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黄背心”第14周游行纪实,探寻法国人的革命浪漫
巴黎时间2019年2月16日星期六,Duroc地铁站,车门合上的最后一秒钟。就在我的正前方,一个人唐突地冲了进来。这是一个年轻壮实的法国小伙子,由于奔跑而大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二月的法国依旧带着凉意,但汗水却止不住地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把他贝雷帽下的卷发沾湿成一绺一绺的。周围的人纷纷向后退开一步,以他为圆心形成了一个半径一米的无人区。他带着些许轻蔑地扫视着周遭——低头看报纸的文雅老者,身着高档风衣的精致女子,与身旁女伴谈笑的戴眼镜学生——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显得格格不入。这不仅是因为他皱巴巴的夹克衫和有点脏的白球鞋,任何人看见他的第一眼就会注意到他身上这件原产于中国义乌的荧黄色马甲,已经写满了我不认识的标语,沾着油渍和泥土,却被他骄傲地穿在身上。
在这里,请不要对“骄傲”这个形容词有任何的怀疑,因为当我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我就确定了:这个年轻人的眼中像是燃烧着斗志一般闪闪发光,手指由于兴奋而颤抖,全身上下洋溢着热情和使命感。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新闻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黄背心”的真身,他想必也看出了我眼中难以掩饰的惊异,避开我的视线低下头去。我的大脑中回闪着法国大革命和五四运动等等各种各样的历史碎片,同时与诸位一样,无数的疑惑在心中升起。我几次鼓起勇气想要向他搭话,话到嘴边,却又吞下去了。这是一份小小的遗憾,但是以此为开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将走到围观市民、警察和游行队伍中间,届时所有的疑问都将得到解答。这是一次神奇而难以忘怀的经历,我将忠实地把记忆中的一切呈现出来。本文作者:为什么猫要拉屎,写于2019年2月20日。
巴黎地铁。多图,手机拍摄,技术不好,凑活看吧
一
列车到站,小伙子也在这一站下车,低着头裹紧黄背心,像个愣头青一样快步离去。我还想尾随他一阵,但是出了地铁站就不知他跑到哪儿去了。地铁口出来是荣军院面前的一大片广场草地,荣军院后面是大名鼎鼎的拿破仑墓,也就是我原本的目的地。很走运,一出地铁就看到一队警察骑着高头大马经过,这种传统和现代的奇妙组合还挺别致,周围人大多是跟我一样的游客,掏出手机开始狂拍。
invalides站,地铁口,15:47
可以看到后面的路口已经被警察封闭了,但是我还没意识到这个,因为周围草坪上都是出来野餐玩耍的人,不远处有一群练习橄榄球的大学生,旁边的父亲在教女儿骑自行车。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下来,气氛一片祥和。但是走了没两步,一队全副武装的特警打破了这里的平静。他们手里拿着防爆盾和警棍,有的还配着枪。我不禁开始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主要路口都已经被警察控制,这个地方即将有大事发生,心里暗暗兴奋起来。
过了几分钟,从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了小号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如暗雷一般连续不断的脚步声、嘈杂声逐渐逼近。野餐的路人们纷纷起身离开,几个手拿长筒短筒的记者向前跑过去,我也跟着快步走上前,终于在荣军院的正前方迎面遇上了黄背心的队伍。首先令人惊异的就是他们人数之多:举标语的,举牌子的,敲锣打鼓的,扛着十字架的,挥舞着国旗放着音乐的,喊口号的唱歌的,带着V字仇杀队面具的,应有尽有,如同潮水一般弥漫上来,我被冲到路边,看着这群人从面前经过走到这个长约一公里宽两百米的广场上,游行的队伍看不到尽头,并且还在不停变多。
荣军院前的广场。法国大革命时,此处曾是军械库
之后让人感到奇妙的就是游行队伍里各种各样的人。从十几岁的学生到白发苍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从穿着整齐西服的城市上班族到扛着农具的农民,男人,女人,白人,黑人,仿佛法国各个类型的人在这里都到齐了。我本以为有兴致来参加游行的主要是年轻人,实际则不然,四十岁以上的至少有三分之一,大队大队的老头老太太更是无比显眼。年轻人更闹腾,玩出的花样更多,穿着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简直跟狂欢一样。而中老年人可能已经走了一段时间开始累了,坐到旁边的公园里休息,歇好了接着去游行。
