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俺们那里的方言说“蝌蚪”,语源居然可以追到匈奴语

俺们那里的人把蝌蚪称为“蛤蟆kata儿”“蛤蟆咔挞”(发音差不多就是这样),读了温州大学人文学院叶晓峰的《匈奴语言及族源新探》(发表在最新一期的《中山大学学报》上),才明白“咔挞”在匈奴语就是儿子的意思,蛤蟆咔挞就是蛤蟆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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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匈奴传上》: “单于姓挛鞮氏,其国称之为‘匈奴撑犁孤塗单于’,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塗’。”( 《汉书》,1962: 3751) “撑犁”就是tangri,即阿尔泰语中“天”的意思,现在这已经是定论了。

许多学者以此认为匈奴语言就是突厥语或蒙古语。不过如果匈奴语是突厥语或蒙古语的话,那应该可以从这些语言中找到能和“孤塗”对应的词语,但实际上并不能找到。米维礼( Müller 1920: 310) 则认为“孤塗”是对应突厥语 qut“陛下”。陈三平( Chen 2002: 308) 则认为“撑犁孤塗”并不表示“天子”而是表示“神赐”、“神的礼物”之类的意思。但这是一种猜测,并没有找到语言学证据。

白鸟库吉( 1922 /1970: 476) 认为“孤塗”和满通古斯语中的 kutu“儿子”对应。蒲立本( Pulleyblank 1962: 244) 认为“孤塗”的上古音应该是* kwala,并从叶尼塞语中找到一个相似的表示儿子的词语 - kjal。不过“孤塗”的上古音应该是* kwala 或* kwada,由两个音节构成,而叶尼塞语中的 kjal 只有一个音节,在语音上对应不够理想。

蒲立本是上古音研究名家,他指出“孤塗”的读音应该与* kwala 相似无疑是正确的。“塗”虽然是定母字,但是从“余”得声,“余”上古以母字,以母的音值和塞音 d 或流音 r 或 l 非常接近,在欧亚大陆的语言中,t、d、l 与 r 四者之间的交替是很常见的。因此“孤塗”上古读音为* kwada、* kwala 或者* kwara之类的读音。

需要指出的是,wa 和 o、u 之间相互演变很常见,如“兔子”,壮语 tho,黎语 thua( 王均 1984: 804—805) 。所以“孤塗”上古读音可能还有* kola、* kora、* koda、* kula、* kura、* kuda 这样的变体。

孤塗在北方汉语方言以及民族语言的遗留

其实任何民族只要在一个地区长期生存,即使后来发生了其他变迁,或多或少都会在该地区的语言中留下痕迹。根据马雍、孙毓棠( 2002: 174) 的结论,东汉末年北匈奴有部分分散到甘肃、山西、内蒙与当地中国居民混合。唐长孺( 1955: 125) 指出后汉末年,南匈奴于扶罗单于攻占太原、河内后,汾水流域就有许多匈奴人聚居。

令人惊奇的是,在匈奴曾经生活过的地区,部分北方汉语方言和民族语言中至今仍然保留匈奴语“孤塗”* kwada“儿子”这个词语。

在现在中国北方的许多汉语方言中,kala、kata 等语音形式可以表示“儿子、孩子”的意思。如“小儿子”,许多北方汉语方言都叫“老儿子”,如天津方言等。但是还有些方言称为“老 k1 ta”或者“老 ka1ta”,写作“老疙瘩”,如: 承德 lau3 k1 ta,沧州 lau3 ka1 ta,阳原 lu3 k1 tar3,赤峰 lau3 ka1 ta,海拉尔lau3 ka1 ta,黑河 lau3 ka1 ta,哈尔滨 lau3 ka1 ta; 长春 lau3 ka1 ta,沈阳 lau3 ka1 ta ( 陈章太、李行健1996:2385—2386) ; 内蒙古东部汉语方言“老疙瘩”lau213 ka55 ta( 马国凡等 1997: 113) 。“小儿子,”宁夏银川方言“老疙瘩 ”l53 k13 ta,固原方言“老疙瘩”,中卫方言“老疙瘩娃子”( 高葆泰 1993: 100,杨子仪等 1990: 214,林涛 1995: 133) 。河北方言中,“小儿子”,唐山、保定、唐山、张家界等都是“老疙瘩”。


