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者揭秘中国收复西南沙群岛
【朱伟民 《劳动报》记者】
2016年7月13日《文汇报》头版
张君然(1919-2003)先生曾任国民政府海事处上尉参谋,1946年11月随姚汝钰率永兴、中建两舰从广东起航,参与收复西南沙群岛战役。1950年,张君然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退休后担任上海市长宁区政协委员。2003年,在上海去世。
胡耀邦问张君然现在在哪里?
1986年春节,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来到祖国的南疆——西沙群岛的永兴岛视察。当他在陪同人员引导下,来到“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前,便驻足细视,只见碑正面刻有“南海屏藩”四个大字,旁署“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张君然立”。胡耀邦问陪同人员:“张君然现在是还在人世?他在哪里?……”
这位张君然先生尚在人世,只是年事已高,他现任上海市长宁区政协委员。
不久前,在一个细雨连绵的星期天,笔者在张君然先生绿树蔽荫、雅静而整齐的法式寓所里与之一席长谈。老人身材魁梧,声若洪钟,依然是军人风格。提到近半个多世纪前收复西沙、南沙群岛的经历,张老显得谈兴甚浓。
张君然
随军收复西南沙群岛 立碑纪念
根据《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约》,西、南沙群岛主权归中国所有。
1945年8月,国民政府行政院根据台湾行政长官陈仪的报告,决定将南海诸岛仍旧划归广东省版图,并加强管理。
1946年9月2日,行政院命令外交部、内政部、国防部会商落实对策,决定尽快组织力量协助广东省政府收复南海诸岛,并派兵驻守。9月13日,三部代表共同商定由海军部司令部组织舰队协助广东省政府收复西、南沙群岛。会议又研究订正了各群岛名称,将30年代命名的南沙群岛改名为中沙群岛,将团沙群岛(日本人侵占时期被称为新南群岛)改称南沙群岛,以符合各群岛所处的地理位置。
海军进驻西、南沙群岛的筹备工作,是海军总司令部第二署海事处承办的。由科长海军上校姚汝钰主持,海事处参谋张君然和程达龙、李秉成等负责办理。当时研究决定先派员进驻各群岛的主岛,借以统控全区,南沙为太平岛,西沙为永兴岛。每岛设海军电台一座,是全岛的主管机构,另派海军陆战队一个独立排作为国防守卫力量,连同机电各行技工等,都直辖海军总司令部指挥。
最后,由护航驱逐舰太平、驱潜舰永兴、坦克登陆舰中建和中业等四艘舰只组成海军进驻西、南沙群岛舰队,派海军上校林遵为指挥官,姚汝钰为副指挥官,张君然和海军上尉林焕章任舰队参谋。
赴南海前,林遵于太平舰与指挥军官合影。中立者为林遵
11月份正是南中国东北季风强劲的时期,海上风力一般都在七级左右。12日和18日两次出航,都受天气的影响而中途折返。11月23日,张君然随姚汝钰指挥的永兴、中建二舰抢先出航,于24日凌晨到达西沙永兴岛海域。
张老还清晰地记得遥望海岛的水天相接处,一线白光环拱着一堆青翠的碧玉。这时,军舰低速航行在珊瑚礁盘上,海水清澈透明,水下五光十色的珊瑚,直射船底,使人心惊胆颤……
经过五昼夜的苦斗,完成进驻工作。29日上午,舰队又派出仪仗队随同中央各部委代表及广东省接收人员和驻岛官兵,为收复西沙群岛而建的纪念碑揭幕,并鸣炮升旗。至此,进驻西沙群岛的任务初步告成。接着,12月9日,指挥官林遵偕参谋林焕章率太平、中业二舰又出航驶往南沙群岛,于12日上午8时到达南沙太平岛。
据张老回忆,在岛的西南方尚留日本人入侵时所立的一座石碑,上方绘有日本国旗,下方写有“大日本帝国”五个字。接收人员登陆后,首先摧毁了这座石碑,并在原址建立我国的纪念碑,碑呈方锥体,四面刻字,正面为“太平岛”,背面为“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重立”,左面为“太平舰到此”,右面为“中业舰到此”。树碑后举行了简朴而又隆重的接收仪式。