仔细观察之后,就能发现这一伙人的确是字面意义上的“乌合之众”。没有领导人,没有组织者,没有纪律性,仅仅是由于目的地相同而走到一起。到达广场后的他们就如同一帮无头苍蝇一样失去了方向,便站在原地,各自做各自的事,比如拿起手机和自拍杆拍照发ins。甚至他们游行的目的都完全不同。有的人举着画有大摄像头的木板,是在抗议城市中安装摄像头侵犯他们的隐私。有的人围着彩虹旗,估计是给lgbt维权。有的人黄背心上写着“Lier”,估计是在批评政府满嘴谎言。也有的人很直接,把马克龙照片挂在十字架上想要钉死他。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心里充满了不满,而他们不满的原因各不相同。
二
随着黄背心逐渐聚集起来,我的不安感也在逐渐上升。上过高中的人都知道五万人在一起参加升旗仪式是什么样的场面,但这里的人数至少是五万人的几十倍。这样一帮乌合之众要是失去控制将是何等可怕的情景,真枪荷弹的警察如果与人群发生冲突又将是怎样的情景?我不敢想象,只好慢慢退到人群边缘,走到安全的地方。游行的队伍把警察的封锁线冲开了一个大口子,迎面走来一个医疗队打扮带着红十字的哥们,指着旁边的警察朝我用英语招呼道:“他们要用催泪瓦斯,记着捂住鼻子!”我忙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封锁线钻出来,看着人群依旧不断地涌入广场。
旁边站了不少跟我一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多是外国游客,叽里咕噜说的什么听不懂,只能听懂一对日本妹子一脸震惊地说:“真厉害,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整整半个小时后,游行的队伍才逐渐走完,警察的车队逐渐向前推进,我也跟着警察逐渐向前走,一个身穿红衣的花白头发老大爷一脸气愤地从黄背心人群里走出来,一边和旁边经过的黄背心对骂。经过警察身边时他跟警察竖起大拇指大声说了几句什么,应该是在夸警察维护治安之类的。不过这样的人在这里毕竟是少数。
警察们最终在广场的角落处停下,我从封锁线后面探头,望着里面的黄背心。警察刚刚摆好封锁线,一群骑着自行车翘起前轮玩各种特技的年轻人就从外面冲破了防线,他们只好重新列队,结果这帮自行车又冲出来,如此几次,场面一度十分混乱。不过他们最终还是停好了警车架好了防爆盾,我以为我期待的警察打人终于要出现了!然而并没有,警察只是聊天,里面的黄马甲也只是自嗨,乱七八糟一阵吵嚷,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大动作,毫无组织纪律性,属实无聊。看了一会儿,旁边的游客纷纷离去。
我便抓了个落单孤零零站在一边的警察小哥聊天。我问他道:“请问他们为什么要游行啊?”
警察小哥带着头盔口罩,背着枪,见我来问话就把口罩扒下来,长得还挺可爱的。“他们要求减税。一开始是我们的总统马克龙说要加燃油税,所以他们就游行。但是这已经是第14周了,他们每周六都出来游行。”
我:“所以他们这样游行,会有用吗?马克龙下令减税了吗?”
警察小哥耸耸肩,做出个无奈的表情:“减税?没有。我也不知道最终会不会减税,我只知道这是我的工作,我也不想的,但是还是得这样出来站着。”
我:“你觉得马克龙怎么样?”
警察小哥看了眼旁边:“我不能说。再怎么说,马克龙是我的老板,我现在在上班,不能谈论他。”
我:“(坏笑)但是每个人都会背后说老板坏话。”
小哥:“(坏笑)你很懂嘛!”
我:“所以你觉得这个税高么?”
小哥想了想:“当然高!”
我:(开始挑事)“他们要是讨厌马克龙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拿起武器把马克龙政府推翻呢?他们却只是在那边干喊口号,什么也不做。”
小哥愣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反正如果他们拿了武器,我们就有理由朝他们biubiubiu了。他们天天只喊口号,我们没法朝他们开枪,只能在这里干站着,挺无聊的。”
三
聊了会儿天,发现根本没有要打起来的迹象,我便放心地走到封锁线里面。广场边上坐满了黄背心,我坐到一群老头老太太旁边想听他们聊的是什么,然而都在说法语,一句也听不懂。我右边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穿着有点旧的西服,右手里攥着法国三色旗,左手拿着全键盘黑莓手机,是十年前的流行款。见他正在发呆,我便凑过去尝试搭话。
我问道:“你们为什么游行?是因为讨厌马克龙吗?”
