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对这个世界,我依然抱有谨慎的乐观
人可以不关心政治,却很难脱离政治而存在。
“我们不得不试图理解政治,这不仅仅是因为——如亚里士多德所言,‘人是天生的城邦动物’,而且因为政治中有我们命运的源头。水手在大海上航行,努力练习航海技术,掌握气象地理知识,储备粮食物资,殊不知,最能影响这场航行成败安危的,不是水手的智识,而是大海本身的‘脾气’。它波涛汹涌,水手无处可逃;它风平浪静,水手才可能岁月静好。人类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就被政治‘绑架’,它是我们所有人脚下看不见的大海,是我们必须穿越的看不见的暴风骤雨。”
在全球化这个“连接器”的水位变化中,冷战结束是一个关键节点,冷战的结束意味着东、西两个阵营的打通,两个大水池连成了一个超级大水池,因此也有学者把后冷战时代的全球化称为“超级全球化”。而“超级全球化”也加剧了西方国家的“三难困境”。
在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访中,刘瑜回答了三个问题。
一、全球化是不是现代人类无法完成的巴别塔?
全球化的确把饼做大了,但抢到这块饼的却不是所有的人。资本家阶层当然有理由热爱全球化,之前他们是在一个国家挣钱,现在是在一百多个国家挣钱。
瑞士每年召开的达沃斯论坛是著名的全球经济论坛,也已经成为经济全球化的一个象征,很多人把全球主义者称为“达沃斯人”,来自各个国家的企业家和经济大鳄相见甚欢,谈笑风生,与此同时,世界各国的工人阶层却彼此怨恨,觉得对方抢了自己的饭碗。所以有人说:现在世界的主要矛盾,不再是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矛盾,而是各种全球主义者站在一起,与四面八方的民族主义者之间的矛盾。
不知道我是不是过于乐观,我倾向于认为,我们现在可能处在所谓“进两步,退一步”当中的“退一步”,但“进两步”这个趋势并未被打破。全球化肯定不是一个线性的过程,不可能非常稳固地一直在扩大过程中,它会反反复复。但总体而言,我认为从一个长线的历史来看,经济全球化还是会扩大,你甚至可以说它是人性的一部分。因为究其本质,经济全球化的动力就来自于“资本家的贪婪”和“消费者的懒惰”,而这种“贪婪”和这种“懒惰”是人性的,你不可能去消灭它。
这两年我有一些思考,从纯粹经济的角度来说,全球化总的来说肯定是好事,但它也不见得就是非黑即白的、天然政治正确的,思考全球化也有多重视角。如果我们从社会的稳定和文化凝聚力这个角度来说,未必是全球化越快越好,覆盖面越广越好,在某些历史阶段,可能放慢一点脚步,未必是坏事。
尤其是在人口结构变化非常快、文化多样性增加得非常快的时代,有时可能我们牺牲一定的经济效率,来实现社会凝聚力的增强,在某个历史阶段可能也有它的道理。
二、让你不满的这个时代,却可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一个时代
在一个无可救药的世界里,激进是美德,越激进越推动社会进步。但是,如果我们承认时代的巨大进步,在这个前提下再来讨论战争、贫穷、饥饿,乃至制度建设,可能我们需要的就不是革命,而是改良,是耐心,是在现有的国际体系、现有的全球化基础上去修补。
我说这种以自由贸易为手段的全球化国际体系,肯定是从二战以来,尤其是冷战结束以来,当今世界发展的一个基础。你说现在有没有动摇?大家都会认为有很大动摇,但最核心的部分,我觉得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美关系——中美关系能不能修补?双方能不能以最大的智慧去完成这个关系的平衡?
