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美留学,成了他生命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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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11月18日下午3点,芝加哥大学的洛克菲勒纪念堂内座无虚席,来访的人大多身着黑色,手捧献花,轻声落座。偌大的教堂内,几个显示屏在循环放着一个男孩儿的照片,背景音有沉重的音乐,还有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男孩儿叫郑少雄,他西装革履,面带微笑的照片正摆在教堂中央,两旁是学校和同胞们为他献上的白色花束,以及一只毛绒熊玩具。

郑少雄被害时年仅24岁,他来自四川乐山,本科就读于香港大学,今年刚从芝加哥大学统计学专业研究生毕业,这样的学霸人生充满了无限可能,但在子弹出膛的一瞬间,一切都戛然而止。

教堂的钟声响起,追悼会开始。芝大校长、教务长、学校教授、中国驻芝加哥副总领事卞志春以及郑少雄的父母依次发言,缅怀郑少雄。

郑少雄的母亲李荣沉痛地说:“我最亲爱的儿子,我一路流泪、一路思念、一路坎坷,终于来到了芝加哥大学,来到了你追求知识的最高学府。”“妈妈生平第一次出国不是去旅游观光,不是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更不是参加你的婚礼庆典,而是参加你的葬礼。多么惨痛的人间悲剧。”

郑少雄母亲在儿子追思会哽咽发言:要求严惩凶手,强烈呼吁保护每个留学生的安全

“在他们口中,我能感受到逝者的优秀,以及对他遭遇的惋惜。但她妈妈发言时,就让我觉得无论他优秀与否,在亲情面前这些都不是那么的重要。”在线上观看了追悼会的芝大计算机硕士一年级的郭同学告诉看世界记者,“虽然我不认识郑少雄,但我真的也非常非常伤心。可以看得出他和家人的感情非常好,真的非常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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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美元

把时间拉回到案发当天。

11月9日,芝加哥的寒冷冬日里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天。下午两点左右,郑少雄走到了海德公园社区东54街900号的一个交叉路口,离他的公寓还剩不到几百米的距离,离学校的洛克菲勒纪念堂仅有几个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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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19岁(有美国媒体称18岁)的奥尔顿·斯潘开着一辆黑色野马,身穿黑色连帽运动衫,带着口罩,在郑少雄旁边停下。他下车,走到郑的跟前,勒令郑交出他的个人物品。郑少雄没有答应,两人随后展开了短暂的搏斗。斯潘很快被激怒,掏出了枪,朝郑连射好几发子弹,其中一枪直击郑的胸膛。

很快,一名在案发地附近的内科医生闻声赶来。他发现郑已经倒在血泊中,运动衫和T恤都已被血浸透。在救护车到来之前,这名医生大概做了30次胸外按压,但依旧没能挽救郑的生命。

“我想我来得太晚了,没能救他。”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医生告诉《芝加哥论坛报》,“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

当天,警方在北塞奇威克1400街区内逮捕了斯潘,并在他的夹克里发现了一把野马的车钥匙和两支已经上膛的枪,其中一把与杀害郑同学的枪相匹配。伊利诺伊州的检察官助理阿什莉·罗米托表示,斯潘并没有携带枪支的许可证,他虽然承认枪支是他的,但否认参与了抢劫和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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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控谋杀芝加哥大学学生郑少雄的男子

检方称,斯潘在2019年因持械抢劫和劫车被判“假释”,当时他还是未成年,并且有“广泛的未成年法庭历史”。芝加哥警方称,斯潘在杀害郑少雄后,从郑的随身物品里拿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部iPhone,并换取了100美元。

“让我们想想。”芝加哥警察局警长大卫·布朗说。“为了一百美元,给郑先生和他家人带来了无尽的悲痛。这显示出凶手的厚颜无耻,也凸显出这些暴力犯罪者必须承担后果。”

“受害者根本没有做任何值得被枪杀的事情——完全没有。”布朗表示,“无论他是挣扎,还是惊吓,还是回话,他都没有做任何事来激起这桩滔天罪行。”