大叔英语不太好,一边想单词一边说:“讨厌马克龙?不,不是这样……其实也有一点吧,其实游行关系到我们的民主。当社会面临问题的时候,我们就会这样集合起来,它能让我们的人民变得团结。”
我追问道:“媒体说你们游行是因为燃油税太高,是这样吗?”
大叔摇了摇头,笑了一下:“其实,不是这样。我们游行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其实我们游行是因为智能手机。”
我:“stm……智能手机???”
大叔:“对……智能手机。现代社会越来越多的人在使用智能手机,但是这背后是很多大公司,他们通过智能手机在收集数据,这侵犯到我们的个人隐私。我们想保护我们的这种权利,所以我们出来游行。”这么说着,他注意到我手里的手机,“哇,你有一个好手机。”
我看着手里两千多块钱的某为:“谢谢,但是这型号不是很好。”
大叔一脸羡慕:“这是中国的手机?”
我:“是的,是huawei。”
大叔:“中国有世界上最好的手机……你是中国人?”
我:“啊,是。”
大叔点点头。“huawei,good,但是贵。”他给我看他的全键盘黑莓,叹了口气,“我的手机,不好。”
我有点尴尬,连忙转换了话题。“你觉得你们的游行会有效吗?”
大叔看向前方,看向那一片嘈杂的黄背心。“我也不知道。我希望政府能给出改善,我希望明天能变得更好,但是说实话,日子一天天变得更糟。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又随机抽取几个幸运路人聊了聊天,回答大体也是这样。有一小群街头艺术家抗议政府对涂鸦的管制,有一群高中生单纯想要把马克龙拉出来照脸上来两拳。我问他们为什么不真的拿起武器推翻马克龙政府,他们一脸诧异:“你在说什么,这是违法的!”
此刻的我化身为教唆犯:“如果法律保护的根本不是你们的利益,那么违法又有什么错呢?”
看着这群纯良高中生一脸震惊的表情,我有点感觉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了,于是兴趣大减。突然想起我此行的目的是拿破仑墓,我便挪动酸痛的双腿,向那边走去。
拿破仑墓(应该是)没开门,只能拍外景
四
终于走到拿破仑墓门口,才知道由于黄背心游行这里暂停开放,心里一阵懊恼,只好原路返回,想要坐地铁回去。然而刚刚回到这个广场,大约下午5点30分时,便看到人头攒动,大队的警察奔跑来去,几十辆警车堵满了整个路口,骑着摩托车的彪形大汉警察在路边停了一排,与刚才完全不是一个气氛。我想凑近去看看,一个足足有两米高的大胖警察朝我喊道:“走!走!”一边挥手把周围的游客驱散。
我与围观群众一起被赶到路边,然后便听到连续几声震耳欲聋的声音,以及非常大的嘈杂声。可能是震撼弹。我踮起脚尖试图看到广场上的场景,只能看到乱糟糟的黄背心四处逃窜。警察的手段非常有效,黄背心的游行瞬间结束了,警车队伍也转身离去,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五分钟之内。现场只留下几个警察维持秩序,黄背心们不甘心地从广场离开。有的黄背心踉跄着脚步、捂着口鼻,应该是催泪瓦斯的效果。
几个年轻人趁人不备往警车上贴了宣传贴纸,那个两米高的大胖警察连忙掏出警棍将他们赶跑,然后一脸心疼地蹲下来慢慢抠那些贴纸,样子又滑稽又可怜。骑警也离开了,只留下一地马粪。啊,这民主的香气,路人纷纷绕行。
我叫住了一群年轻的黄背心,想问问刚才的情状,但是他们不懂英语。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一边跑开一边嚷道:“You,
wait! He, English is good!”
应该是去叫一个英语很好的人过来帮忙。我在原地等着,突然一个快活的声音向我问道:“你也是来看黄背心的吗?”我回头,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高高瘦瘦,大眼睛里满是兴奋。“That's
amazing! 太棒了!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游行!简直酷炸了!”
他来自加拿大,是专门来法国参加黄背心的。他一脸激动地告诉我,黄背心是一个世界性的运动,现在已经扩散到了整个欧洲,将来则会扩散到全世界,包括加拿大和中国。“你是来自中国吗?”他问道,“在你们那里绝对看不到这样的游行吧!不过没关系,借助网络,很快你们国家也会有这样的游行!全世界都会有!世界上有太多无知愚蠢的人,只在乎他们自己的利益,我们正在唤醒他们的意识!虽然说很多人都说共产主义非常可怕,但是我非常喜欢共产主义!……”他越说越激动,恍惚间我感觉到类似白求恩的加拿大国际主义传统正在这个年轻人身上闪闪发光,所以下文就叫他白求恩了。
正说着,刚才的法国少年拉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跑了过来。他棕黄色头发,留着胡子,非常瘦,一直皱着眉头,眼神十分坚毅,像极了梵高的自画像。见到我们,他隆重地伸出手,与我们握手。“你们也是来参加黄背心的吗?很好!我们是朋友!”
