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孩子,艺考爆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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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田鑫

走出去,一直是很多县城孩子从小的愿景,而高考无疑是达到这一目的最普遍的途径。

程栋很想走出去,他的家在紫阳县,陕西省南部安康市下的一个县。可是他的成绩并不突出。奇怪的是,刚读高中时的程栋并没有为自己的境况焦急,不止程栋,很多县城成绩不突出的高中生都是如此。

只是到了高二某一天的午自习时间,程栋被班主任叫去参加艺考机构的宣讲会,他才第一次听说了艺考,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跟艺术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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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的路上会遇到许多可能。《青春派》

照程栋当时的成绩,拼死也就能考个三本。但在了解了艺考的录取分数比较低后,程栋决定报名,他要去参加艺考。

像他这样的学生,正变得越来越多。

过去的十几年间,艺考报名人数不断上升,全国艺考报名人数从2002年的3.2万上升到2020的117万,翻了36.6倍。

以中国传媒大学为例,2021年共有46000名考生报名参加了中国传媒大学艺术类本科招生考试,仅有3309名考生拿到了合格证。而拿到合格证的同学中只有854名同学最终被录取,报录比约为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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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至2020年,全国艺考总人数逐年递增,2020年已突破110万人(图源:艺考界)

显而易见的是,能够进入顶尖艺术院校的艺考生少之又少,因此大部分艺考机构瞄准的也并非能考入顶尖院校的同学,它们紧盯的“固定生源”,是那些省会城市周边市县的成绩不好的同学。

对于这些想上大学,但成绩不够的学生,艺考正成为他们在高考之外的另一条路。

1

要找个出路

“县区很难考出去,大部分娃能有大学念就不错了。”这是程栋的亲身感悟,2018年他参加了陕西省编导统考,过线1分。

但因为文化课成绩不够,他没上成大学,最后去了一所专科学校。

程栋对高中生活只有一个感受:痛苦。

所有人都在告诉程栋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从这里出去,要找个好工作,要有出息。他也知道,但是他学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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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是“走出去”的主要途径。《我在未来等你》

“只有做题的量到了,成绩才会有质的飞跃。”这是老师经常说的话,但是他始终掌握不了做题的要领,死学习,不懂变通。

在程栋的印象里,班上只有很少的几个学生看起来很聪明、很有朝气,大部分学生看起来都死气沉沉。

县城很多孩子从出生就一直待在这里,唯一可以出去的机会是考上大学,可是考大学对县城学生来说并不容易。

程栋的学校每年一本上线人数也就几十个,上线了也不一定能去读一本,还有不到一百人勉强可以读当地公办或者民办本科,大部分人只能读大专或者出去打工。

县城里成绩好的学生很多初中一毕业就去市里读高中了,有些学生甚至小学、初中就出去了,这些学生的高考成绩要比在县城读高中的学生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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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人总是相似的,像泡在温水里。《我在未来等你》

程栋是在参加艺考机构招生宣讲会的时候第一次知道了艺考。回去和妈妈商量了一下,他交钱报了全程班,这种班从暑假开始上,一直到艺考结束。程栋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听说艺考可以低分上大学,同意了。

当时也有其他同学心动,但是听到学费要四万,他们断了这个念头。

家在咸阳市礼泉县的王乐乐情况类似。不过,他的家庭条件不算好,父亲在农村务农,母亲在县城饭店洗碗。王乐乐读高中时,为了方便照顾他的生活和学习,母亲在学校附近为王乐乐租了一间民房,平时母子两人就住在这间民房里。

县城学艺术的很多学生家庭条件都很一般,并不像一些人想象的,学艺术的都很有钱。王乐乐之所以学艺术,是因为自己在班上学习不好,学艺术能让他上大学。对比过各种艺术专业后,他选择了编导,这也是因为,比起其他艺术专业,编导费用低而且好学。

王乐乐参加的是考前的编导集训班,收费9800元,加上住宿费、伙食费,整个过程大概要花费15000元左右,这是王乐乐妈妈半年的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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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耶加妈妈打几份工的工资都是为了让她考上理想的学校。《垫底辣妹》

