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统上海站长为什么在黎明前起义?

陈正卿   作者为上海档案馆研究馆员

1949年4月下旬,人民解放军以雷霆万钧之势,渡过长江天堑,迅即兵分几路包围了上海,城内气氛一片肃杀。一天,军统头子保密局长毛人凤亲自来到上海,通知上海站长兼市政府调查处长王方南,火速去陕西南路2号站本部见他。毛满脸阴沉,一旁是上海警察局长毛森,毛人凤毫无寒暄,冷冷地递过一张纸给王,严厉地说,这是经总裁过目的。王一瞥,竟是一份名单,列有:吴蕴初、刘鸿生、王晓籁、武和轩、周伯敏等八个人的名字。他倒吸一口冷气,这都是和中共及民主党派有关系的名人,蒋要他干什么?

毛微睁着眼说:“这些都是上海实业界和各界名流,是国大代表和立法委员,为什么还不去台湾?如他们想留在上海,那就是要为共产党效力!” 毛森恶狠狠地补充说:“不走,就把他们抓起来!”

王方南心头一怔,但很快镇定下来。春节前,他就曾随淞沪警备司令汤恩伯、上海市长吴国桢参加过一次各界名流恳谈会,汤也是胁迫他们去台湾,可这些人却很快失踪了。这次,王方南想到的就是仍旧尽量拖,还有把风声放出去,放得越响越好,那些名流自己就会不是躲也会避啊!王方南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他又经历过什么样的脱胎换骨变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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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王方南晚年照

一、曾是抗日上海孤岛除奸英雄

王方南,又名芳兰等,1906年10月生于湖南城步县延清乡一稍有田产人家,读过私塾,又进过新式小学。稍长考入长沙名校明德中学,校友有黄兴、任弼时等大名鼎鼎的人物。1927年初到上海,求学于江湾的劳动大学读社会学,他受当年的国家主义派思潮影响颇深,认为蒋介石南京政府代表国家是正统,便于1930年参加了国民党,但混得并不如意,当过小报记者、代课老师这类小差事。1933年,他报考国民党中央陆军学校南昌行营暑期训练班并被录取。这个班办在庐山,主任是蒋介石“十三太保”之一的康泽。康在班里组织复兴社,王参加了。结业后,王被分配到军委会别动总队当中队指导员,结识了周伟龙,这使他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提起周伟龙,这是军统的一位枭将,字道三,湖南湘乡人,黄埔四期生,曾是唐生智第八军驻汉口的宪兵营长。唐策划倒蒋时,戴笠奉蒋命令到汉口搜集情报,曾被周伟龙抓住,戴便以黄埔同学名义笼络感情,周不仅放了戴,还随戴一同到南京投靠了蒋介石。因此,周和戴笠就结下了生死之交,一同跻身为军统元老“十人团”成员,周在军统也升任复兴社特务处书记和上海区区长。1935年,王方南由周伟龙介绍加入军统。他先在军统局南京办事处当外勤。

正赶上张学良在西安发动事变后送蒋回南京被扣,王也充当过监视人员。“八一三”战起,王随周伟龙历任军统上海区助理书记、情报组长等职,参与策划过谋刺唐绍仪、周凤岐等大案。唐是否已真正“落水”,至今议论纷纭,他当时和土肥原暗中来往,报上登过上海市民对他的警告信。周凤岐的确是死心塌地地充当了汉奸。他原是蒋介石屠杀共产党的帮凶,后失宠下野。日军侵华,他纠集一批散兵游勇和土匪流氓,妄图出任伪浙江省长。军统上海除奸,王方南参加了策划和行动。1938年3月7日,周凤岐从亚尔培路寓所豪宅乘车外出,车刚一出门,就被埋伏在路边的军统狙击手乱枪击中,身中数弹,在送往广慈医院途中一命呜呼。

由于王方南屡屡出击除奸行动,不幸被公共租界巡捕房逮捕,还落在了日籍巡长手中,惨遭了电刑拷打逼供,但王不为所屈,坚不吐实。后由军统出重金,买通捕房将他赎出,他转赴香港任军统香港区书记。继又调往重庆军统总部,历任军统局行动队长、福建闽北站副站长、局本部二处政治科科长等职。八年抗战,王方南不愧是上海孤岛等处敌后“除奸”的英雄,被囚后抗争于酷刑之下,也称得上是铁骨铮铮的一条汉子。

二、解放大军压境幡然猛醒

抗战胜利后,王方南走过了一段既春风得意,又心生疑虑的日子。他连连晋升保密局南京站副站长、上海站站长兼上海市府调查处长等要职;参与镇压过学生运动,也逮捕过中共地下党员和民主人士。他欠下了人民一笔债。不过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共产党却越抓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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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张执一、王曦夫妇

