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为“中国语文”哭泣(实例)

                                   我为什么为“中国语文”哭泣(实例)

                         ——兼谈拙文《鲁迅不应离我们远去》的创作背景

                                                  杨曾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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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简介

        本文是《我为什么为“中国语文”哭泣》(下)的补充篇。文中介绍了拙文《鲁迅不应离我们远去》的创作背景,同时,结合语文专家围绕这篇文章的出题,揭示了语文教学中分析“科学”化的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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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论需要举证。要证明语文专家“科学”解剖后所出的题目,常常有违作者原意,变成束缚学生思想的桎梏,我便必须拿出实例来。当然,这是难的。因为每个作者都有自己的思想,如果我用他人文章为例,难免被质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与非乐?我确实不敢保证自己能准确理解作者的思想。幸好,拙文《鲁迅不应离我们远去》似乎已是当代语文名篇,下面就以它为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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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便于读者理解,我先简要介绍一下写作背景。

         文章开头有一段话:“我是31年前读的鲁迅,1年前读的周作人,中间隔了30年。但鲁迅仍然离我很近,周作人仍然离我很远”。很多人对这段话倍加赞赏,其实,它完全基于实情。文章是1996年写的,如果再晚4年,“31年”变成“35年”,就索然无味了。1996年,日本悍然否定侵华罪行,激起国人极大的义愤。恰在此时,我在一次座谈会上遇到一位德国高级外交官,我很冒昧地询问他对日本这种行为的态度。这位先生回答说:对于日本的表现,我不表态;但假如你想问我对德国二战罪行态度的话,尽管我是战后出生的,我依然可代表德国在此表示忏悔!他的回答不仅让我意外,更让我震撼!又恰巧,第二天我参加了一个纪念鲁迅逝世60周年的研讨会,并在会上做了个即席发言,回家后,意犹未尽,便写成这篇杂文。如果不是这三件事碰巧连在一起,我一篇纪念鲁迅的文章怎么会与德国联系起来,又怎么会处处用周作人做对照呢?

      本来,作为一篇“报屁股”文章,拙文很快就会被湮没在报刊文章的汪洋大海中了,生命不会超过一周。意外的是,小文被人民出版社老社长曾彦修老先生发现了;老先生非常赞赏,专门撰文称它非“浅知浅识”者可为,并推荐给《新华文摘》;《新华文摘》编辑当场拍板转载,就这样,拙文的生命得以延续了下来。

       但拙文被语文专家发现并传播开来的情况,我是多年后女儿备考时知道的。当时,女儿拿回一张高考模拟试卷,告诉我上面有这篇文章,随后,她又很自负地说:爸爸,这上面的题目你肯定做不对!还真叫女儿说对了:围绕拙文出的若干道题,我还真不会做;不会做的原因,就是因为不知道出题老师的标准答案是什么。由于围绕拙文出题的语文专家很多,下面,我便随机抄录某题库中的题目吧。

        原题:作者在第①段说:“有人说,鲁迅正离我们远去,周作人正在向我们走来。”

(1)“鲁迅正在离我们远去”的真正含意是什么?(不超过12字)

(2)“周作人正在向我们走来”的真正含意是什么?(不超过12字)

        标准答案:

(1)文化的批判功能正在消失。

(2)文化仅供消遣与把玩。

        杨评:唉,哪里来得这些内容啊,它们原本就是“写实”的,因为当年就是有人说“今天的时代不需要鲁迅了”,就是有人开始吹捧周作人了。类似情况还有很多,像拙文开头“读鲁迅”、“读周作人”,有的试卷便硬让学生回答这两个“读”字有什么不同!

        原题:作者认为“鲁迅不应离我们远去”的理由是什么?请分条陈述。

       答案:

①鲁迅不仅是新文化运动的骁将,而且是新的民族精神民族灵魂的重铸者。

②中国知识分子都应该受鲁迅拷问,因为他对民族的某些劣根性作了深刻批判。

③我国的国民性改造任务还没有完成,毒害民族灵魂的阿Q精神还在蔓延滋生。

④应在物质文明建设的同时,培育刚健峻拔的民族品格和自信自谦的民族精神。

       杨评:不需要这么多具体的理由,我就是认为今天仍需要学习和继承鲁迅精神。鲁迅精神的内容很多,包括但不限于改造国民性,还有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呢!因此,该题不必胶柱鼓瑟地设定答案,学生多答或少答一、二条,我认为都是可以的。但是,“我认为”是不管用的,学生一旦没有背全或背错,少得了几分,那可是致命的!

      原题:下列对这篇文章的理解,正确的两项是:

A.作者认为,知识分子应当是民族精神的体现者和创造者,并且担负着改造国民精神的重任。

B.作者认为,今天仍然存在着阿Q主义,这主要表现在器物文明建设上处处散发出来的暴发户气息。

C.作者认为,中国知识分子都应经受鲁迅的拷问,即用鲁迅的思想与妨害民族进取的劣根性斗争。

D.作者认为,应当客观地评价周作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引导青年人追求健康高尚的审美情趣。

E.作者认为,对今日的中国青年,当然更需要的还是鲁迅,但也不能因此而排拒周作人。

      标准答案:A、C。

       杨评:我真服了出题专家,为什么说E就不可以呢?更何况,即便是A、C答案,对拙文的理解也并不准确啊!