11月13日,斯潘被指控一级谋杀、非法使用武器和持械抢劫罪,法官芭芭拉·道金斯下令判处斯潘不得保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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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2日,芝加哥警察局长大卫·布朗宣布对奥尔顿·斯潘提出谋杀指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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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来学习的”

案件发生时,郭同学正在上课。

他先是在Citizen——一个实时安全警报的软件上看到了附近有人被枪击的弹窗消息。但他没太注意,因为这类事件在学校周边出现过太多次,无非又是附近有黑帮在火拼,他已经感到很麻木了。直到点开微信群,发现大家都在讨论出事的人是中国人后,郭同学才觉得“不会吧,这次是我们的一个同学。”他感到很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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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0日,芝加哥,郑少雄的同学和朋友在纪念郑少雄

“他去世的地方真的就是不应该出事的地方,就是一个我们觉得想象不到会出事的地方。”芝大量化社会学系的研究生李天力告诉看世界记者,当时他先是从朋友口中听到消息,随后又在学校发动邮件上看到是“Asian Student(亚裔学生)”,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来自中国的国际生。而且由于事发地太靠近学校和居住区,除惊讶外,李天力还感到非常害怕。

对于芝大“臭名昭著”的治安,几位受访者都表示来读书前,都做过一定的调查,也都算是有备而来,毕竟这不是芝大第一次发生类似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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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大学官网的纪念主页写道:在人们的记忆中,范轶然是一位杰出的研究者和同学,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爱戴他(beloved by all who knew him)

今年1月,同样是来自中国的博士留学生范轶然,在芝加哥街头遭到一名随机作案的歹徒枪杀。当时范轶然陪女友看牙医,便在地下停车场坐在车内副驾驶等待。期间女友发短信给范轶然,但一直没有回复,觉得不对劲后,她立即跑到停车场,却发现范轶然已经浑身鲜血,不省人事。而凶手使用的大口径.45手枪子弹弹壳,就掉在驾驶座上。

“我当时租了他出事的那个宿舍。”李天力说,但考虑到宿舍的地理位置和条件,他最终没有换,只是现在每次往地下室走的时候,他都会心里揪一下,因为会想到几个月前,有一个很优秀的学长在这里就被人一枪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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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0日,在芝加哥海德公园附近,哀悼者聚集在一起默哀,纪念郑少雄

来到芝大读书后,李天力发现了自己在生活习惯上的不少改变。他说:“我出门的时候都会比较小心,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我之前在任何地方也不会考虑,比如说我脑子一般都在想一些这样那样的问题,可能是学术上的,也可能是其他的。但是现在出门之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要看一看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然后天黑之后一般就不会选择出门了,要么就直接打车,不会选择走路。”

在伊利诺伊理工大学(IIT)读建筑系的大四生Jerry也有同感。IIT离芝大并不远,但因为校园面积小,并且有两条主干道穿插在校园内,Jerry甚至感觉在芝大内更有安全感。

“今天我就有收到学校校警的邮件,说学校附近又有枪击的事件,但好像没有人受伤之类的。”Jerry告诉看世界记者,这种事情在芝加哥真的太多了,完全已经成为日常性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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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们聚集在一起,呼吁人们关注最近围绕芝加哥大学校园的暴力事件(图源网络)

“所以出门在外我会更警惕一些吧,随时听前后左右有没有脚步声,有没有人之类的。”在芝加哥生活了四年后,时刻保持警戒心已经成为了Jerry的习惯。

但无论多么警惕,受访者们都清楚地知道,这只概率问题,因为“只要美国有一天不禁枪,那就会有人拿着枪杀人”,李天力说,这种不安全感就像是一层拨不开的乌云,时刻笼罩在心上。“它会给人一种心理压力。就是在告诉我,我必须要时刻小心,这让人心情非常非常的不好。”

11月16日,在芝加哥大学校园中心,300余名芝大大学生自发组织了一场游行。他们传达反对枪支暴力,保证学生安全的信息,高声呼喊着口号:“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学习,而不是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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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力也是游行队伍中的一员,但他也清楚地知道,“禁枪”在美国又是另一个意识层面的问题,这么多年来,并没有任何美国政府真正有魄力地推行过。