长得大概这样,遗憾没留照片,挺像的
一阵寒暄,梵高把黄背心脱下来,整齐地叠好,郑重地塞进口袋。梵高又招呼来他的两个同伴,他们正拿着手机看youtube上刚刚上传的黄背心视频,热切地讨论着。见到我们,他们也忙走上前来,和梵高吻脸,和我们握手。他们两人,一个经营一家修车店,一个是个艺术家。艺术家不会说英语,修车哥便给他翻译:“你们看见黄背心了吗?看见多少人?”
我和白求恩:“非常多,根本数不清!”
修车哥:“对!没错!任何一个参加了游行的人都知道,这里不像媒体说的,只有几百人!他们都是骗子!”
梵高:“政府只想掩盖真相,欺骗民众,让国际社会以为事情并没有这么严重,根本不想解决问题。”
白求恩:“是的!加拿大的媒体也从来不告诉我们有这么多人参加黄背心,如果我不来这里根本见不到这样浩大的队伍,简直酷毙了!这些媒体都是政府控制人民的工具,我见到数以万计的人们集合起来反抗这种控制,真是太棒了!伟大!”
我:“这就是特朗普说的,fake news……”(众人大笑)“特朗普是个很滑稽的人,但是他对媒体的评论还挺有道理!”
跟他们聊了一阵,我得知黄背心的主要阵地是youtube和instagram等网络平台,他们在网络上发帖子和宣传视频,自发地组织起来游行。燃油税问题仅仅是游行的导火索,真正令他们感到不满的是马克龙的敷衍态度。他们每周六都出来游行,每次都比上一次更加声势浩大。不只是巴黎,全法国各大城市都有游行,甚至意大利、比利时等国家也出现了黄背心。荣军院广场仅仅是游行的一个地点,实际上整个巴黎同时有六个大广场都在爆发游行,规模最大的是市政广场,可能有超过五十万人。他们正要赶去下一个游行地点,我便随他们前去。
谈到法国的未来,修车哥痛心地说:“我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马克龙只为有钱人服务,根本不关心真正的人民怎么想。我在我的老家开一家修车店,过得不差,但是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为我们的国家站出来,所以我来到了巴黎。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梵高是个宗教卫道士:“我受够了这个虚伪的政府。我就像十字军的战士一样,时刻准备着为我的伟大祖国而献出一切,但是没有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我想我们需要一些伟大的领袖,能够领导我们。”
白求恩是国际主义战士:“你知道worldwide吗?全世界人民都站在你们一边!在我的家乡加拿大,有太多的人非常自私愚蠢,只关心他们自己的事情,根本不在乎全人类面临的危机,我管他们叫sheeple,意思就是无知的绵羊,任魔鬼驱使的绵羊。”他顿了顿,“在美国,所有人都是sheeple。美国人都stupid。”
我(笑):“所有人都讨厌美国人!美国总想控制所有其他国家,包括第三世界国家,也包括法国和加拿大。”
众人(笑):“没错!Fuck US!”
