起何時。考古人賦詩,則始於杜子美,而戎昱《登樓望月》、冷朝陽《與空上人宿華嚴寺對月》、陳羽《鑑湖望月》、張南史《和崔中丞望月》、武元衡《錦樓望月》,皆在中秋。則自杜子美以後,班班形於篇什,前乎杜子,想已然也。第以賦詠不著見於世耳。江左如梁元帝《江上望月》、朱超《舟中望月》、庾肩吾《望月》,而其子信亦有《舟中望月》,唐太宗《遼城望月》,雖各有詩,而皆非中秋宴賞而作。然則翫月盛於中秋,其在開元以後乎?今則不問華夷,所在皆然矣。(《曲洧舊聞》卷八)

南宋初蒲積中著《古今歲時雜詠》,其“中秋”項下載錄的詩篇,也符合朱弁講述的情況(《古今歲時雜詠》卷二九至三二)。

至清末,俞樾在《茶香室叢鈔》中,對朱氏所說又有補充論述云:

按《唐逸史》載羅公遠開元中中秋夜侍玄宗於宮中翫月,《天寶遺事》又載蘇頲與李乂八月十五夜於禁中直宿翫月,要亦杜少陵同時之事。前乎此者,武夷張宴,曲江觀濤,並八月望事,而不言翫月。(《茶香室叢鈔》之三鈔卷一“中秋賞月”條)

結論,八月十五賞月之事,還是未嘗早於唐玄宗開元年間。

那麼,這一習俗又是從何而來的呢?是由於唐玄宗與楊貴妃瑤台月下喜相逢而生發出來的風流韻事麼?

唐文宗時來中國取經的日本和尚圓仁可不這麼看,他當時在唐朝文登縣一所寺院中瞭解到的情況是這樣的:

(開成四年八月)十五日,寺家設餺飥餠食等,作八月十五日之節。斯節諸國未有,唯新羅國獨有此節。老僧等語云:“新羅國昔與渤海相戰之時,以是日得勝矣,仍(乃?)作節,樂而喜舞,永代相續不息。設百種飲食,歌舞管弦,以晝續夜,三個日便休。今此山院追慕鄉國,今日作節。……”(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二)

這裏沒有講賞月,但講到了和後來的月餅頗有關聯的“餺飥餠食”,更重要的是同在八月十五日,並且“晝以續夜”,晚上在月下也搞活動,這一點是確切無疑的,而且節慶的氣氛似乎比一般的賞月還要隆重。

這位老和尚所講故事與八月十五這一節慶的關係,不一定可靠,恐怕有很多演繹的成分。我們在《舊唐書·新羅傳》裏可以看到,在新羅國的習俗中,八月十五日,是一個固有的重大節日:

(新羅國)重元日,相慶賀燕饗,每以其日拜日月神。又重八月十五日,設樂飲宴,賚群臣,射其庭。

這裏同樣沒有賞月的內容,但這一節慶之所以會定在八月十五日,顯然是與這一特殊的季節和月相直接相關的。

相關歷史文獻給我們提供的線索雖然還不夠十分清晰,但卻顯示出中秋節這一節日來自新羅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以唐朝和新羅交往的密切程度來看,發生這樣的文化交流,也是合情合理的。在我看來,其傳入唐朝之後,發生一定的變異,起初改以賞月爲主,同樣是既合乎情理又可以理解的。

有些人可能會對這個結論很不喜歡,但這就是我所看到的歷史。

最後再附帶講一句,現在市面上有很多人說,中秋節又稱“仲秋節”,這恐怕不大合理。中國古代的春夏秋冬,通常有兩個概念。一個是天文概念,古人多稱作“四時”,它的精確表述,是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這些節氣名稱來體現時段的劃分。這個“四時”與地球繞日的軌道位置是比較嚴格地對應的,每一年,都基本一致。另一個是大多數民眾日常生活中以月份表述的概念,正、二、三月爲春,四、五、六月爲夏,七、八、九月爲秋,十、冬(十一月)、臘(十二月)月爲冬。這個“四季”,由於有閏月的原因,每年每月在地球公轉軌道上的位置往往會有很大差異。所謂“中秋”,是指後面這一概念體系裏“秋”的中間點,而“仲”字“老二”的語義,是不能表述這一內涵的。

2018年9月25日凌晨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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