1948年6月,国民党军在各大战场惨败,面临灭顶之势。王方南心中疑窦愈积愈大,也感到了自身的危险。他懂得欠债总要还的,常闷闷不乐,想寻找新的出路。这时,他有一位中学同学叫罗宝,当年长沙明德中学同窗,家住淮海路附近。王秘密除奸时,罗宝也掩护过他。眼下他又去罗家聊天,罗劝他改换门庭,弃暗投明。王叹气说:“没有那边关系。”罗说:“我们有个老同学吴成方,你忘了?”王说:“忘是没忘,但到哪里去找呢?”这让罗宝也有些犯难。

吴成方,湖南人,明德中学毕业,和王方南、罗宝还曾同班,在校就是学生运动中的活跃分子,1927年马日事变后加入共产党。曾任中共河北省委军委书记,中共北平特科负责人,后调上海随潘汉年做情报工作。抗战期间,他任中央情报部上海小组组长。此时他又随潘在香港,做接应民主人士和策反等工作。罗宝知道他在香港的信息后,便到香港去找他。吴在香港的住处,罗很熟悉,在九龙的元芳。罗去正巧碰上了吴。吴见老同学风尘仆仆远道赶来,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问明来意,吴对王这位手握上海军统大权的老同学怎么会不知,只担心他的诚意,让罗宝敬候二三日等信息。


吴成方渡海去香港见了上级潘汉年,并谈了自己的看法。潘汉年说,王方南这样有爱国心的人,在现在这种形势下,做出弃暗投明的选择是可能的,关键是要有行动。潘将王的情况,转给在上海领导策反的张执一。张是中共上海局委员兼策反委员会书记,他同意由吴成方联系领导王方南的活动。

三、营救中共地下文委领导姚溱等人

吴成方和王方南建立联系后,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他设法营救被捕的中共地下党领导人姚溱。姚溱,江苏南通人,1938年入党,曾任新四军华中通讯社社长,抗战胜利后,又被派遣到上海担任地下党文委领导人。他以“秦上校”和“波光”等笔名,写了许多分析国共战场形势的评论文章,影响很大,文章巧妙地以中间立场持论,笔锋犀利,眼光深邃,常有料事如神之预见,号称军事评论界的“一枝笔”,对鼓舞国统区人民反蒋斗争,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建国后,姚溱先后担任过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中央宣传部副部长等要职。

1948年10月,姚溱正冒着白色恐怖,在大上海领导文化、新闻界进步人士,为建立新中国而奔走,不幸被叛徒黄特出卖了,遭中统特务逮捕。地下党火速组织营救,吴成方向王方南交代时说,只要能救出姚溱同志,我们愿出重金作为报酬。王领受了这一重任,根据案情分析,姚溱被捕后,虽在有“魔窟”之称的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2号保密局上海站,遭受了严刑拷打,但他咬紧牙关,守口如瓶,矢口否认“共党要人”的真实身份,称自己只是《中国建设》杂志的编辑。特务赶到编辑部和他父母延庆路家中搜查,也一无所获。另外,叛徒黄特也只是在南通根据地见过姚溱,知道他曾是新四军,至于其如何返回上海,在党内任何职等情况也的确并不知晓。所以,地下党要求王方南,先设法将姚的案子由保密局上海站内的中统特务手里,移交到上海地方特别法庭审理,然后再通过那里的关系,以姚“早已自行脱离新四军”为理由,“准予取保开释”。

王方南要这么做,当时有利条件是国民党军统和中统这两大特务系统,虽明争暗斗,势同水火,但军统是明显居于上风的。尤其在所谓“两统合组”的保密局上海站,站长一直是军统的王新衡、刘芳雄,此时王方南正协助刘当副站长,他和刘的关系尚好,军统与中统又咬得不可开交,王就以派系斗争为由,迫使中统将姚溱移交上海地方特别法庭审理。接着,地下党又聘请进步律师,在法庭审理时,由律师出庭为姚辩护,称姚当新四军是抗战期间,现已和共产党无联系,法庭应该轻判并允许将姚保释。法庭在法官已经做过工作的情况下,果然作了这一判决。姚溱由他父亲出面保释后,当庭释放,并随即隐入地下安全转移。

事后,吴成方按事先约定,让人给王方南送去一笔酬金,王表示这是自己弃暗投明的表现,坚决未取分文报酬。而且,形势一波三折,瞬息多变,正在王方南设法解救姚溱时,吴成方却被保密局发现了身份和行踪,密令立即逮捕,王看到这份密令,火速告诉与他联系的地下交通,通知吴成方和家人都立即转移,后幸运未落入魔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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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1924年7月,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旅欧支部于巴黎合影。前排左四为周恩来;第三排左二为余乐醒

不久,王方南又获得一个信息,是保密局的特务报告,他们盯上了一位法学教授潘念之。报告说这位潘教授也是共党嫌疑,正以中间民主人士身份做统战工作,要对他实施抓捕。的确,潘念之是1924年就入党的老共产党员,曾是最早的宁波共青团地委书记,参加过党领导的文化活动,还著书立说,宣传革命理论。抗战时他在周恩来领导的军委会政治部三厅做对日反战工作。抗战胜利回上海后,他继续搞统战和情报(解放后他是中共华东局统战部的政治处长和上海市人大常委)。王立即向中共传递信息,使潘及时转移隐蔽而免遭毒手。