当然,这个全球秩序中包含了很多冲击面。比如说西方世界内部的右翼民粹主义,比如很多发展中国家的民族主义,包括宗教极端主义,但真正影响世界秩序的还是中美关系的走向。我认为这是世界秩序能否继续维系的一个最根本的因素。
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吧。你有没有看过一个照片,有一只猫,它照镜子,看到自己是一只狮子,我觉得此刻的俄罗斯就有点像这只猫。它的自我认知超过了它真实的实力。其实无论从经济的体量,还是文化的影响力,甚至包括经此俄乌战事以后,它的军事影响力可能在全世界都难以称得上是最重量级的国家了。俄乌战争可能对很多俄罗斯人,甚至对普京本人来说,都会是一个wake up call,是个叫醒的警钟。他认为俄罗斯有足够的号召力和军事动员能力,有把握快速拿下战争,把周边的国家搞定,但就目前的战事进程来看,事情显然并不是那么简单。
俄罗斯对于全球化的走向,起不到最决定性的作用。前段时间美国国务卿布林肯有个演讲,核心议题是关于中美关系,但他在说到中美关系之前,是讲了一小段俄罗斯的,他批评了俄乌战争,但接下来他表示:中国才是唯一既有意愿又有能力颠覆现有国际秩序的国家。这句话对俄罗斯来说,就叫作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了,就是虽然俄罗斯有意愿,但是没有足够的实力。
并非整个美国政界都持“中国威胁论”,但不得不说,目前无论是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都有相当数量的人把中国视为威胁,在美国非常极化的政治氛围下,中国议题是他们共同重视和能带来共识的议题。
最好的可能性就是双方都能有所让步。说实话,从国际野心的角度,我觉得美国夸大了中国威胁论,原因在于他们对中国文化不够了解。中国文化更多的是内向的,而不是外向的,因为中华文明的基因是农业文明,不是商业文明,商业文明追求利润的最大化,所以它天然是不断扩张的,而农业文明追求稳定性和确定性,倾向于防御,所以我们历史上修长城、搞海禁,自己把自己围起来,你们别进来就行了。
而且西方的基督教,它有传教、传福音的传统,就是大老远跑到别的国家去改造你,让你接受它所谓的“真理”。这里也有理想主义的成分,但是对于“被改造国”来说,可能就成了文化侵略。中国历史上并没有这个传统,中国古代皇帝们也希望万邦来朝,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希望你承认的是皇权,是皇帝的面子,不是接受中国的文明模式,也不是实际统治。尤其是近代以来,在国际体系中,中国的话语基本上是“特殊主义”的,不是“普遍主义”的,意思就是,中国的发展模式是对应中国国情的,你们怎么样我不管。
说实话,所谓“国际霸主”,不是所有国家都愿意当的。巴以冲突,卢旺达屠杀,俄乌冲突,伊朗核武器……这么多麻烦事,管得了吗?“老大”不好当,当“老大”不仅仅是权力,也意味着无穷的责任。
所以,在这些意义上,我觉得西方人可能夸大了中国的国际野心。当然,我不是国际关系专家,比较政治学和国际关系完全是两个体系,所以我关于一切国际关系的讨论,都只是我个人的直觉而已。
我在书里也讲到,基本上学界的多数看法,大概是从2006年左右开始,在全世界范围内民主转型的浪潮就开始下行,当然有争议的地方在于,它到底是在退潮?还是进入了一个平台期?这个是可以讨论的,但至少,它肯定不是在加速扩张中,是在一个减速期。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也可以说它是一个退潮期。但如何理解这种退潮,则要具体分析原因,退潮未必是民众不再信奉民主制度,而是实现民主需要诸多条件,如果维系民主的条件不充分,民主也会崩溃。
三、在什么情况下我可以忍受比尔·盖茨比我富有100万倍?
近年大热的一些获奖电影可能大家也都注意到了,比如《小丑》、《寄生虫》……这些电影的矛头都是指向贫富悬殊,它们并非孤立的作品,而代表着一个潮流:在全世界范围内,对贫富悬殊的愤怒日益升温。我想讨论的是,如何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不平等?我们是否在重返一百多年前的“镀金时代”?
