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沁芳”与“泻玉”:溢出考题之外的中国古典意蕴
陈慧|中山大学博雅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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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高考语文全国甲卷的作文题目,采用文学经典《红楼梦》第十七回中“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片段作为阅读材料。
出题人巧妙通过三个例子,带出文学创作中“述古”与“编新”的问题,也考验了考生对经典文本的熟悉程度和体悟深度。对于未曾细读传统人文经典、未曾亲试古典诗文创作的考生来说,要高质量地完成这道命题作文,绝非易事。然而,此一“困难”较普遍的存在,并不意味着命题“超纲”,而恰恰昭显此类命题的良好导向,它将提醒教育者们认真思考:我们当如何教导青少年阅读传统人文经典、创作古典诗文?如何引领他们通过审慎的阅读创作来陶钧文思、藻雪精神?
值得注意的是,本次出题人不但“以古事为题”,且以《红楼梦》中“题额”的创作过程为切入点。令人想起科举制度废除27年后的1932年,时任清华大学国学院导师的陈寅恪,受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刘文典委托为国文科目命题,出了道“对对子”的题目。这一创作实践不但考倒一片考生,也引发学界争议,被认为“食古不化”。为此,陈寅恪向傅斯年、刘文典致信作了一番解释,认为中国对子形式简单而涵义丰富,又与华夏民族语言文学的特性有密切关系,“藉此可以知声韵、平仄、语辞单复、词藏贫富,为国文程度测验最简之法”,还可考察学生的思想条理。
事实上,“题额”也有类似“对子”的测验效果,贾政即用它测验宝玉的才情学问。考题所引片段中的亭子,位于《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题额第二处。无论命名为“翼然”“泻玉”还是“沁芳”,都是一平一仄的搭配。前二者有明显的经典依据,都来自欧阳修名篇《醉翁亭记》。随从的客人之所以在此处题额引用古籍,是为迎合第一处题额处宝玉提出的“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的观点。“翼然”直接移用“有亭翼然”,“泻玉”则借鉴化用“泻出于两峰之间”。
“翼然”和“泻玉”,体现了古典诗文创作中“述古”的两种常用方式,然而都不是最高明的方式。唐代诗僧皎然在《诗式》中总结了三种述古方式:“偷语”“偷意”和“偷势”。“偷语”是袭用语句而意思不变,“最为钝贼”;“偷意”略好些,稍变字句而构意相似;“偷势”更好,有所创新而意脉相承,“才巧意精,若无朕迹”。依此来看,“翼然”只是“偷语”,“泻玉”兼有“偷语”和“偷意”。
命名为“翼然”不佳,固然与述古时“偷语”的钝拙有关,其关键弊病更在于不甚切题,未能切合大观园在此处设桥立亭的缘由,而切题,正是题额创作的关键。《红楼梦》借贾政之口点明“此亭压水而成”,才将众人引入正题,围绕“水”来题额。命名为“泻玉”,兼有“偷意”,述古技艺较单纯“偷语”要高,并且能切题咏水,但仍然存在不合情境、不够得体的弊病。一方面,“泻”字适合体现自高而下的自然之势,用其描述滁州“酿泉”这种“声如自空落,泻向两檐前。流入岩下溪,幽泉助涓涓”的自然景观是恰当的,用其描述大观园里这种通过引水作成的、自花木深处曲折流泻于石隙之下的人造景观,则不够切合;另一方面,大观园是为元妃奉命省亲驻跸而建,为之题额也算是应制之作。应制是应皇帝之命写作诗文,要求文辞典雅、暗藏称颂(在潇湘馆题额时,宝玉更点明作为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而“泻”字还有“吐”“泄”之意,是不得体的。
宝玉所拟“沁芳”看似没有经典依据的新造语,这与他在第一处题额处所主张的“编新不如述旧”截然相反。而事实上,在第十七回中,他的题额仍是大多述古的,如“曲径通幽处”“有凤来仪”“杏帘在望”等,唯此处题额像是完全编新。但仔细琢磨,这一新造语也暗合了《醉翁亭记》中“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脉,属于述古方式中的“偷势”。为何这么说?所谓“沁芳”,所咏为水,芳香从水中沁出。大观园中的这道溪水被人引来经从芳木深处曲折而下,仿佛沁透了芳木的翠意香气,自与一般溪水不同了。如此便点出在这里设亭压水,意不在水,更在花木之间的意趣所在。所以宝玉此处联语说得分明:“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结合联语来看,“沁芳”不但新颖,也是雅正得体的。元春作为大观园的群芳之首,封妃后省亲,则大观园中一水一石,无不为其恩泽沁染,因此贾府一如溪水,元妃一如芳木,前者借得后者青翠芬芳,是一脉同气、共生共荣的关系,故此暗藏称颂,也为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作铺垫。
当然,“沁芳”之妙,有溢出考题之外者。宝玉用“沁芳”这一看似全无经典依据的新造语,把一处由人工造作出来的景观写出了天然雅致之态,其手法风格,更接近“晚唐体”派。钱锺书先生认为:“从杨万里起,宋诗就划分江西体和晚唐体两派。”“江西体”派讲究无一字无来处,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影响极大。而杨万里试图摆脱此派影响,“努力要跟事物——主要是自然界——重新建立嫡亲母子的骨肉关系,要恢复耳目观感的天真状态”。“沁芳”一语,即可谓重建与自然的骨肉关系,充分调度了耳目鼻意的观感,有色、有声、有香,亦有意味。
