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偏见,徐骏的清风,和鲁迅的梦境
一、从蝌蚪到金蟾
2005年,莫言的《蛙》,还只是个蝌蚪。
彼时的莫言,还只是作家管谟业,和茅盾文学奖的距离是六年,和诺贝尔文学奖的距离是七年。
彼时的香港都会大学,还只是校龄16岁的香港公开大学,距离更名还有十六年。
对于高校来说,邀请名人来校做讲座、给名人授予荣誉学位,是提升学校知名度的正常选择。年轻的香港都会大学,自然也不会例外。
香港都会大学的荣誉博士里,有商界名人李嘉诚、任志刚、李兆基,也有文化名人饶宗颐、金庸。
2005年,担任香港公开大学校长的,是已经在香港医学界工作了四十年的梁智仁。
彼时的梁智仁,还不是香港医院管理局主席,但已是2001年当选的中科院院士。
也许是梁智仁出于加强港岛和内地的文化交流的意愿,2005年的香港公开大学,决定将荣誉文学博士学位授予莫言。
授予荣誉学位,需要有个仪式,以示隆重。有典礼,当事人自然要讲话。穿着香港公开大学荣誉文学博士服的莫言,发表了演讲《作家的本分》。
莫言的《作家的本分》,在此后的17年里,寂寂无名。
2009年,莫言出版长篇小说《蛙》。
2011年,莫言的《蛙》,收获了茅盾文学奖。
2012年,瑞典文学院把诺贝尔文学奖也给了《蛙》。
作为首位中国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俨然是一只金色蟾蜍。
蟾蜍非俗物。把蟾蜍的皮扒下来,制成蟾衣,是一味紧缺的药材。把蟾蜍挤出浆液,制成蟾酥,更是一味被明确禁止出境的药材。
金色的蟾蜍,更是泛着金色的光,诱人的金光。
在欧洲人的炉边故事里,金子可以让恶龙失心。在战国人编纂的《道德经》里,也有“难得之货,让人行妨”。
好在,莫言,的确话不多,安分地埋头写作,写《等待摩西》,写《晚熟的人》。
直到莫言在《作家的本分》里的“偏见”,被不安分的人考了古,做成了一段20秒的和一段30秒的一组展品。
这组展品的名字,叫《永远不歌颂的莫言》。
二、网络博物馆奇遇记
比“偏见”更古老半年有余、写于2004年年末的散文《北海道的人》,也被发掘出来,做成展品《莫言对日本人的歌颂》,摆进了网络博物馆。
每一个网络中人,都不免被网络博物馆吸引。我也不能免俗,随兴而行,跟随进入网络博物的人流,瞅一眼已成为网红的莫言系列展品。
展品《永远不歌颂的莫言》和《莫言对日本人的歌颂》,正在被一群闹哄哄的、组团来围观的人围得水泄不通。给他们讲解的,一位戴着小红帽的老人,似乎并不介意鼎沸的人声,只是提高了音量,继续绘声绘色地继续讲解。
我不爱热闹。躁动的围观人群,让人烦闷。
侧着身,我挤过人群,走进了另一个展厅。
这个展厅里,有三件展品。
第一件,是一顶破旧的小红帽。
展品的简介,是这样的:在隔壁展厅忙于讲解的老人,妻子和儿子已赴美多年。孤苦生活的老人,就在网络博物馆里打零工,给赴美的妻儿挣钱花。结果,妻儿赴美,多年不归,老人把零工打成了长工,把头上的小红帽都磨破了。
“真是有爱的父亲和丈夫!”我不仅感慨,“怪不得他在人声鼎沸中一点也不烦躁,还有点兴奋”。
第二件,是一件文字展品。
展品的名字,很长:瑞典皇家科学院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给莫言的颁奖词。
展品,却只有一页纸,一段字:
莫言将现实和幻想、历史和社会角度结合在一起。他创作中的世界令人联想起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作品的融合,同时又在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中寻找到一个出发点。
展品上标注的时间,倒是很精确:瑞典时间2012年12月10日16:30
“平平无奇的展品!标注得这么精确,有什么用?不会有人看的!”
我愤愤然,走向第三件展品。
这件展品,是一段来自爱奇艺的视频,很长,足足51分钟!
太长的视频哪会有人看!怪不得只有2条评论和20个赞!怪不得历史最高热度是47,今天的热度只有7!
但我还是被视频的标题吸引了——《莫言香港公开大学演讲》?
这件展品,让我驻足了四十多分钟。前面几分钟,是香港公开大学荣誉学位授予仪式的流程动作,然后才是30分钟的莫言演讲,《作家的本分》。
听完演讲,我只记住了一段话:
那我觉着,讲真话毫无疑问是一个作家的宝贵的素质。如果一个作家不敢讲真话,那么这个作家就势必要讲假话。讲假话的作家,我想,不但是对社会无益,对老百姓没有益,也会大大影响文学的品格。因为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我想它肯定是有一个真实的东西在里边,就是它应该是来源于生活的,应该是真实地——尤其是真实地反映下层人民群众的这种生活面貌。如果有谁想用文学来粉饰现实,如果用文学来赞美某一个社会,我觉得这个作品是很值得怀疑的。
我有一种偏见,我觉着文学艺术永远不是唱赞歌的工具,文学艺术就是应该暴露黑暗,揭示社会的黑暗,揭示社会的不公正,也包括揭示人类心灵深处的阴暗面,揭示人性中恶的成分。……
隔壁展厅的网红展品,原来是这段视频的导演剪辑版!
