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好的出路是到迪拜当工程师,但是比较之后发现来义乌做生意能赚更多钱
来源:一席
温美珍,浙江师范大学非洲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我研究的这些阿拉伯商人,在中国的时间最长的已经有二十几年了,生意做得很好,也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他们已经可以用很熟练的义乌话和当地人交流。来到中国时间最短的只有几天,他们不知道做什么生意,只是漫无目的地来到中国,希望寻找到机会。
小地方,大市场
2022.03.12 杭州
大家好,我叫温美珍,是一名人类学者,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的是关于义乌阿拉伯商人的研究。
我做这个研究是因为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刚开始我想做广州非洲人的研究,但是当时我的硕士导师跟我说,研究广州的人太多了,你去义乌看一看,那里也有很多非洲人。2015年底我就到义乌开始做调查。
我是温州人,有很多亲戚朋友在义乌做生意。我到义乌之后,他们告诉我义乌没有那么多非洲人,更多的是阿拉伯人。我的一个叔叔已经在义乌做了十几年的包装盒生意,他说你不信的话我就带你去商贸区看一看,看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商贸区之后,我就发现这里真的充满了阿拉伯风情。商贸区里所有饭馆都有阿拉伯语招牌,咖啡馆里也坐满了正在吸水烟的阿拉伯商人,甚至连面包车上的广告都有阿拉伯语翻译。
出于一个研究者的敏感,我就把研究对象换成了阿拉伯商人。然后我就跟我叔叔说,你帮我找一个阿拉伯人的公司上班吧,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生意的,还有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
通过层层介绍,我就到了当时的埃及商会会长萨米尔先生的公司。萨米尔已经来中国很多年了,在义乌的三挺路租了一个四室一厅的房子做办公室。
▲ 萨米尔
在萨米尔的公司上班之后,刚开始我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任何跟生意有关的事情,萨米尔给我安排的唯一工作就是每天帮他泡一杯阿拉伯红茶。
泡这杯红茶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萨米尔的要求很严格,首先时间必须是早上7:30,开水烧开之后要静置3分钟,糖不能加多也不能加少,必须是1又1/3勺,加糖之后要顺时针搅10下。完成这一整套步骤之后才能把茶端给他。
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平时没有任何人聊天。我刚去的时候有很强的交流欲望,会问很多问题,但他们永远都回答说不知道。过了几天我才发现,这是因为萨米尔在每个办公桌的上方都装了一个摄像头,他随时可以看到员工有没有在认真工作,一旦发现有人聊天就会把他叫到办公室训一顿。
我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了十几天后,有一天萨米尔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说,你的红茶泡得很好,人也比较听话,现在你可以学着做生意了。首先你要懂得怎么去市场找货,一个阿拉伯商人要想在义乌市场上立足,把生意做起来,就必须学会在这个庞大的市场里找到自己需要的货。
义乌总共有超过210万种不同品类的小商品,可能我们对210万这个数字没有概念。这是我叔叔的店,只有6平方米,在这个小店铺里就有超过300种不同的包装盒样品。
这是义乌的冰箱贴,各式各样的图案都有,我们到世界各地旅行带回来的冰箱贴很可能就出自义乌。
▲ 黎瑾/摄