但总的来说,“晚唐体”既有清真、新警的长处,又往往失之浅弱,缺乏健放。“沁芳”一语也是浅弱而欠缺健放的,与《红楼梦》中的多数诗作气格相类。陈永正先生曾撰《红楼梦中劣诗多》,认为《红楼梦》一书文字伟大、意旨深沉,然而其中不少诗作包括名作《葬花吟》等,却是荏弱浅薄、格调较低,甚至充满悱恻哀伤的情调和病态美,与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之旨有所背离。
此一批评尖锐而不无道理,只是,文变染乎世情,如果从“观风”的角度来看,浅弱而欠缺健放的气格,不正浸染了贾府及其所依仗的王朝盛极而衰的命运气息?而大观园的落成,不正象征着盛极而衰的命运转折?倘若其匾额对联雄放高古,反倒不能从中窥探盛衰之理了。《红楼梦》也喜欢在诗文中透露玄机,如“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又如第二十二回元春差人出灯谜,自她而下,所制灯谜无不在制作者青春尚好之际暗喻其不幸的遭际。元春写爆竹“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一响而散,喻其富贵短暂,人寿不永;探春写风筝“游丝一断浑无力”,宝钗写竹夫人“梧桐叶落分离别”,皆预示浮荡无依的不详之兆。
辞气纤弱的“沁芳”一语,同样沾染了悲剧色彩,为主人公的心迹与遭际作出预示。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将《红楼梦》视为“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认为它背离了我国一般小说中所体现的世间的、乐观的精神,是悲剧中的悲剧,其悲剧特点是由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性、通常之境遇推动而成的。这一观点用于理解“沁芳”,也很是贴切。“沁芳”是花木与溪水的交融,何尝不是由寻常之物、寻常之性、寻常之境共同推就而成一出悲剧?花木自然开落,溪水自然沁芳,流水自然有尽,携芳自然俱泻。如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子所唱的“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正是这些自然而然、无所例外,造就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剧。
王国维又指出,这一悲剧实则别有一番壮美。他认为,中国的悲剧当中,具有厌世解脱精神的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但《桃花扇》并非以描写人生为能事,终究是“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而《红楼梦》既显示人生的真相,又显示解脱之不可已,可谓“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故而别有一番壮美。他举了一处壮美的例子,恰恰是发生在沁芳桥畔的曲折盘桓,这是第九十六回中,宝玉与黛玉最后的相见。黛玉听着傻大姐说宝玉娶宝钗的话后,迷迷痴痴走至沁芳桥畔,而后顺堤失神往回走,恍恍荡荡、东转西转,折至宝玉处,却是相顾无言,呆笑点头。最终紫鹃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
其壮美之处在于,黛玉明知此伦理结局之无可奈何而自求解脱,“质本洁来还洁去”。周汝昌认为,《红楼梦》的中心是大观园,大观园的命脉是沁芳溪,“沁芳”二字是《红楼梦》全部之核心,小说中许多名场面都发生在此,如宝黛共读《西厢》、黛玉葬花。事实上,黛玉葬花之前尚有一幕,呼应“沁芳”深意:宝玉怜惜落花,将捡来的花瓣抖落水中,落花随水流漂向了沁芳闸——可见第十七回的“沁芳”二字,已暗藏宝玉心迹,这是他面对人生的聚散离合时所寻得的保存芳华本质的解脱方式。而黛玉更清醒地意识到,沁芳溪水终究要流泻而下,终究要流出洁净的大观园,流入腌臜的人世遭受污染,不若以土葬花,洁来洁去,获得彻底的自我解脱。
总而言之,宝玉题额“沁芳”,就措辞而言,看似全无经典依据的编新,实为更加高明的述古,暗承《醉翁亭记》“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立意,这一述古方式是切合题旨、符合情境、合乎文体的。宝玉体贴高妙地点出,亭桥虽是压水而建,其设立之意却在曲折流泻的溪水之外,而在沁水俱逝的芳华之中。尽管从气格上说,“沁芳”有失纤弱,但这恰恰透露盛极而衰的命运气息,一幕幕悲剧围绕着以“沁芳”为名的溪、亭、桥、闸展开,宝黛皆试图从“飞花逐水流”的无可奈何中寻求解脱不已,从而赋予纤弱寻常的“沁芳”一种别样的壮美。可以说,“沁芳”是宝玉以清净之水留惜芳华洁质的心事寄托,这也作为一种衬托,带出了黛玉葬花的意义,这是她在其深悟流水芳华终将一并泻出尘世之后,所主动选择的化作春泥更护花,让洁质来去不改、生生不息的解脱方式。
这种通过命名,嵌入个人遭际、心迹的创作手法,在中国古代文学经典中并不罕见。宝玉一再使用“沁芳”,为大观园的溪水、亭桥和水闸命名,颇似柳宗元被贬永州之时,在将当地冉溪命名为愚溪后,又用“愚”字命名所居处之地为愚丘、愚泉、愚沟、愚池、愚堂、愚亭、愚岛。柳宗元认为自己是“因愚获罪”,在被贬之初日夜惕厉,不得安宁。最终却通过探寻道义、自我洗濯,与“愚”达成和解,选择了安于“愚”。所以,“愚”,便成为打开柳宗元内心的一把关键钥匙。
由此可见,出题人所引命名“沁芳”这段,不仅仅关乎创作的技艺,更关乎创作的旨意,实为考生也提供了一把打开宝玉内心、打开《红楼梦》机关,乃至于打开中国古典文明户牖的关键钥匙。但是,倘若脱离人文传统的濡染、脱离经典文本的细读、脱离诗文创作的实践,恐怕这把钥匙及其作用将无从发现,哪怕发现,也是无从开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