为了能一次考上,他高二暑假就买了“张福起”(影视编导类艺考辅导书)来背。但其实,王乐乐在此之前没有看过电影,人生看的第一部电影《霸王别姬》,是在艺考培训机构上影片鉴赏课的时候看的。

他当时只有一个目标:通过陕西省编导统考。“没想过参加单个学校的校考,机构老师也不怎么提校考。”王乐乐说。

刘佳楠是西安某传媒类艺考机构负责招生工作的老师,她告诉南风窗记者,每年暑假前后,她们机构都会去西安周边的市县招学生,学校会将成绩不好的同学集中到一起参加宣讲会,由艺考机构将意愿同学带到西安进行线下培训,有些是暑假就开始集训,有的可能等到考前一两个月才去集训。

“大多数人是为了上大学,很少是喜欢这个专业。”刘佳楠说。

而程栋和王乐乐就是这些机构的常规生源。

跟大多数县区艺考生不同的是,章瑜接触过艺术。章瑜是咸阳市彬县人,2016年,她考到了西安美术学院。

她小时候每到寒暑假,父母都会给她报兴趣班,她尝试过诸如拉丁、小提琴等课程,但是最喜欢的还是画画。但章瑜真正对艺术有概念还是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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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也是由经验所得。《少年班》

对她来说,那是一个比较迷茫的时期。那段时期章瑜很叛逆,不爱学习。刚好妈妈认识一个为画室输送生源的老师,于是便带着她去找那位老师聊了聊,聊完后,章瑜决定要去艺考。

那时她对艺考并不了解,只是觉得比起在学校浪费时间,那样更有意义一些。

2

改变的开始

成绩对县里的孩子更有参照性。

最直接的是,成绩好意味着能考上好大学。艺考也能达到这个目的,但通过艺考考上大学和通过高考考上大学这件事却并不具有同等的参照价值。在人们眼中,艺考生是单独的一类人,通过高考考大学的人是另一类人。

“本质上大家还是非常在意高考成绩,不太看重真正得到的了什么。”章瑜当时这么想,因为大家都这么想。

不过现在章瑜已经改变想法了。回头再去理解,她发现,艺考经历对她的人生非常重要,她需要上大学,这件事是她人生一个新的开始。她对世界开始有了思考和看法,对人与人关系的重新理解都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高中的时候她不会想这些,她没有这段经历的朋友也不会想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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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考之后的生活和工作都往不同的方向发展着。《以家人之名》

从这个角度来看,章瑜觉得考上这件事更重要,怎么考上的并不重要。

在画室学习期间,章瑜的成绩中等偏上,所以能够经常得到老师正向的反馈,这个给章瑜思想上带来了很直观的改变:她第一次真正理解到学习有用。

可在学艺术之前,她没有这样的体会。那时她偏科很严重,学校各科老师对她的看法参差不齐,学得好的科目,她比较爱听,老师也喜欢她;学得不好的科目,老师一般会无视她。

章瑜从画室培训结束返回学校学文化课的时候,第一次对和她处于同样境况的朋友产生了着急的心理。她想把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告诉朋友们,但是她的朋友们并不着急。

“有一瞬间,我觉得我们以后要渐行渐远了。虽然分别这件事在当时还没有发生,但是我已经在为没有发生的事难受了。”章瑜说,她人生的道路好像因为学画画这件事开始走向了一个更清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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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的选择不同,也会和朋友渐行渐远。《以家人之名》

章瑜的某些感受和王乐乐是相似的。高中生活,只有两件事让王乐乐真正觉得有意义:第一件事是在一次上英语早读的时候,英语老师对自己说:“老师知道你是想学好英语的,不着急,慢慢来。”

王乐乐英语不行,每次上英语课都是吊儿郎当,爱起哄,换来的是老师的无视和前排同学的白眼。他一直觉得老师并不关注自己,但在那件事之后,他有意识的想学好英语,而且他会去主动去找老师问问题。