小到针头线脑、五金卫浴,大到大型机械,在义乌的市场上可以找到几乎所有你想要的商品,它被称为“365天的广交会”。广州的广交会一年只举行两次,但义乌的市场相当于每天都在举行商品交易会。
很多阿拉伯商人就是通过广交会来到义乌的,萨米尔就是。他是一名退伍军人,以前在埃及的一家石油公司打工,帮公司到中国来采购。到中国之后他发现,在中国市场上只卖1块钱的东西,到了埃及要花10块钱才能买到,中间有9块钱的差价,利润非常高。所以他就决定不替别人打工了,自己到中国来做生意。
还有一些人是从新疆追货到了义乌。很早就有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商人到新疆买货,到了新疆之后他们发现周边并没有工厂,真正的货源地是义乌,所以就到了义乌。
萨米尔和从新疆来的商人都不是最早来义乌的,最早的一批阿拉伯商人是四个也门留学生。我们跟阿拉伯国家很早就有教育合作项目,双方互派留学生,这四个留学生在中国博士毕业之后没有回国,而是留下来做了商人。
在我访谈的100多个阿拉伯商人中,有12个是博士毕业或者在读。他们很爱给自己取中国名字,其中很多都带有“龙”字。他们有了这么高的学历,为什么还愿意到义乌来当商人呢?还是因为小商品给他们带来的高利润。
▲ 义乌工商职业技术学院里的留学生
这些留学生来中国学的都是农学、医学、信息工程之类的应用型专业,毕业之后最好的出路是到迪拜、沙特、卡塔尔这些富裕地区当医生或者工程师。但是他们比较了之后发现来义乌做生意能赚更多的钱。
在我2016年调查的时候,义乌有6000多个阿拉伯商人——这是指那些已经在义乌居住了6个月以上的,实际数量要远远高于这个数。因为很多人都一直处于流动状态,短期逗留的人是不在这个统计数据之内的。
很多长期住在义乌的阿拉伯商人会从当地房东手里租房子,和房东住在一起。他们没有聚居在一个地方,而是分散地和当地人杂居在一起,生活当中跟义乌本地人的接触非常多。
平时他们会花很多时间跑市场,把这当成一种训练自己的方式。我认识一个做布料生意的阿拉伯商人,他在市场上只要拎起一条裤子就能知道是什么布料,成本大概多少。在我在做调查的时候,每次只要一穿新衣服,他就会告诉我说,你这件成本价可能就 30 块钱。
还有一个做五金生意的,他把一个不锈钢的碗拿在手里掂量一下,马上就能知道用了多少料,合不合格。
他们就是通过跑市场把自己训练成了很专业的商人。这一点和欧美采购商很不一样,他们喜欢把单子下给外贸公司,让外贸公司去市场帮他们采购。
义乌的市场也很适合这些阿拉伯商人去跑。义乌的商铺都集中在国际商贸城里,这是一个五栋连体的建筑,里面有超过 7 万个店铺。如果想要把所有店铺逛完,哪怕在每个店铺只停留一分钟,也需要花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 义乌国际商贸城
阿拉伯商人几乎每天都往这个市场跑,他们会从早上市场开门一直跑到关门为止,中午也不吃饭。我刚开始跟他们跑的时候,每天晚上回家都会脚抽筋。
阿拉伯商人爱这个市场,这个市场更爱阿拉伯商人。为什么呢?因为当时国内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已经达到了饱和状态,无论是无锡、镇江还是远在黑龙江的佳木斯,都有了类似的小商品市场。很多中国内地的客户不愿意再到义乌来,而是就在本地买货,所以当时义乌的卖家急需拓宽海外市场。
阿拉伯商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义乌市场的,他们在义乌立足之后发展出了一种很独特的贸易模式,赊账。
刚到义乌的时候,他们只能用现金交易。萨米尔就跟我说,他第一次是拎着两个大手提箱来的,一个装满了阿拉伯大饼,因为那是1996年,义乌的清真餐厅还不多,他只能自带食物。另一个手提箱里装的是现金,交易时只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因为他们刚来,双方都不是很熟悉,也不信任对方。
但是现金交易有很大的局限性,每次带的现金是有限的,比如带五万美金来就只能买五万美金的货,这意味着他需要来特别多次。因为五万美金的货很快就卖完了,所以他每隔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就要再来一次,就这样不断地往返,花了很多钱在飞机票上,也浪费了很多时间。
