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盼儿茶艺,给东瀛人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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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录》剧照

北宋仁宗年间,一场特殊的比赛在御前进行。两位名臣(蔡襄与苏舜元)埋首茶案前,碾茶、筛末,逐次注汤入盏、茶筅击拂,忙得不亦乐乎。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随着双方娴熟的操作,两盏泡沫细腻均匀、色泽清亮的茶汤,呈现在众人眼前。

酷爱茶道的蔡襄不惜血本,找来了上好的茶饼,泡茶所用的,也是唐人名作《煎茶水记》中“天下第二泉”的惠山泉。而苏舜元匠心独运,茶虽不够名贵,但冲泡所用的却是竹沥水,反倒与茶香更为相宜,最终赢得了更多人的青睐。

这篇记载于《江邻几杂志》里的故事,反映的是宋人雅趣——斗茶。

《梦华录》中,赵盼儿与来自茶汤巷的老板斗茶

而新近热播剧《梦华录》中,同样有不少关于宋人饮茶的段落。这部改编自元杂剧《救风尘》的作品,在一些场景上很好地还原了宋代市民的生活风貌。

主角赵盼儿初到汴梁,就凭着一手上佳的点茶与分茶技艺,赢得满堂喝彩。网友更是戏称,这种手艺是“中式(咖啡)拉花”。

这样的技艺,让不少网友联想到了日本的茶道。事实上,风靡日本的茶道本就自中国传入。

明朝初建时,出身草莽的洪武帝不喜豪奢,外加元代直接用沸水冲泡散茶的方式逐渐流行,致使唐宋时期流行的煎茶、点茶、茶百戏等饮茶方式与茶艺形式,开始被泡茶法取代。而唐宋年间古老的饮茶方式,却在与中国一衣带水的日本,以茶道的形式流传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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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盏茶汤成诗

“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陆羽《茶经》中这段关于茶源的记载,多少有些神话色彩。真正可考的关于茶的记载,可以追溯到词典《尔雅》中的“槚,苦荼”词条。

晋人郭璞为此注释:“(茶)树小似栀子,冬生叶,可煮羹饮,今呼早取为茶,晚取为茗。”这说明早在晋代,茶已经是流行饮品了。

不过,这时的茶与后世的相差较大。

魏晋时期词典《广雅》的说法是,“欲煮茗饮,先炙令赤色,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与《尔雅》提到的“煮羹饮”基本一致;《晋书》的记载更为直接:“吴人采茶煮之,曰茗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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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将茶视为粥的“吃茶”法,一直持续到唐代中期。

“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春茶。”公元780年,《茶经》十卷横空出世。这本茶学专著,让越来越多人明白“煎茶”法的优势。唐代饮茶风潮,在短短几十年里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按照《茶经》的说法,唐人常见的喝茶方式有两种,要么是碾碎茶叶,并将碎茶煎熬、烤干、舂捣后,放入瓶子等容器中用沸水浸泡的“庵茶”;要么是把茶与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香料一起煮沸的“煮茶”。

这种煮茶法很难喝出茶的本味,被陆羽斥为“沟渠间弃水”。相较之下,陆羽更为推崇的是被后人称为“煎茶”的饮法。

煎茶前需要将茶饼碾碎成末,后世日本的“抹茶”的“抹”字,就是指“茶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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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茶时,在水一沸时加盐;二沸时舀出一瓢水,再投入茶末;待“腾波鼓浪”的三沸时,加入刚舀出的水,制止沸腾,激荡出花一般的茶沫,就算煎好了。

煎茶法的出现,与唐代制茶工艺的提升是分不开的。据《茶经》记载,唐人制茶会在晴天采摘,再将茶叶先蒸后捣,制作成饼,烘制后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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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洱茶饼

上述步骤中,最为重要的莫过于蒸制去除茶的青草味。这一工艺被称为“蒸青”。

在蒸青出现以前,人们为了掩盖茶叶的苦涩,往往会加入香料或者配菜,让茶不免有些像粥。而蒸青的出现,让单纯的茗饮成为可能。这样工艺的提升,也是后世抹茶中,必不可少的一步。