同时广东省政府也为胜利完成收复西、南沙群岛任务,举行一系列欢迎和庆祝活动。
林遵率编队登岛后,立碑留影。此碑正面刻“太平岛”,背面为“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重立”;左面为“太平舰到此”;右面为“中业舰到此”。该碑至今仍立于太平岛
永乐群岛重回祖国怀抱
始料不及的是,西、南沙群岛收复仅数月后,我国南疆上空硝烟又起,法国军舰悍然无视国际公约,又一次入侵西沙群岛。
1947年1月16日,法国军用飞机一架,飞临西沙群岛永兴岛上空侦察。18日上午,法国军舰“东京人”号驶抵永兴岛,并派兵登陆,竟然无耻地要我守军撤离,被李必珍台长严辞拒绝,并责令法军立即退出我国疆界,还命全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法军无奈退离后,他们的军舰仍停留在永兴岛海面,逾24小时之后才撤离。后来据巴黎外电报道说:法国自永兴岛撤离后,随即驶往珊瑚岛登陆。对此次法军进犯西沙事件,1月18日海军总司令部据李必珍的电报立即指示,坚守国土,妥为应付,不首先开火。进驻舰队也奉命准备支援。
为此,当时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王世杰于1月19日下午4时召见法国驻华大使梅理霭,申明西沙群岛主权属于中国,质问法国海军在西沙活动是何意义?1月21日国防部长白崇禧谴责法国侵占我珊瑚岛。28日我外交部又召见法国大使,抗议法国入侵珊瑚岛。但法军并未撤退。同年4月24日,我军舰队曾想进驻珊瑚岛,但未实施计划。那天,我军舰队停泊在珊瑚岛海面,看到岛上屋顶悬挂一面破旧的法国旗,自此西沙永乐群岛一直为法国占据。1955年法国军队从越南撤离时,又将防务移交给南越集团。直到1974年1月19日,我国海南渔船与南越驻军冲突,引起西沙之战,人民海军把南越军队赶出珊瑚岛,使永乐群岛重回祖国怀抱,屈指算来前后却已历时28年了。
南沙群岛海底风光
延迟半个世纪的岛屿开发
张君然被任命为第一任西沙群岛管理处主任。 西、南沙群岛远离祖国大陆,交通极其不便,给当年驻守官兵的生活带来了许多困难。然而,那里优美的自然环境、丰富的自然资源,给张君然这些远离亲人的军人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那里有美丽的热带海滩,海水明净的天然海滨浴场。那儿更有成为野牛的黄牛群,猪羊满圈,鸡鸭成群。原来,1946年收复的时候,从海南岛带去一批黄牛,作为副食品,其中有公牛也有母牛,放在岛上,让它们自然繁殖。过去日本人在时,他们也带牛去,因此也有遗留下来的牛,无人看管,形成野牛。热带地方,牛繁殖很快。西沙更有丰富的物产,在东山岛上盛产海参、玳瑁、海龟、鱼翅、梅花参、黑乳参。官兵们将那些珍贵海参,当普通蔬菜吃,顿使人想起《镜花缘》中所描写的“把燕窝当粉条吃”的富裕生活。那里的海龟更是让人难忘,官兵们每当皓月当空,常常体验月夜捉龟的情趣……
西、南沙群岛丰富的自然资源,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关注,不时有人要求考察和建议开发。当时根据国际气象组织的建议,在岛上开展气象观测工作和建立航标灯,并对群岛自然状况和资源进行调查。所以,当时有中央研究院植物研究所、地矿研究所、青岛海洋研究所、经济地质调查所、资源委员会矿测处等单位的专家,以及中山大学地理系和生物系的师生前去考察。此外,海军总司令部也曾派电工处长曹仲渊陪同印尼归侨周苗福,以及前湖南省主席吴奇伟一行,随舰队往西沙考察,准备为开发该群岛作出建议。