所以萨米尔就跟中国卖家说,你看你们的货在我们那里卖得很好,能不能赊账给我,这样我就能一次进更多的货了。在互相熟悉了之后,中国卖家就开始赊账给这些阿拉伯商人,带五万美金可以拿走几十万美金的货。
中国卖家愿意接受风险,一方面是为了拓宽市场,留住这些阿拉伯商人,同时也是高利润刺激之下的结果。我采访一个中国卖家时,他说刚开始跟阿拉伯人做生意的时候,利润可以达到300%,虽然旁边的另一个店家说他是吹牛,但可以看出确实很赚钱。
刚开始时他们对阿拉伯商人的报价很随意,比如一个胸针卖给中国人就5毛钱,但是卖给阿拉伯商人可能就会是1块5或者3块钱。阿拉伯商人也会毫不犹豫地要五万个或十万个。
慢慢地,赊账在义乌市场上就流行成风了,最后发展到了谁不赊账就会被淘汰的程度。但这也带来了很多问题,其中一个就是欠款。
把货从义乌运到也门、叙利亚这些阿拉伯国家是一个很遥远、漫长的过程,当中会发生很多意外,比如集装箱起火或者沉船。我认识的一个埃及商人就有一个装着差不多 500 万货物的集装箱在途中被烧了,他跟我说他一夜之间头发全都白了,因为他只付了几十万块钱。像这种情况,卖家就很难把欠款要回来。
另外也有一些逃债的情况,更严重的是一些专业的骗子也进入了义乌的市场。刚开始这些骗子都很讲信用,很快就把余款打过来了,取得了中国商家的信任之后,他们就开始把大量的货赊走,然后人也消失了。等这个市场把他忘了以后,他又会再回来骗其他卖家。
所以经常会有很多中国卖家向政府投诉这些事情,义乌政府也坐不住了,就想了一些办法,其中一个是成立了义乌涉外调解委员会。他们聘请了一些生意做得比较好、人脉比较广的阿拉伯商人来做“老娘舅”,如果发生了货款纠纷,就让这些阿拉伯人自己来调解,这样就不会让他们觉得中国人只帮中国人。
一些民间的组织,比如商会也开始参与进来,帮助大家规避风险。用萨米尔的话说,他们在义乌做生意也是要面子的,他不希望以后别人说埃及人或者阿拉伯人都是骗子。
我在萨米尔的公司工作的时候,有一个内衣店的老板被一个埃及商人欠了100多万的货款,但是她联系不到这个人了。她来找萨米尔说,你能不能帮我找到这个人?最后萨米尔也确实通过私人关系帮她把货款追了回来。
阿拉伯商人来到义乌之后,不仅繁荣了市场,同时也带动了国内穆斯林人口的流动。因为他们需要雇佣很多会讲阿拉伯语的穆斯林替他们工作,比如在询问产品或者讲价时帮他们做翻译。
▲ “阿语翻译”在工作
我刚到义乌时也请了一个阿语翻译,是一个在埃及留过学的回族穆斯林,我给他一个月3000块钱。当然我请翻译不是为了做生意,主要是想学阿语,也想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翻译的。
像这种在中东国家留过学、阿语说得非常流利的人在义乌是比较少的。阿拉伯商人雇佣的翻译大多没有专业学过阿拉伯语,语言水平都不太高。《古兰经》是用阿语写的,很多人就是通过在家乡的清真寺里念《古兰经》学会了简单的阿语。有些到山西长治、云南沙甸这些地方的阿拉伯语学校学习过一两年,还有一些上过短期的语言速成班,经过几个月的培训,就进入了就业市场。
从西南地区来的,特别是云南昭通的回族,主要是女性,她们也在义乌找到了工作机会,到这些阿拉伯人开的咖啡馆、清真餐厅做服务员。一些年纪比较大的女性穆斯林会到阿拉伯商人的家里,做家政服务一类的工作。
▲ 在也门咖啡馆打工的回族女孩
可以说,阿拉伯商人的到来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回族在就业市场上的地位。本来回族的穆斯林因为地处偏远,受教育程度也不高,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处于一种边缘的状态。但是阿拉伯商人到了义乌之后,回族穆斯林的语言能力和文化习惯反而让他们获得了一种优势,他们经常是老乡介绍老乡,成了劳动力市场上很重要的一股力量。
▲ 义乌的宁夏回族同乡聚会
阿拉伯商人的到来带动了穆斯林在义乌的汇集,形成了一个我们看起来很奇特的现象,比如他们会穿长袍、戴头巾、不吃猪肉、不喝酒。我刚到义乌时也会感觉很奇怪,特别是我去了一个阿拉伯咖啡馆,发现一屋子人都穿着白袍,戴着白帽子,当时我心里是很震惊的。