茶兴于唐而盛于宋。据《宋史·食货志》记载,宋代的茶可分为片茶(饼/团茶)与散茶(未经压制的茶叶)两种,与如今的茶已相当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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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茶

与唐朝的煎茶法不同,宋朝流行的是点茶法,这也是日本如今茶道的源头。

成书于宋仁宗皇祐年间的《茶录》,详细记载了点茶的方法:用茶匙将茶末放入盏中,先加入些许水调成膏状,再沿着茶盏四周少量多次注水,并用茶筅拍击拂动,直到茶色鲜亮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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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绕点茶,宋代发展出了斗茶的风俗,并逐渐衍生出用于表演的分茶技艺。陆游“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说的就是这一意趣。

与点茶不同,分茶通常并不饮用,因此所用茶汤更浓,介于水状与膏状之间。分茶者以这样的茶汤悬浮液为画布,或是通过不同的注水温度、速度及落点,或是用茶匙蘸清水的方式,“使汤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时人也称之为“茶百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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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荈茗录》记载,僧人“福全”尤擅分茶,他不仅能在茶汤上“点”出一句诗,更能四盏连点,让四句诗形成一首绝句。

宋代让茶艺的审美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可惜的是,这样的繁华如同汴梁城里的一场幻梦,随着金国铁蹄南下戛然而止。尔后宋廷虽临安于东南,但终究抵不住蒙人兵锋。

元朝治下,复杂的茶艺没有了生存的土壤;唐宋的茶道,反倒是在海外的日本以另一种形式流传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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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皇热爱推广茶饮

茶在哪一年传入日本尚无定论。日本民间“和歌”理论《奥仪抄》称:“日本天平元年(公元729年),中国茶叶传入。”

然而,彼时正值唐开元年间,陆羽的《茶经》成书尚在半个世纪后,茶饮在大唐亦非绝对主流,多半难以东传至日本。

公元805年,一艘航船从唐朝东部海港起锚向日本驶去。船上除了第17次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吕”和随员外,还有一位日本僧人。这名僧人法号“最澄”,他在后来创立了天台法华宗,成为一代佛门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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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澄法师入唐“度牒”(护照)公文。天台宗传到七世祖道邃法师时,学识渊博、气度非凡的日本和尚最澄到国清寺学习天台宗要义。最澄精通天台宗经典,道邃法师将阁内珍藏的《天台法华章疏》相赠,最澄回国后,就在日本开创了天台宗。唐贞元二十年,日本高僧最澄入唐求法时的“度牒”(护照)保存下来,上有台州刺史的指示,更显得珍贵

在最澄的行李中,除了超300卷的各类典籍外,还有一种日本不曾见过的植物及种子。身处万里波涛之上的最澄法师或许没能想到,自己无意间带回的这种植物,将在日本掀起怎样的风潮。

不久后,回到日本的最澄,将这种被命名为“茶”的植物种在近江地区。1400多年后,日本滋贺县比睿山东麓,日吉神社附近的茶园内,依旧竖立着一块《日吉茶园之碑》,碑上赫然铭刻着“此为日本最早茶园”一句。

无独有偶,与最澄同时期来唐朝求法的高僧空海,也同样对茶叶青眼有加。除了茶籽,他还带回一只研茶用的茶臼,如今它依然保留在宇陀市的佛隆寺中。

“观练余暇,时学印度之文;茶汤坐来,乍阅振旦之书。”正如空海在给天皇的文书中所描述,饮茶已经成为了他自己的日常,而这也是日本文献中关于饮茶最早的记载。

受空海爱喝茶的影响,他的高徒坚惠将茶籽播种在佛隆寺及附近山头上,而这也是如今奈良县所产大和茶的源头。寺内“大和茶发祥传承地”一碑伫立,静看千年风云变幻。

茶饮在日本的流传,与嵯峨天皇的热爱密不可分。他在品尝最澄所煮茶汤后欣喜异常,提笔写下了“羽客讲席亲,山精供茶杯”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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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代日本天皇,嵯峨天皇(在位时间为 809-823年)