令人不安的是,贫富悬殊的不平等,有一种自我强化的倾向。更多的钱可以买到更好的教育,更好的教育带来更好的前途,更好的前途造就更大的不平等。这就是阶层固化的恶性循环。越是贫富悬殊的社会,阶层固化就越严重,因为梯子越长,底下的人爬到顶部就越难。
学者吉伦斯(Martin Gilens)的《财富与影响力》研究了美国长达二十年的公共政策,发现当穷人和富人的偏好不一致时,政策合乎富人偏好的概率要大很多。因此他得出结论:美国政治本质上是寡头政治。一旦一个社会高度不平等,哪怕它采用了民主的外衣,依然可能会沦为寡头政治。当然,他这个研究也存在很大争议,不少学者批评他这种“阶级对立”的政治叙事,因为绝大多数时候,美国不同阶层的政策偏好是高度重合的。即使是少部分不同的时候,也未必“穷人偏好”就代表了“理性”和“正确”。
另外一点得到了越来越多学者的共识:高度不平等会影响经济发展,人们通常会认为,在公平和效率之间,只能二选一,为了效率,有时不得不牺牲公平。但现在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过度不平等不但无助于效率,甚至会成为效率的绊脚石。道理很简单,你这一头拼命投资生产,那一头没人有钱消费。对于很多行业,所谓“产能过剩”,换一个说法,就是“消费不足”。贫富悬殊最严重的后果是引起政治动荡,这一点,无论在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都是如此。
当社会不平等到一定程度之后,很多普通人会渴望一种立竿见影的均贫富机制。最立竿见影的就是把人拉下来,下坡是很容易的,这就是“向下的平等”。而“向上的平等”是缓慢的,需要耐心,因为不是把上面的人拉下来,而是把下面的人拉上去,把社会资源扩容,把饼做得更大。但是要把饼做大,“平等”就必须同其他价值共存,比如秩序、对投资的激励、对产权的保护等等。现代社会的困境,很多时候是诸善之争。
全世界当下的贫富差距,跟19世纪末“镀金时代”有本质的区别。19世纪末全球的绝对贫困率是90%,而现在是10%。我们不能脱离这个最根本的差异,去直接把今天等同于“镀金时代”,因为错误的诊断会带来错误的药方。“悲惨世界”到底有多悲惨,简单来说,穷得吃不起饭,和穷得去不起夏威夷度假,含义很不同。如果我的生活能维持小康,那么我不介意比尔·盖茨比我富有1万倍,甚至100万倍。但是,如果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那么盖茨就算只比我富两倍,我也会感到义愤填膺。所以我始终认为,贫困是比不平等更根本的问题。
而且,不平等的原因在不同时代是不同的。以美国为例,研究发现,最近几十年,美国贫富差距拉大的最重要原因,是技术进步。因为技术越进步,生产越自动化,工人就越多余。美国排名前十的富豪,从贝索斯、盖茨一路下来几乎全部与技术进步有关。而技术进步在造就巨富的同时,也给整个社会带来福利——我们也在享受微信、淘宝、美团、共享单车带来的便利对不对。当然对美国人来说,就是亚马逊、微软、苹果、各种社交媒体、Netflix等等带来的好处。
技术领域的资本回报率很高。打击资本,技术创新的动力就很可能下降,技术创新的动力没有了,不平等现象会下降,但很多领域的社会进步也会失去动力。你怎么选?更平等但是更缺乏活力的社会,还是更有活力但更不平等的社会?并不是那么容易选择。
欧州有很多福利制度,美国其实也是,只不过它搞得不像欧洲那么明显,以至于很多人认为美国似乎是一个完全放任自流的国家。其实不是的,你去看看美国联邦政府的财政支出,就会发现过去一百年里,医疗保险和社会保障等等社会支出是急剧上升的。
现在很多人在讨论“无条件基本收入”,包括前两年美国疫情之初直接发钱,也是一种思路。我觉得“无条件基本收入”跟传统福利制度相比要科学,它可能“奖懒”,但是它不“罚勤”,这是它好的地方。坏处就是成本太高了。关于“无条件基本收入”,很多国家都在做实验,关于成本、效果,都有一些争议,我们可以关注。
对于时代的难题,取决于你用什么时间尺度去看待它。对于普通人来说,一般都是以自己的一生为尺度来看,这当然无可厚非。人的一生之中,要算有效生命,其实并不长。小时候不懂事,不会思考社会、政治这些宏大命题,等到老了,有心无力,可能也比较少思考这些问题了。真正会为公共事务担忧的成年阶段,也就中间短短的三五十年。用这个时间尺度去看历史的进退,你可能会非常失望,甚至可能觉得历史没有进步,而是在倒退。我相信大家都看过一张流传非常广的照片,照片上是1970年代几个阿富汗姑娘意气风发地走在大街上,她们穿着短裙,非常摩登、开朗、自信。如果你是一个阿富汗人,生于1960年代,对比现在的阿富汗,那等于你懂事以来看到的所有变化都是在退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特别能理解个人的焦虑和绝望。但是对于做研究的人、爱读历史的人、探究社会发展趋势的人来说,可能判断某个制度或者某个观念的走向,仅仅三五十年的尺度是不够的。对于一个制度的生命力和价值判断,甚至一两百年可能都是不够的,如果你建立一个更长时间尺度的历史观,或许会乐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