很多卖家和义乌的本地人告诉我说,刚开始他们也跟我有一样的感觉,但是接触的时间长了之后就发现,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习俗,穿自己的服装、不喝酒、不吃肉,就像我们信佛的人要吃素一样。
在工作和生活中相处久了之后,有一些阿拉伯商人就跟中国的女孩相识、结婚了。我长期跟踪了25对跨国夫妻,这些女孩大部分都来自河南、安徽、黑龙江等地的农村,受教育程度也不高。
▲ 埃及商人穆德和他的中国妻子
比如其中一个甘肃的女孩子,她初中没有毕业就到了义乌来打工,刚来时是在夜市上帮人卖拖鞋,非常辛苦,每天都要熬到天亮。熬不下去的时候她就找了一个伊拉克的公司上班,就这样认识了她的丈夫。
在和伊拉克丈夫结婚之后,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被改变了,她以前只是一个打工妹,现在大家都会叫她老板娘。
虽然这些女孩子在经济地位和生活上获得了一些改善,但是跟阿拉伯商人结婚也会给她们带来很多限制。比如她们必须要接受丈夫家庭的文化,要信仰伊斯兰教;结婚后丈夫也不允许她们单独外出,出门必须戴上头巾和有人陪同;不能吃猪肉、不能喝酒就更不用说了。
这个甘肃女孩当时也接受了这一切,并且把她的伊拉克丈夫带回了甘肃老家。因为她是村里第一个跟外国人结婚的女孩,村里人都觉得很新奇,但是也有很多家人反对。她是戴着头巾回去的,她妈妈当时就跟她说,你是疯了吗,怎么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
为了让妈妈接受她的这种装束,接受她的婚姻,她就把妈妈带到了义乌。妈妈到义乌之后发现,很多女孩都是这种打扮,并不是只有自己的女儿会这样,所以慢慢地也就接受了她的选择。
我了解很多她们婚后的故事,作为女性,我经常会感慨她们的经历。我能体会这些女孩子做出这个选择的无奈,她们希望通过婚姻改变自己的生活,但是这样的改变是很有限的。很多时候她们还是被限制在这种文化当中,特别是在她们跟丈夫有冲突的时候,只能选择顺从。
我跟踪的这25对跨国夫妻也不是每一对都感情很好很幸福,其中有两对已经离婚了。还有一个女孩的丈夫回到伊拉克之后,好几年都没跟她联系,她就一个人在义乌带孩子。还有一对是丈夫直接就消失了,剩她一个人在中国,还要打好几份工来偿还丈夫赊账欠下的货款。
所以很多时候我也很困惑,为什么她们要做出这样的选择?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她们怎么这么傻。但我又会想,可能这只是我作为一个接受了很好的教育的女性,对她们的一种高高在上的同情。她们的生活没有像曾经她们自己想象的那么好,但可能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我研究的这些阿拉伯商人,在中国的时间最长的已经有二十几年了,生意做得很好,也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他们已经可以用很熟练的义乌话和当地人交流。来到中国时间最短的只有几天,他们不知道做什么生意,只是漫无目的地来到中国,希望寻找到机会。
也有很多阿拉伯商人的生活一直处于一种很动荡的、漂泊不定的状态,他们经常会聚在咖啡馆里互相倾诉自己的烦恼。在我做调查的2016年,也门发生了战争,和我很熟的一个也门商人经常联系不上家人,只能焦急地等待。
疫情期间的状况更糟糕,他们跟我开玩笑说他们经历的是“乒乓球双打”。因为有大量订单过来的时候,中国的工厂都停工了,没办法给他们出货;等到中国的工厂复工复产之后,他们又没有办法把货运回去,因为他们家乡的疫情又开始严重了。
我问我的一个也门朋友,现在这样的情况怎么办呢?他跟我说,没有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忍耐和等待,一切总会过去的。这是他告诉我的。
这就是我今天想分享的义乌阿拉伯商人的一些故事,谢谢大家。
策划丨恒宇啊
剪辑丨若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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