弘仁六年,嵯峨天皇路经京都北郊的崇福寺,寺内高僧“永忠”率僧众将天皇迎至寺内,并亲自煎茶进献。嵯峨天皇不仅给予了赏赐,还邀请永忠一同泛舟。

这段被后世传为佳话的故事,在《日本后纪》中记载得颇为详细:“大僧都永忠手自煎茶奉御,施御被,即御船泛湖。”这也是日本官方史料中,较早的关于饮茶的记载。

与空海和最澄相似,永忠大师同样有着很深的“留唐”经历。他曾在长安生活了30年之久,彼时陆羽的《茶经》已经传世,在他的推动下,将团茶碾碎煮饮的“煎茶法”逐渐成为唐代主流,而永忠向嵯峨天皇奉上的,多半就是这样一碗“焕如积雪,晔若春敷”的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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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国家博物馆藏《茶经》

上佳的茶味,让本就仰慕唐朝的嵯峨天皇决心在国内推广茶饮,在京都和近畿地区种植茶树作为贡品。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茶叶与茶饮自此在日本贵族阶层中流传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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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禅一味与和敬清寂

16世纪的室町幕府末年,日本茶道已成相当规模。

美浓地区的高僧“兰叔玄秀”,写下一篇《酒茶论》——受唐人施肩吾“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的诗作启发,兰叔玄秀将笔下的两位主角命名为“涤烦子”和“忘忧君”。这两人一人嗜酒一人爱茶,争论不休。一位智者随后出来调停,给出了“酒之德以不可尽,茶之德以不可极”的结论。

这篇颇具禅理又有些闹剧意味的文章,从侧面反映了茶在彼时日本社会的地位,已经可与酒比肩,茶也不再是只属于贵族等人的高级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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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有这种局面,须归功于明庵荣西禅师。他在12世纪末的南宋时期两度入宋,回到日本后,除了佛学外,荣西更醉心于茶事,并最终写下了被誉为“日本《茶经》”的《吃茶养生记》一书,他也被后人称为“日本茶祖”。

“极热汤服之,方寸匙二三匙,多少随意,但汤少好,其又随意,殊以浓为美。”荣西将中国禅院的饮茶制度带回日本,首度将茶道与哲学理念相结合。

据传,荣西曾用茶治愈了患病的幕府将军源实朝,让茶再次赢得了统治者的青睐。在幕府的支持下,寺院常施茶予百姓,茶道开始在日本民间传播。

此后的百余年间,日本武士阶级为茶文化注入了奢华的“斗茶”风气。但真正让日本茶道步入新阶段的,却是崇尚禅理的村田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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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田珠光打出了“茶禅一味”口号,主张把佛教“空”的精神融合于茶道,在饮茶中禅悟佛法。

为此,他将书院式的大茶厅,改为四帖半(即四张半榻榻米)的小草屋,茶台与茶勺全换为竹制,刻意选用一些外形粗糙的茶具。

自然、简单、质朴,视不完美为更高境界之美的思想,逐渐成型。从村田珠光开始,日本茶道完成了从追求饮茶形式到追求哲学思考的过程,茶道格调明显提升。

安土桃山时代(1573—1603年),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千利休进一步完善了日本茶道的理论与规则,成为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深受禅宗影响的他,为日本茶道赋予了“和敬清寂”的内涵,使茶道摆脱了物质因素的束缚。

千利休所创设的茶道规则,如使用黑釉茶碗、将茶室插花改为普通应季花草等,在茶道上深深烙下了日式侘寂美学的印记。

自此,日本茶道与中国茶道有了显著区分,中国茶道的种子在日本的土壤上结出了别样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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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怜青

责任编辑 | 吴阳煜 wyy@nfcmag.com

美编 | 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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