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荐片｜秦博：我创作《人生第二次》的生命体验

近日，纪录片《人生第二次》正式开播。作为“人生三部曲”的第二部，《人生第二次》更关注普通人面对意外时的对抗与和解，引发广大网友的共鸣。《人生第二次》是如何炼成的？解读中国工作室国际部制片人刘元采访了该片总导演、总撰稿秦博，请他谈谈创作《人生第二次》的独特体验。

△《人生第二次》主题海报

问：《人生第一次》大多数观众一看题目就明白片子要讲什么，《人生第二次》这个题目大家看了之后都要反应一下，对于片子到底讲什么是不确定的，对于这个题目您是怎样解题的？

秦博：还记得当时《人生第一次》的样片正在做紧张的后期修改，总制片人张昊跟我说：“可以把‘人生’做成IP,继续第二季、第三季，但不是《人生第一次》第二季，而是《人生第二次》和《人生最后一次》。”听到这个，我还蛮兴奋的，因为季播纪录片一般都聚焦一个主题，不会在主题上去做变化和递进，而且“人生”系列做到“最后一次”这个IP也就可以结束了。一般系列纪录片坚持做到第三季就差不多了，你看我们《人间世》第三季迟迟不敢做，压力很大。一个纪录片差不多三季之后，不论从传播角度还是整体团队，新鲜感都会有折扣。

我们在武汉找到了“人生第二次”的开题思路和主题表达。当时我们在武汉拍摄纪录片《一级响应》，那两三个月感触非常强烈，是命运被按下“暂停键”之后处于困境，经历大风大浪的感觉。之后，命运再次重启，有的人却再也走不出来了，但还有更多的人继续往前走。那时在武汉拍摄时这种体验越来越多，就觉得“人生重启”可能是一个切口，我们就想在“第二次”中呈现这个主题。

还有另外一个层面的考虑。《人生第一次》是人生图鉴式的记录，从少年到老年覆盖各年龄层的线性架构，把人生的不同断面呈现出来。但是“第二次”没有这么做，主要是不想被这种形式束缚住。做人生图鉴的形式是比较容易的，人生的不同阶段都有挑战，你只需找到故事记录拍摄就可以了。但人生命运的重启会有很多意外，这种意外不会框死到一个人生阶段。当然，如果都讲意外也比较奇怪，我们也不想传达人生就是“丧”，从头到尾都是绝境的感觉。所以最后就确定我们要做的母题是“人生对命运的对抗与和解”。疫情之下，每个普通人也对这个主题有比较强烈的感受。

问：人生重启的内涵特别丰富，怎么去选择切入点，或者找到核心的情感，我还蛮好奇的。第一集张涛导演的手记说他开题的时候也挺困惑怎样确定“人生第二次”的定义？

秦博：我们在做这季的时候非常小心，觉得跟第一季很不一样。《人生第一次》是偏散文化的，是一个片段，这个片段只要切进去，叙述的时候还是比较轻松的，没有特别沉重的内容。但是《人生第二次》就像一个大部头小说，每个人的命运就放在这儿，而且它足够硬实，不是只要切一个断面看看，或者做散文化的叙述就可以。我们也是边拍边确定下来的，拍摄感觉就像小说似的，把这个人物的命运时间拉长，他的命运感才出得来，我们才能尽可能的去讲好这个故事。所以第二季拍摄周期、后期制作的时间都比第一季长很多。

△第一集《圆》海报，主体人物是成年母子，影子里的儿子仍是孩童的样子，贴合本集儿子4岁被拐走18年的剧情

问：第一集《圆》从三个视角讲同一个故事，不只是关注被拐的孩子找到亲生父母事件本身，还挖掘这件事里每个人的感受，之后他们怎样继续自己的生活。跟《人生第一次》相比人物情绪更复杂，故事层次也更厚重。这种创作思路是怎么确定的？

秦博：其实刚开始这集采用的是双线叙事，因为公安部打拐办的“团圆行动”我们拍了很多。警方找到线索也会跟我们打招呼，我们就跟拍警方怎么破案，最后找到孩子，让孩子去认亲。所以刚开始警察这条线跟卫卓（第一集《圆》主人公）那条线是并线叙事。但两条线怎么处理当时讨论很激烈，刚开始会觉得破案那条线比较好看，剪了一阵，我们最终决定不用双线叙事的方法，因为从剧作的角度，实际上应该老老实实把一个故事讲充分。

△第一集开篇卷首语，阐释了片名《圆》在本集的意义

起初并没想按分开的视角叙事。有次写到一半，我突然想到了《罗生门》，因为第一集开头也在下雨，这个场景和《罗生门》第一幕场景很像，都是几个人围坐在破屋檐下，淅淅沥沥下着雨。突然我就想到，是不是可以用不同人的视角去看同一件事。从母亲的视角看，她这么多年的亏欠感和失落都得到了弥补。从孩子的视角看，能够看到他的纠结痛苦，左右为难。我们希望把不同的视角都呈现给观众，第三个视角是警方的视角，警方对于常年积案做的清算式行动让很多家庭重新团聚，但同时也面临很多“两难”的问题。警方能够解决法律上的问题，但更难解决的是心理上的问题。每个视角反映的东西不太一样，想出来这个叙事方式之后，后面写稿和剪辑就比较快了。

问：您之前说这次一小时的片子有七十多个场景，一分钟有一两个场景，这种紧凑感很像电影。而且这次第一集也没有用旁白，纯粹依靠影像的表达，叙事方式的转变是出于什么考量？