白求恩:“政府害怕人民团结在一起,他们用媒体和党派把人们刻意分开,让人们互相攻击,这样人们就想不到要反抗政府了。”
修车哥:“但是最终人们会团结在一起,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觉醒,就像你们两个一样,他们会参与到黄背心中间。”
我:“你们知道吗,中国天安门广场上写着一句很有名的话: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就像这句话说的一样,我永远相信人民、相信正义。”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达了集会地点。广场上矗立着一座雕像,修车哥告诉我这座雕像是纪念法国历史上某一个为自由而牺牲的伟人,但是我没听懂是谁。
这里已经站满了黄背心。梵高冲上前去,和他认识的人打招呼,周围的人围上前来,与我们拥抱握手。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置身于他们中间,就能感受到他们革命的朝气汹涌激荡。我也受到感染,唤起内心的热情:前一秒我们还素不相识,然而由于同样的信念,后一秒我们便以朋友兄弟相称,并能够为同样的目标去奋斗。一个人的力量再渺小,但是身处于革命的浪潮之中,他的思想便能与所有人产生化学反应,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我看着周围的黄背心们,与我来之前所猜测的一样,他们是那样地幼稚、冲动而迷茫。他们就像五四运动时的青年学生,412前的共产党,还根本不知道革命两个字包含了多少沉重的东西。但是,与我来之前所想的不同,他们是一群真真切切的热血青年(也有中老年),虽然对斗争的路线和方法一窍不通,却执拗地坚持着想要让整个社会变得更好的梦想。“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对现实世界的规则还知之甚少,却妄想着用读书人想象出的信条改造世界。但是,正是因为总是有这样可笑而可爱的人,人类历史才能在螺旋形循环的同时一点一点上升,也许这就是浪漫吧。
艺术家给我们看instagram上发的图片:警察用催泪瓦斯驱散游行者。梵高愤怒而不解地说:“他们怎么能做这种事呢,我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是为了国家才站出来游行!”修车哥说上周在巴士底广场警察甚至动用了高压水枪,“用暴力镇压民众,真是野蛮的政府。”
“这太平常了。”我摇摇头,说道,“在人类的历史中太平常了。”
“你们知道,我们中国人很少进行这样的游行,我们用一种不同的方法来反抗。当劳动人民无法忍耐上层阶级的压迫,我们就会直接拿起武器,用暴力手段,推翻他们,然后把他们全部杀掉。”我看着他们讶异的表情,这些生长在资本主义温室中的青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暴烈的宣讲。“没有错,Kill
them all(全部杀掉)。中国的伟人毛泽东说过,枪杆子里出政权。我想法国人的历史上有着伟大的传统,能够理解这一句话,毕竟法国人总是第一个站起来反抗他们的政府的民族。”
听完我的发言,四个哥们面面相觑。然后艺术家笑了,对修车哥说了几句法语。修车哥听完连连点头:“他说,你说的没错,我们法国人是第一个杀掉我们的国王的。这是我们的光荣历史,我们法国人就是这样!”
五
转眼间,已经晚上八点,艺术家提议去吃饭,梵高还留在原地,我们便就此分别。梵高从旧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诺基亚老式手机来,记下了我和白求恩的邮箱:“请原谅我只有这样屎一样的手机,等我回去了我会给你们发邮件问候的。”“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白求恩这么说。
他们拥抱完,梵高又看向我:“你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你信仰什么宗教吗?”
我摇摇头,“我不相信宗教,如果说相信什么东西的话,我相信共产主义。”
梵高点点头。“其实我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我相信有一天,基督教会重新降临,因为那才是法国人的最终精神归宿。全世界的基督教都在复苏,特朗普也是个基督徒,这一天终将来到。”
我说:“愿上帝保佑你。”
他紧紧拥抱上来,我第一次感受了法国人的吻脸礼是什么样的。
我们四个离开集会的人群,穿过巴黎的大街小巷。一路上天南海北地聊着,步行的旅途也无比充实。最终,我们在街边一家披萨店买了晚饭,一人捧着一盒披萨,走到不远处的巴士底广场,找台阶上坐下来,看着前面来来往往的人。
忘了晚上快门时间长,糊了
我说:“这里是巴士底广场,曾经是一座关押政治犯的监狱。法国大革命的时候,人们攻打进监狱,释放了里面的囚犯。”
修车哥有些惊讶:“你居然知道我们的历史。嗯……实际上我也知道的不多,哎呀……我本应该了解得更详细的,毕竟是我们国家自己的历史。”
我笑道:“实际上法国大革命的起因,也是国王想要征税,然后人民起来游行。”
修车哥想了想,然后笑出了声。“你的意思是历史终于要重演一遍了?”
我说:“马克思说,人类历史是螺旋上升的。虽然历史总会重演,但是每一次的循环,都比上一次循环要进步一些。我永远相信,只要有像你们一样充满热情的人去努力做些什么,人类的历史就会一直向前发展,人类的明天就会更好。”
修车哥点点头,看向前方的七月革命烈士碑。碑顶站着一座金灿灿的自由神像,右手高举火炬,左手拿着一条砸断的铁链。自由神像下方,一对情侣正在拥吻。“我热爱我的国家,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为我的国家做些什么,它正变得越来越不像法国……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的,但是我觉得,还是要坚信自己所相信的东西,不管这条道路会把国家的未来引向何处。”
“加拿大人民支持你们。”白求恩说。
“中国人民也支持你们。”我笑道。
我们举杯,碰杯,把可乐一饮而尽。
左至右:修车哥,白求恩,艺术家,我
六
我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点。房东太太听见我回来,忙暂停了正在看的政论节目,走出来问我的状况。我告诉她安心,我没有遇到危险,只是去看了黄背心的游行。她便问:“你看见什么了?”