怀着“原来如此”的心情,我走向下一件展品。
第四件,也是一件文字展品,叫《北海道的人》。
展品是来自一本无名书中的三页。纸页上面,黑色铅字,清清楚楚:
2004年12月26日,在旅日作家毛丹青和北海道首府札幌市驻北京经济交流室室长高田英基先生的精心策划下,我随中国作家、记者采风团一行,踏上了神往已久的北海道土地。……关系此书体例,必须有我一篇文章。只好就诸位先生女士没写到的,敷衍成文,滥竽充数。……
看到这里,我会心地笑了——原来,大作家莫言,也有被老师点名参加春游、游完还要交一篇游记的时候!
……石川啄木。这是个死去的诗人……大苍山滑雪场的那个芳名小浅星子的女大学生……笑容可掬的绿球藻茶屋的老板娘高田郁子……日高地区肯塔基牧场的养马人石田勇先生……与养马人接踵而至的,是阿寒町草笛牧场的养牛人佐久间贯一……
“这都是普通的日本人嘛,有什么稀奇?”
先哲教育我们,要把日本人和日本政府区分开,要把爱好和平的日本人和日本帝国主义者区别看待。
“莫言在“游记”里写几句赞美的话,怎么就成了隔壁展厅的网红展品了呢?”
“一蟹不如一蟹啊!”
……比卖硫磺蛋的老夫妇更老的人,是当别町的老猎户、八十八岁的侉田清治先生。他已经缠绵病床多日,听说听说我要来访,特意坐了起来。其实他不是为我坐了起来,而是为我那位在北海道过了十三年野人生活的非凡老乡刘连仁坐了起来。……
这是一个相貌平常的小个子男人,如果不是偶然发现刘连仁栖身的山洞,中国人大概很难知道他的名字。但现在,他的名字和刘连仁的名字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在我的故乡,他差不多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战争就像巨浪拨弄两粒沙子一样,让这两个互不相干的人,碰撞在一起,成为传奇。当别町为刘连仁建立了纪念碑和雕塑,并成立了一个宣讲刘连仁事迹委员会,许多热心人,在义务地干着这些工作。纪念碑和雕塑都用黑色的石头制成,虽不高大,但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庄严而沉重。
先哲高瞻远瞩,所言甚是!
先哲所言,甚是!
我走出网络博物馆,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拂面而过的微风,让我想起了“清风”,和“必然”。
三、“清风”和“必然”
上海有个邻居,叫昆山。昆山出过一位大贤,叫顾炎武。顾炎武有个甥孙,叫徐骏。
徐骏自幼聪慧过人,拜了名师。
名师姓周,名云陔。周云陔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让徐骏心生恨意。
徐骏中举后,进京参加会试时,周云陔陪同前往。半道上,徐骏以巴豆煮汤,将老师毒死了。
巴豆弑师的事,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但徐骏做刑部侍郎的父亲舐犊情深,无惧人声鼎沸,出了手。
徐骏没受到惩罚,只收到京城人送来的外号:“药师佛”。
几年后,风声平息。徐骏再度赴京会试,中进士,授任翰林院庶吉士。
1730年,徐骏在奏折中把“陛下”的“陛”字错写成“狴”字,惹恼了雍正。
雍正的诏旨出宫,徐骏被革职抄家。
这一抄,抄出了大问题。
徐骏是个文化人。文化人喜舞文弄墨,舞弄完还忍不住辑集。徐骏的头,就载在了自己的诗集上。
徐骏的诗集里,有一首《无题》。
莫道萤光小,犹怀照夜心。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这首《无题》,让我想起来袁枚的《苔》。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袁枚的诗句,有“我自盛开”的不羁。徐骏的诗句,有怀才不遇的幽怨。
徐骏的诗句,幽怨之外,是“莫道萤光小,犹怀照夜心”的士大夫胸怀。
若搁平日,徐骏的“照夜心”,即便不会让他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也会让京城里的文化人们鼓掌,叫好,提前准备好徐骏诗集的腰封。
但,抄家之时,绝非平日。
“徐骏专案组”也爱考古。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不是暴露黑暗!这是诋毁大清!
一定要写进卷宗!
“狴”字已属大逆。“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大逆不道!
雍正还未读完卷宗,抄起朱笔:杀!
大清的文字狱,多了一件。
1730年,弑师未受惩罚的徐骏,死于吟诗。
195年之后,1925年7月8日,鲁迅先生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那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不觉间,微风转疾,卷起网络博物馆门前的一堆票根,扶摇而上。打断了我不着边际的联想。
2004年,莫言写的是“富贵”。
2005年,莫言说的是“必然”。
2022年,莫言得到的,没有“好报”,只有“遭打”。
此时的莫言,也许会觉得:鲁迅先生梦里的先生,是对的。
“啊呀!这孩子呵!您瞧!那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