秦博：主要看故事的浓度。单体故事如果足够长，足够完整，情感浓度比较饱和，我们就不会再用旁观者视角去解说。我们用旁观记者视角的只有两集，一个是发生在最高检里的故事，还有一个是跟整容相关的故事。在最高检里，摄制组蹲守拍摄来申诉的人，是机构类的蹲守式观察。虽然有比较深入持续的跟踪拍摄，但不是作为单体故事存在，所以我们最后采用了旁观视角。我们选择用旁白的单集，都是有三四个故事，需要用一个旁观的声音去组织和架构起来，把它串成一个片子。旁白方面，我们没有严格遵循系列感，在形式上没有太多束缚。总制片人张昊有点“强迫症”，他觉得这个太散乱了，但在这方面我没有太多讲究，包括时长有的七十五分钟，有的五十多分钟，都是根据故事实际需要做的。

△第一集《圆》主人公卫卓和爸爸、妈妈、哥哥在一起

问：《圆》这一集在派出所蹲守了很长时间，也拍了其他很多完整的故事，为什么最后选择了卫卓这个故事？

秦博：因为他是最合适的。卫卓他本身的敞开性足够高，这挺重要的。不是说人物经历越独特越好。他足够独特，但是他向你敞开得没那么足，配合度又比较低的话，其实很麻烦。另外也有几个人物挺好的，但是拍着拍着主人公叫停拍摄，我们也没有办法。这种试错是必须的，没有更好的办法。

问：我看《人间世》《人生第一次》《人生第二次》都是蹲守式拍摄。用蹲守的方式去拍摄纪录片，其实是一件成本和风险很大的事，在具体操作时要怎样平衡？

秦博：全流程蹲守确实不现实，我们还是要考虑最终的投入产出比，否则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但非虚构我们还是更多依赖现场体验的可靠性。非虚构类节目主要依赖创作者自身的判断和观察，现场就是唯一的途径。不在现场的话，你花再多的心思做很多采访，也很难捕捉到一些人家没有告诉你的细节。

我们之前跟拍外卖小哥时，发现他们都不会选择在中环商圈租住群租房。群租房其实价格并不贵，但是他们宁愿去外环租一个单间。我就觉得很费解，因为电瓶车也很费电，你开到外环充电早起又要折腾半天，为什么？后来我们发现原来是因为群租房网络大家要共享，所以网速很不好，不像单间自己有Wi-Fi。年轻人就可以打网游，年纪大点的也可以和老婆孩子视频。我一下就理解了，这就是我们要拍的一个方向。这样的细节如果靠采访是问不出来的，他们也不会说。所以只要我们在现场就要想办法去感受、去捕捉，尽可能快地去完成这个工作。

问：通过《人生第二次》希望给观众传递什么样的信息？

秦博：第二季我们更多关注人生命运当中的巨浪。人生不同阶段都会有这种意外，那么面对意外怎么办？我们希望切合当下人们的整体心境有所反映。我们也在重复地表达这个母题：面对命运的巨浪，人是一边抗争一边和解往前走的。8集纪录片进行了两两对照式的表达：“圆”与“缺”，“纳”与“拒”，“是”与“非”，“破”与“立”。我们想把中国人对抗命运时的一种态度表达出来，一边“我命由我不由天”，一边又“安之若命”，学会和解，学会面对命运的安排。

问：有没有印象很深的故事或者感受能和我们分享？

秦博：我脑子里马上浮现出来的画面还是最后一集《立》中的“深圳建设者”。以前对“共同富裕”这些政策没有太多直观的感受。看了那集故事。一个“不希望孩子跟我们一样辛苦”的普通女工，她结束一天12小时的工作，回到家还得给孩子复习功课，检查作业，这一切都结束后才是自己的夜读时间。每周末，还要去上专升本课程，通过学历提升一点一点攒着落户深圳的积分。但是过了四十五岁就会减分，所以她只有两年的时间让孩子在中考之后能够继续留在深圳读书。这个妈妈没有觉得不公，而是很努力地去争取落户积分。她的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但让孩子继续留在深圳读书的愿望让她逐渐明确下来，她就是要非常“功利”地去学习，然后拿到深圳的积分户口，让儿子有一个在深圳上高中的机会。

我觉得这是个很中国化的故事。一方面是劳动人民的那种不向命运低头的韧性，一方面是对美好生活的真实向往。他们就是觉得大城市的机会更多，在这里可以让孩子上“九块九”的击剑体验课，在农村是没有这种机会的。机会，对孩子来说恰恰是最重要的。这个故事通过镜头一点一点呈现出来，其实挺普通的，但是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凝视之后，她的形象就会被整体放大。你会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非常乐观地去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个还是很动人的。

我们在“出狱”那集花的时间和精力也很大。因为话题的敏感性，个人隐私究竟怎么处理，这是很复杂的问题。我们到现在都没决定好是不是应该把主人公的脸露出来，毕竟他曾经是一个罪犯，历经了很多的艰难，现在正想办法重新一点点站稳脚跟。我们到现在还在纠结当中，因为拍到这个故事很难得，这个人物给到的敞开度也是很少见的，目前这种类型的纪录片也很少。但对这个主人公到底好还是不好，我们心里其实也是没底的。去年过年的时候，经过各种各样的反复，主人公终于完全同意了我们的拍摄，而且家人也都同意了，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太难得了。我觉得那一刻，我们终于成了这“最危险”的一集，终于成了这个题材。

目前，《人生第二次》系列纪录片正在热播中，央视网、哔哩哔哩每周四22：00上线，东方卫视每周二22：00播出。

作者：解读中国工作室国际部制片人 刘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