我对着谷歌翻译说:“我看见数以万计的人穿着黄背心在游行。看起来他们的诉求各不相同,关心的东西也不同,但是都对现在的局势充满了愤怒和无奈。”
房东太太看着翻译过去的法语,点了点头。我问道:“您是怎么看黄背心的?”
“贫富差距在变大,人们各种各样的需求都得不到满足,所以我很理解他们。”她回答道。“但是他们游行的时间有点太长了。”
“您觉得马克龙怎么样呢?”
“马克龙只为少数人中的少数人服务,所以人们不喜欢他。但是法国人现在也没有一个更好的总统,至少马克龙并不偏向于任何一个政党,而玛丽娜·勒庞这种人非常危险。她是个只为自己政党争夺权力的政客,她会把法国带向歧途。”她又问我:“你怎么看黄背心呢?”
“我认为,他们太软弱了。在中国的历史上,当平民阶级无法忍受压迫,他们会拿起武器战斗,把统治者和整个上层阶级推翻。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数百次。而法国人却不敢拿起武器,至少现在还不敢。”
房东太太点点头。“其实我们法国人是太幼稚了,we are all big boys(我们都是大男孩)。”
我补充道:“你知道中国是个社会主义国家,信仰共产主义,所以中国人对资本家毫无好感。”
“但是中国人正在收购法国的公司。”房东太太回复道。我一时无言以对,着实吃了一瘪,还好她只是笑了笑,转移话题问道:“你觉得法国怎么样?”
“我觉得,法兰西是一个伟大的民族。法国人历史上出现了无数伟大的文学家、艺术家、思想家,这是人类历史上宝贵的财富。但是,法国人没有出现过伟大的政治家,法国历史上有很多次统一欧洲的机会,但是很可惜,每一次都错失良机。”
房东太太笑了。谷歌翻译上显示出一行字,“法国人不听话。”我们对视而笑。
我又补充:“我对各民族的政治学、历史学、社会学进行了一点研究,我觉得一个民族的命运和民族的性格有很大关系,几乎从这个民族产生的时候就决定了。一个民族想要历经岁月磨砺最终生存下来,是需要某些伟大的性格的,而我认为,法国人拥有这种东西。”
她连连点头:“谢谢你。中国的历史比法国长的多,所以在中国面前,我们还仅仅是小孩子。”
我说:“嗯,中国有超过五千年的历史,经历了很多次类似的事情,所以才变得成熟,而法国这个民族国家在十三世纪才正式形成。今天的法国人,和十三世纪的法国人没有本质区别。那个时候法国的贵族和平民不能通婚,而今天的法国上层阶级和平民也不能通婚。以英国王室为代表的英国人总在想办法弥合,或者说,掩盖这样的鸿沟,然而法国人,一直在以种种贵族专属的特权来加大这条鸿沟。这样做的结果在法国的过去就变成了法国大革命,在法国的今天,也可能将要如此。”
“照你这么说,历史是一个循环,我们如今再次站到了这个地方。”
“是的。我研究历史学的目的就是想要打破这样的循环,但是最后我发现,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逆转精英阶级腐败的过程,唯一推动历史前进的方法就是用暴烈的革命彻底推翻他们。这样的过程在很多西方国家的历史上还没有经历过,所以才会觉得迷茫。这个过程是痛苦、混乱的,但是这是历史循环的必经之路。只有迈过这一阶段,才能到达下一个循环,这个民族的历史才能向前迈进。”
房东太太思索着,对手机说了一句法语。屏幕上逐渐显示出一串英文,是我这一天看见的最美的一句话。
“But we will keep romantic.”(但是,我们会保持浪漫。)
在赞叹之余,我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这就是我刚刚说的,法兰西民族能够经受住历史的考验最终生存下来,所需要的东西。”
说到底,人类历史在宇宙中也不过是一瞬间的逝去,一万年以后人类可能已经消失,40亿年以后地球都将毁灭不在,那么我们为什么而活着,而又为什么而努力奋斗呢?在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给出答案。但是有些东西,是我们这个物种足以引以为傲的,哪怕站在破灭边缘的最后一秒钟,我也可以把它骄傲地攥在手里,作为仅属于人类这个伟大种族的唯一徽章。那便是组成“浪漫”的两种宝贵的东西——“爱”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