王乐乐之前从来没觉得自己能学好,他的很多同学也是这样:英语考试答题从来不会超过20分钟。但是王乐乐高考英语考了90分,他的同学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也觉得不可思议。“这是老师的功劳”,王乐乐说。

另一件让他觉得很重要的事就是参加艺考。编导让他经历了从未有过的课堂体验。

每个人都有可能因为今天背诵得很好、故事编得很好而被老师表扬,每个同学都有可能成为别人喜欢的、关注的对象。这是王乐乐在县城念高中的时候没有体会过的,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县城学习体验的标尺只有一把,那就是成绩,成绩好意味着你可以拥有老师的喜爱、父母的面子、学校的表扬,以及“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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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成绩之外,还有更多的可能。《谁的青春不迷茫》

可以把他们叫做朋友吗?王乐乐陷入了沉思,王乐说他是上了大学之后,才从城里的学生口中看到另外一种朋友、同学的样子。

在王乐乐的眼中,县城的学习生活跟城市是割裂的。

考大学是大部分县城孩子唯一的出路,所以成绩是对学生唯一的衡量指标。那些学习好的孩子会天然得到老师的关照,学习不好的孩子会对老师和那些好学生敬而远之。

“很知道自己是什么货,应该摆在什么货架子上。”王乐乐会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焦虑,但是很快这种情绪就被周围同学同化了,王乐乐觉得周围人都处于那种:迷茫但是不着急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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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在自己的舒适圈里,合适吗?《同桌的你》

在真正高中生活结束之前,很多孩子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但上大学之后,他听到同学中来自西安重点中学的经历,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市里的很多高中,成绩并不是唯一衡量指标。要说不同,再泛化一点去理解,是认知、是氛围、是观念。

“很复杂”,他说不清楚。

3

另一种活法

毕业后的章瑜,现在在西安的一家美术考前培训机构代课,这个工作和章瑜的“艺术生”身份是有落差的。她大学专业是服装设计,她以为在学校会接触到很多时尚资源,如展览和讲座,但是并没有。

章瑜的大学生活更多是在健身房和图书馆度过的。她原来是个很爱社交的人,上了大学之后社交变成了她不擅长的事。

同专业的很多同学都有自己艺术学习的规划,有些同学可能早早就在积累自己的作品、计划去各地参展,但是章瑜当时并没有这个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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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毕业时,才会后知后觉积累作品的重要性。《独家记忆》

章瑜自认为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当时并没有意识要去累积作品、去参展,现在才觉得这件事很重要。

对于章瑜来说,她目前从事的工作没有太多“艺术范儿”,但是她想等自己代课攒到钱以后出国深造,以后她还是要继续从事服装设计工作,她很喜欢。

王乐乐考上了陕西某公办二本的编导专业,他打算毕业之后回老家教书。他在村里有了另外一个身份:五年内村里考上的第三个大学生。

这个身份对王乐乐很重要。

王乐乐说,如果没有艺考,他可能连本科也考不上,更不可能有机会教书。

程栋的境况不能令他自己满意。他的高考成绩没有过艺术类本科线,最后上了专科,选择了一个相对好找工作的专业。

但艺考这段经历,让程栋觉得自己活得更有意义。他看到了县城之外的更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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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另一段特殊的经历,也意味着有可能遇到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独家记忆》

尽管,他知道,念大学这件事并没有让大多数人真正走出去,很多人在大城市混不下去最后又回到县城了。这种情形在县城依然很普遍。

他告诉南风窗记者:“我觉得很多县区的孩子是没有资格谈喜欢的,在考大学这件事上,大部分县城孩子是被挑选的,是哪里可以去的问题,而不是我要去哪里的问题。但是我依然很庆幸我学了编导。我现在的工作是铁路检修,这个工作很累、也很无聊,但是艺考让我跟电影相遇了,他让我能在无聊、无趣的生活中不断地感受惊心动魄的、精彩的人生,我很享受这样的体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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