“我也会继续申读博,但是我可能不会再留在芝加哥大学吧。”李天力遗憾表示,他最希望的还是芝加哥能变好,如果犯罪率变低的话,芝加哥大学依旧会是他的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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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大学生们在校园内游行,希望学校保护学生(李天力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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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恶芝城

犯罪率高居不下在芝加哥几乎是个无解的难题。

根据芝加哥警察局(CPD)的数据,今年截至10月23日,芝加哥至少有617人被枪杀,至少3768人受伤,是这座城市自1990年代中期以来最致命的年份之一。此外,还有45起非枪击凶杀案,大多数暴力事件发生在南区和西区以黑人和拉丁裔为主的社区。

疫情之下,芝加哥市中心地区的谋杀、枪击、强奸和汽车盗窃事件数量也在急剧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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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各社区犯罪率自2019年以来发生的变化

仅在包括市中心大部分商业区在内的中央警区,自2019年以来,枪击事件总数就猛增了近220%,包括市中心部分地区和林肯公园在内的近北区的枪击事件,发生率也猛增120%。CPD的数据显示,市中心的性侵犯案件也增加了35%,汽车盗窃案增加了51%,达到800多起。

《芝加哥太阳报》的分析认为,这些数字都反映了整个城市令人不安的趋势。

“在乔治·弗洛伊德事件后,犯罪率确实立即飙升,”刑事司法委员会的高级研究员托马斯·阿布特 表示,“这是一场完美的风暴。”

2020年5月25日,弗洛伊德在被明尼阿波利斯警方逮捕时被杀。前明尼阿波利斯警官德里克·肖万跪在弗洛伊德的脖子上窒息的视频在网上疯传,美国各大城市也因此爆发了反警察的抗议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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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弗洛伊德事件

对于美国人来说,“警察”是一个极具争议的职业。

今年6月,美联社和芝大NORC公共事务研究中心的联合民调显示,在美国白人中,39%的人称警察对公众的暴力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远高于2015年的19%,而高达84%的美国黑人仍然认为警察暴力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民调还发现,51%的美国黑人表示他们因种族而受到警察的不公平对待,而美国白人的这一比例仅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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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联社-NORC的民调显示,大多数美国人认为刑事司法系统对警察过于宽容

不少学者表示,警察作为保护居民安全的一大政府职能部门却无法取得大多数民众的信任,这让治安行动的进行愈发困难。尤其是在黑人居民占93%的芝加哥南部,也就是芝大、IIT等高校的所在地,居民和警察的恩恩怨怨已经是“世仇”级别。

“数据显示了我们不经常看到的显著变化,特别是在长期存在的文化或社会问题上。”美联社-NORC中心的副主任詹妮弗·本茨指出,“虽然这项民意调查确实是在我们社会对种族主义高度关注的时刻进行的,但我们从其他数据中得到的信号表明,这些变化并非纯粹是对弗洛伊德事件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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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营利组织芝加哥反暴力组织的两名代表在凶杀案现场观察警察的活动

在《警治的终结》的一书中,英国作者亚历克斯·S·维塔莱,也曾深度探讨美国警察的必要性,而他得出的结论是“警察不是来保护你的”。他认为,警察内部有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他们认为黑人等有色人种更容易犯罪。同时,主流媒体夸大了大多数警察工作的实际性质,因为管控犯罪,只是美国警治活动中的一小部分。

维塔莱援引政治经济学批判教授马克·尼奥克里尔斯的话,“警察的存在是为了营造社会秩序,但这秩序却建立在剥削体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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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洛普的调查显示,88%的美国黑人希望警治改革

当然, 维塔莱的分析逻辑,建立在美国突出的种族问题,以及附着于其上的治理体系中。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警治”,在枪击案频发的社会里,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都要考虑“幸存概率”问题,这无疑是巨大的悲哀。这种悲哀落到个人身上,就是人生悲剧。正如郑少雄与他的家人那样。

作者 | 赵菀滢

编辑 | 雷墨 lzh@nfcmag.com

排版 | 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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