进驻指挥部还请铁道部琼崖铁路工程处吴廷玮处长,选派工程技术人员随舰去永兴岛帮助规划修建码头和造桥。台湾大学地质系主任兼海洋研究所所长马廷英博士委派该系副教授郭令智,助教宣桎清及研究员范传波等三人携带仪器随舰队去南沙从事地质、海洋及一般情况的调查,另外还有香港《大公报》记者黄克夫随舰采访。为使广东人民对南海诸岛的重要性得到认识,促进南海诸岛的开发,广东省政府在广州文庙开了一次西、南沙群岛物产展览会,将各群岛的物产宝物、标本、照片、图表以及历史、地理文物资料公开展览,仅几天就有30万人次参观。
南沙渚碧灯塔
1947年,广东省政府成立西、南沙群岛志编纂委员会,整理南海诸岛的史料,张君然先生被聘为编纂委员。这期间,作为海军西沙群岛管理处主任的张君然,根据他搜集和调查的资料,结合各岛实际情况,拟定一个“海军管理和开发西沙群岛的意见书”,其主要内容是建议:修建各岛的避风港和码头,配备快艇发展各岛海上交通,开发鸟类磷矿和水产资源,以及加强气象和建设航标导航设施等。但是这一意见书上报之后,却未被当局采纳,连华侨愿意投资开发的计划也没得到支持。谈到这些问题,张老不禁感慨万分。如今,西沙群岛已经成为南海诸岛的政治和经济中心,令张老欣慰不已,但他的梦圆却几乎花了近半个世纪。
三十七年后重游西沙
张君然老人回忆,现存的那块碑仅是当时所立四碑之一。他在驻岛期间,为了纪念1946年以来海军收复和经营西沙群岛的功绩,曾刻制一座“海军收复西沙群岛记事碑”,叙述收复和管理的经过,并刻有参加工作及驻岛人员的题名录。全碑是铝合金铸成,镶在水泥碑座上,为了取得铸碑的铝材,士兵们乘小船划行约八海里,到永兴岛西南方银砾滩,在那里有一架二次大战期间坠落的飞机残骸,是苏禄海美日空战的遗物。士兵们拆下了飞机铝壳,熔炼浇铸了这块铝板,约一米见方,张君然先生写了一篇一千多字的纪念文章,再由汪润兴用工笔小楷书写碑文,司克森精雕细凿出全文。碑身银光闪闪,碑文字体娟秀,布局美观,可称是一件难得的艺术品。
在张君然先生的指挥下,大家又在碑的左后方用砖木结构造了一座小庙,并修饰一新,称之为“忠魂庙”,用来纪念千百年来为开发西、南沙群岛而死难的先烈。过去岛上曾建有“孤魂庙”,以悼念那些客死他乡的人,为了建“忠魂庙”,官兵们还写了几幅楹联,可惜事隔太久,张君然先生已记不得了。
在“忠魂庙”右前方,有一块水泥石碑,这便是文首提到胡耀邦见到的那块纪念碑。这块幸以存世的石碑迄今尚坚固地屹立在永兴岛上,成为我国神圣国土西沙群岛上的一座历史见证物。
1986年1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南军区纪念收复西、南沙群岛40周年之际,特邀张君然先生重访西沙。年逾古稀的张先生给海军官兵介绍了南海诸岛的历史情况,证明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我国神圣的领土。
1986年,张君然应邀重返西沙永兴岛。在君然碑前,他向后人讲述当年的经历
重新驻足于那座落在浩瀚大海中的永兴岛时,已经是37年后的事了。在西沙驻军领导的陪同下,张君然先生惊讶地发现西沙几十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看到人民海军的壮大,他感慨万千。他慨然回顾说,自己当年作为一名东北流亡学生,满怀热血投笔从戎,但终因当时国民政府抗战后又忙于内战,他最后还是重新与党的外围组织接上头,毅然起义,并奉张爱萍将军之命,积极投入对国民党海军广州驻军将领进行策反工作。
在这西沙之行,张君然偕夫人又访问了珊瑚岛,这是他当年未能登陆的地方。值得一提的是,在有关部门安排下,张老与曾指挥西沙之战的江海同志欣然相聚,同话二代人戍守南疆的军人天职。新闻媒介把这一会见誉之为“历史性的会见”。
在与张老交谈中,明显发现老人每逢提起这次西沙之行,都显得那么高兴,他似乎将这次西沙之行看作是自己海军生涯的一种延续,历史公证地将他突然中断的海军事业,重新划了一个令人欣慰的句号。
张君然1986年重游西沙后在照片背面写下感想
辞别老人后,我们来到那条幽静的宅道时,回首望去,只见老人仍然直立在那里挥手致意,我们仿佛看到了西沙那块尚存的纪念碑和那身穿戎装的年轻海军军官。
斯人老矣,然石碑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