四、协助地下民革发动起义

1949年春天,共产党在全国战场已取得决定性胜利,南方各省反蒋人士也纷纷酝酿起义。当时民革中央常委郭春涛,配合中共吴克坚系统在上海进行情报策反工作。郭也是湖南人,是国民党左派元老,认得毛泽东和周恩来,还营救过邓小平。王方南曾经见过他,这时特务对郭加紧跟踪盯梢,王常暗中多方掩护。郭还特意嘱咐王帮助做一件事。当时郭安排民革湖南地下负责人随身携带电台和文件等,由上海秘密返回长沙,去联络程潜、陈明仁等起义。他让王方南一定要保证这位秘使安全通过特务检查回湖南。王用自己贴有特别通行证的军警专车,直接送秘使到机场登机,那人安全抵达长沙。新中国成立以后,郭曾担任政务院副秘书长的重要职务,可惜于1950年就因积劳成疾不幸去世了。

王方南还掩护过和他一样,在黎明前夕勇敢同反动势力诀别的人。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军统特务、中美合作所所长余乐醒。余是湖南醴陵人,在军统和戴笠属同等资历。他还是老资格的中共党员。曾和周恩来、邓小平等一起在法国勤工俭学,任过党总支委员,去过苏联受训,北伐时在叶挺部队当过党代表,参加过南昌起义。后因革命意志不坚定,脱党加入了军统,以技术见长受到重用。戴笠猜忌压制他,他负气脱离了军统到上海,和法国勤工俭学老同学、中共地下情报领导人何以端建立了联系。他为中共提供情报,还把电台设在了自己愚园路家中。

军统头子毛人凤发现余乐醒的行迹后,密令上海警察局长毛森逮捕余,他机智脱逃。毛又命令王方南,一定要不惜一切手段,把余抓去台湾。王一面悄悄地透信给余,一面应付敷衍毛,说找不到余。上海解放后,余乐醒找到了陈同生,陈让他速去云南,原来余是军统云南站长沈醉的姐夫,让他加紧策动沈等人起义。可惜,1955年的“肃反”运动也牵扯到了这位已弃暗投明的人,余乐醒以“潜伏”罪名被抓,1959年死于狱中。1986年,公安部门为他平反,承认他属于“起义有功”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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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1981年9月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叶剑英提出对台九条和平方针后,湖南省民革同志在长沙岳麓山座谈后合影,前排右二为王方南


五、机智保护各界名流巧妙脱身

话题回到王方南如何面对毛人凤交下的这份名单,他也精心思索了一个法子,就是一面公开放风,甚至在报纸上公开刊出“有人要对某某不利”等消息,让这些人主动避往国外或地下隐蔽起来。如吴蕴初当时就去了美国,刘鸿生等也去了香港。另一面则又对毛森诉苦说:“这些人早没影了,上海这么大,到哪里去找啊?”实际就是找借口拖着不执行。这时,解放军的百万雄师已饮马长江,炮声隆隆在耳,毛森哪还管得了?这些工商巨头和民主人士在解放军一进城后,除避到海外的,隐蔽在上海的就立即和共产党取得了联系,如武和轩,他的儿子武重年在纪念上海解放60周年座谈会上就说:“1949年5月25日,经过前一夜的枪战,解放军沿着大路顺利挺进上海市中心。那天一早,隐蔽在我家楼上的地下共产党员蒋岱燕等就出去联系组织,很快党组织就来人了,我们庆贺天亮了解放了!” 

而在5月24日清晨,解放军已长驱直入抵达上海市郊,毛人凤还给王方南打来电话,命令把军统等特务机关文书、人事和会计档案,分装在木箱和皮箱内,乘由毛人凤特别拨出的两艘机帆船,一定要押运往台湾去,并命令军统上海站文书股长和人事股长,要将上海市政府调查处所存的情报档案,全部运往武定路923号上海市政府调查处职员宿舍,在那里的大草坪上烧毁,以免留给解放军。

王接到毛人凤的密令,一面烧毁或转移隐匿军统档案,一面自己悄悄隐蔽起来,留在上海等待解放,坚决弃暗投明。解放军进城,王通过陈同生见到了市公安局长扬帆,为了工作需要,扬帆命令王,继续以特务身份,在市中心区经营一爿小日杂商店,以作敌特联络点幌子,暗中与公安局保持单线联系,侦查情报,协助侦破敌特案件,他获取了不少信息。1955年4月,受“潘、扬”冤案株连,王被定为被庇护的反革命分子,被逮捕判处无期徒刑,在上海提篮桥监狱等处服刑达20年,至1975年12月特赦出狱。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在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原上海地下党情报策反工作领导人张执一的证明下,王的错案得到纠正。张还特意评价:“他是做过好事的人。”1982年,王被增补为湖南省政协委员。同时,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撤销错判,恢复他的政治名誉,按起义人员对待。此后,王方南任湖南省政府参事、省政协常委等职。2005年在长沙逝世,享年9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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