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广东人离不开垃圾食品:粥

撰文 | 魏水华
头图 | canva
如果一定要在中国找一种最不体面、最不讲究、却又最顽固、最难被现代营养学和文明叙事连根拔起的食物,粥大概会被很多人毫不犹豫地推上前台。
它看起来如此软弱,如此缺乏咀嚼的尊严,如此不符合现代社会关于效率、蛋白质密度、功能性饮食的全部想象;它被归类为病人食物、老人食物、穷人食物,甚至是“没牙的人吃的东西”。
然而,正是在广东——这个被视为中国最早、也最彻底卷入现代性洪流的地方,粥却顽强地活着,而且不仅活着,还活得极其日常,极其放肆,极其不讲道理。


广东的复杂性,体现在文化与语言的碎片化上。这里不像江浙那样可以轻易用“吴语区”“江南文化”一言以蔽之,也不像北方那样可以被“官话—面食—旱作”这一套粗线条逻辑整齐打包。
广东被山海切割,被历史反复折叠,广府、客家、潮汕、雷州、琼州彼此并列又彼此警惕,语言不通,祖源各异,连对“我们是谁”这件事都长期缺乏共识。然而奇怪的是,在所有这些差异之上,有一种食物却几乎毫无悬念地完成了跨文化的统治,那就是粥。

在广府话里,“粥”发音是生硬的zuk,但放在对话里,语气里多了理所当然的亲昵。广府人的粥,从一开始就不追求“饭”的形态,它要煲到米粒彻底散开,汤水浑白,入口即化,甚至不需要牙齿参与判断。这种粥不讲究米形完整,而讲究火候、时间与水的比例,讲究“老火”,讲究在漫长的加热过程中,把米的淀粉彻底释放出来,让一锅看似寡淡的液体获得某种难以言说的黏稠与温度。

潮汕与粤西说闽南话的地区则把粥叫作“糜”,读音轻而短,像是一口迅速吞咽的气。那里的粥往往米水分离,粥是粥,饭是饭,米粒完整而清晰,粥水清澈,吃的时候,配的是一整套可以对抗寡淡的咸物——腌菜、鱼饭、卤鹅、薄壳米、生腌蟹,仿佛粥只是一个舞台,而真正的戏都在配菜上完成。

至于客家人,粥则更接近一种迁徙者的生存策略,它既可以被煮得极稀,用来延展有限的粮食,也可以在条件允许时变得浓厚,承载猪油、番薯、芋头,成为一顿实打实的热量来源。
这些粥在做法、口感、逻辑上几乎南辕北辙,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没有人认真怀疑过“粥是不是一顿正经饭”。它不像北方的面条那样需要被不断讨论“算不算主食”,也不像沙拉那样必须靠营养学背书才能获得合法性。粥在广东的存在,是一种先于道理的事实。


如果把视线从地方拉回到更长的时间尺度,就会发现,粥的这种顽固,其实并不是广东的发明,而是一种更古老的中国经验的残留。早在稻作文明尚未稳定之前,粥就是最安全、最可控、也最容易在不确定环境中维持群体生存的形态。它省柴火,省牙齿,省消化力,能把一点点粮食延展成足以安抚一整个家庭的温热幻觉。
在明清之前,中国人对“粥”的理解,并不带有今天这种明显的贬义,它既是日常,也是礼制的一部分,是节令、祭祀、养生的一种形态。

明清海禁之后,中国的饮食结构开始在不同区域出现明显分化。北方逐渐向面食、饼食倾斜,江南在精米与精致菜肴中完成阶层化,而广东由于地理、贸易与政治位置的特殊性,反而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保留了许多看似“落后”的饮食传统。
粥,正是其中之一。
即便是在今天的日本,粥(かゆ)依然被明确地标记为“病人食物”,是身体失序、功能下降时的权宜之计;但在广东,粥从来没有被完全驱逐到这种边缘位置,它始终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早餐、宵夜、乃至宴席的边角。

这种保留并非因为广东更保守,恰恰相反,是因为广东过早地暴露在变化之中。泉州港没落之后,广州作为唯一的通商口岸,被迫在极短时间内学习如何与世界相处。西方的器物、观念、生活方式,在这里以一种并不均匀、也不完全被理解的方式渗透进来。饮食当然无法幸免。
粤菜并不是简单地“被西化”,而是在一种长期的试探中,逐渐形成了自己对“汤”“火候”“介质”的理解。

于是,我们会看到一些看似矛盾的现象。比如毋米粥火锅,名字里明确写着“毋米”,却偏偏要用一锅粥作为一切食材的基础。这锅粥的重点从来不在“好不好吃”,而在于它作为介质的功能:稳定温度、缓慢加热、包裹食材的水分,让鱼、虾、肉在不被激烈破坏的情况下完成熟成。

这种逻辑,与法式浓汤并不遥远。它们同样相信淀粉的力量,相信黏稠可以创造时间,相信慢熟是一种风味而不是拖延。

艇仔粥的出现,则更像是一种对城市流动性的回应,它吸收了码头文化、船民饮食中那种“一锅解决一切”的现实主义,把零碎、边角、无法进入正餐体系的食材,通过粥重新组织起来。
至于老火粥,它几乎可以被视为广东人对“时间”的一次固执抵抗:在这个一切都要求快、要求立刻反馈的世界里,仍然有人愿意为一锅几乎没有技术门槛的粥,付出数小时的等待。


从现代营养学的角度看,粥几乎是完美的反面教材。它升糖快,营养密度低,蛋白质含量可忽略不计,很难在单独存在的情况下满足任何关于“均衡”的要求。
如果把它放进今天流行的营养学评价体系里,粥会被毫不留情地归入“垃圾食品”的行列,与含糖饮料、精制碳水并肩站在被警告的位置上。

但问题在于,人类从来不是靠营养学活着的。酒精明确致癌,但它依然被允许存在,因为它能制造快乐、放松与社交的幻觉;甜点并不健康,却被视为生活的奖励;而粥,作为一种同样不高尚、不自律、不进步的食物,为什么就不可以被允许呢?
更何况,在广东,粥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是腊味的背景,是鱼片的舞台,是姜丝、葱花、油条、卤水的缓冲层。它以牺牲自身为代价,让其他味道获得被放大的空间。

从这个意义上说,广东人离不开的,从来不是“粥本身”,而是粥所代表的一整套生活哲学:对身体脆弱性的承认,对效率神话的怀疑,对快乐不必自证合理的宽容。它不要求你咀嚼,不要求你思考,甚至不要求你尊重它。你只需要在某个清晨、某个深夜,端起碗来,让温度先于意义进入身体。
也许,这正是粥真正不可替代的地方。它不是为了让你变得更好,而只是让你暂时还能继续活着,而且活得不那么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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