lau214 ku21 ta3( 李行健 1995: 221) 。在山东方言中,“小儿子”,济南“老疙瘩”l22 k ta,济宁“末疙垃”mu21 k la( 董绍克、张家芝 1997: 173) 。山西方言中,大同方言“老疙旦”lo54 k? 32 t24,天镇方言“老疙蛋”lu51 k? t ( 马文忠 1986: 73,谢自立 1990: 40) 。山西永济方言中,“蛮”表示“抱养别人的孩子”,“蛮疙瘩”m24 k ta 表示“领养的孩子”( 吴建生、李改样 1990: 40) 。甘肃山丹方言中,称私生子为“私疙瘩”s24 k ta( 何茂活 2007: 201)

从官话内部来看,第一音节读音比较短促,有时直接描写为入声。随着第一音节促化,第一音节的元音很容易央化,变为 、、 等元音,而 、、 由于听感上与 a 比较接近,很容易演变为 a,整个演变过程为 u /o >  / >  > a。因此,kata、kta 、kta、kla 、kuta 原始形式很可能是* kuta ~ * kula 或* kota~ * kola。这样北方汉语方言表示“儿子”含义的“疙瘩”( * kuta ~ * kula 或* kota ~ * kola) 就和匈奴的“孤塗”* kwala ~ * kwara ~ * kwada( 以及可能变体* kola、* kora、* koda、* kula、* kura、* kuda) 语音完全对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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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北方汉语方言之外,在部分北方民族语言中( 如满语和蒙古语) ,也有“嘎达”或“疙瘩”表示“儿子”的情况。如高扬( 2010: 16) 认为东北汉语的“老疙瘩”借自满语 lokata。曾庆娜等( 2014) 则认为“老嘎达”是蒙古语。

白鸟库吉( 1922) 指出“孤塗”为通古斯语的 kutu、gutu 的对音,在通古斯语族中,“儿子”,Capogir 语hútta,Mangaseya 语 huttan ,Burguzin 语 gutó。总体语音有些相似,不过对应不够严格,这一点蒲立本( 1962: 244) 已经指出。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

( 一) 在其他通古斯语中,“儿子”一般都是 xaxa dui 等形式,如 女真语 xaxadui,满语 xaxa de ,锡伯语 χaχ di ( 金启孮 1984: 47,李树兰、仲谦 1986: 150,王庆丰 2005: 138) 。因此也有可能满通古斯语中的 kutu 等形式其实是借词。

(二)一般而言,满通古斯语最有可能影响的是东北、北京、河北等地的官话,如果汉语方言中的“疙瘩”是来自通古斯语,那么西北汉语方言如甘肃、宁夏等地的汉语方言中的“疙瘩”( 表示“儿子”) 是无法解释的。因此极有可能满语中的 kata 是个借词。

蒙古语族中,“儿子”常见形式是 ku,如: 蒙古语 xu,达斡尔语 kku,土族语 ku,保安语 ku( 德力格尔玛等 2006: 94) 。语音上与“疙瘩”、“嘎达”不像,因此蒙古语中的“嘎达”很可能也是借词。从记录年代看,匈奴语远远早于满语或蒙古语。从“疙瘩”( 表示“儿子”) 的分布看,从东北到西北,也超出了满语或蒙古语的覆盖范围。因此,与其说“疙瘩”、“嘎达”是来自满语或蒙古语,还不如说北方汉语方言和民族语言中的这些语音形式是早期匈奴语的“孤塗”的遗留。

此外,在部分北方官话方言里“蝌蚪”的说法很特殊,一般写作“蛤蟆骨朵儿”或“蛤蟆疙瘩儿”。北京“蛤蟆骨朵
儿”xa2 ma ku1 tur,石家庄“蛤蟆蝌蚪儿”x2 ma kh tour,兰州“蛤蟆骨朵”x2 ma ku2 tu,哈密“蛤蟆骨朵”xa2 ma5 ku1
tu3 ,乌鲁木齐“蛤蟆骨朵”xa3 ma ku1 tu,西昌“蛤蟆骨朵儿”kha2 ma2 ku7 tr1( 陈章太、李行健 1996: 3781) 。这里的“骨
朵”或“疙瘩”可能也是“儿子”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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