       更严重的问题是,当这篇文章出现在试卷上时,学生来不及细读和领会,就要答题;而偏偏这是一道占分很多的阅读题,你说,当学生绞尽脑汁地猜作者是什么意思、出题老师又是什么意思的时候,能不恨这个叫“杨曾宪”的人吗?别说学生了,连我看到这些让人头晕的题目,也恨死“我”了!当然,换上别人的文章结果大概也是如此,学生痛恨的正是这类阅读解剖题。当同学们普遍因此而疏远阅读、不爱读书,其消极后果可是怎样估计也不为过的。其消极后果之一,就是让学生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拙文不长,涉及的思想内容颇多、颇密集,这客观上是由于杂文允许思想发散,主观上则是因为我有感于当时混乱的社会思潮,希望能通过倡导鲁迅精神统一知识界的认识。这当然是异想天开了,许多思潮不是今天仍然存在嘛!但是,蚌病生珠,正因当时心中憋着一股气,所以,文章才有思想冲击力;放到今天,我是绝对写不出来的。也正因如此,人们从各个角度把握拙文的思想,都不能说错,但它毕竟还是有核心思想内涵的。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一核心内涵却并未被那些煞费苦心解剖拙文的专家所领悟和把握——不过,这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杂文的思想大多隐含在作品形象之中,不像议论文那样直白地表达出来。

        拙文的主题无疑是继承鲁迅精神。而鲁迅精神本身是丰富的、立体的,拙文中我所表达的意思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上。一是在文化层面上,我主张知识精英应创造新文化,用新文化去培育刚健峻拔的民族品格,而不是媚俗从众去玩文化;但同时,我不反对大众拥抱大众文化,认为应允许今天的人们欣赏周作人。二是在思想层面上,我主张继续批判阿Q精神、批判表现为自负、或自卑的国民性,既反对动辄对外示强的狭隘的“爱国主义”,又反对习惯于跪拜洋人的“卖国主义”。文中描写周作人,下笔最狠的地方不是他玩文化,而是他自愿出卖灵魂当汉奸!我就是想借此鞭笞那群忙着为周翻案的知识精英们。总之,我认为鲁迅不应离我们远去,就是主张当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应全面继承鲁迅精神,自省不已自强不息,创造出无愧于时代的新文化。我相信,假如放手让高中生们自己反复阅读并讨论拙文的话,他们在思想上肯定是会有所触动、有所收获的。

      由于拙文是因若干偶然因素触发灵感创作的,它是我此生中的“唯一”,所以,衷心希望语文老师能善待它,能让更多的中学生读懂它;这并不是因为我认为拙文有多好,而是希望同学们能由此走进鲁迅、自觉继承鲁迅精神,使鲁迅永远不会离我们远去!

                                    2021.9.15

 

 

        作者声明:拙文观点皆为原创、文字亦烙有个人印记,因此,欢迎转载、转发和引用,但请注明出处,不能不声不响地塞进自己的文章中。因曾发生过此类情况,故在此提醒一下。

 

附《鲁迅不应离我们远去》原文

因为网上的拙文绝大多数都是被专家自作主张的删减本,留有许多遗憾,所以,我便将原文附在这里。

 

                                               鲁迅不应离我们远去

                                                      杨曾宪

        有人说,鲁迅正在离我们远去,周作人正在向我们走来。这或许是事实。但我却并不以为然。我是31年前读的鲁迅,1年前读的周作人,中间隔了30年。但鲁迅仍然离我很近,周作人仍然离我很远。一个人,在他的青年时代,首先读的是鲁迅还是周作人,我想,可能对他的一生都会产生不同的影响;一个时代,是提倡鲁迅还是周作人,我想,对于今后整整一代人也会产生很不同的影响。对今日中国青年、今日中国知识分子来说,更需要的还是鲁迅,而不是周作人。

        当然,鲁迅与周作人是亲兄弟,鲁迅也并不知道周作人的“后事”。但即使从周作人的“前事”而言,他与鲁迅的地位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不仅是从文学史角度的评价,而且是就他们对于中国文化对中华民族的意义而言的。鲁迅,不仅是新文化运动的一员骁将,而且是新的民族精神民族灵魂的重铸者;鲁迅所批判的不仅是那一种制度那一个阶级那一派文化现象,而是在几千年封建文化“酱缸”浸泡中、在近百年半殖民地政治“囚笼”扭曲中所霉变所畸形的民族灵魂。鲁迅积其一生之力铸造国人的灵魂,他自己也成为我们民族的不朽灵魂。周作人也曾是新文化的发起人,也曾是传统伦理文化的批判者,但很快,新文化只沦为他的工具;他仍然以传统士大夫心态用冲淡的白话语言去娴熟地把玩起中国的器物文化来。悠悠五千年,中国的器物文化博大精深,世所罕匹;吃喝玩乐衣食居行,随手拈来就是文化,就是文明。用林语堂的话说就是,西方文明除去抽水马桶先进外,其它别无所长。这自然使周作人大有用武之地——今日提倡“玩文学”的青年哪能玩过周作人呢?玩物丧志,周作人最终几乎是自愿地出卖自己的灵魂,成为民族的罪人并非是偶然。如此一个周作人如何能和鲁迅相比呢?

        但正因如此,今天的周作人可以摆在地摊上大畅其销,因为它好读——茶余饭后,躺在沙发上,借周作人之笔触,摩挲一些小摆设,品味一些小感触,体验一下昨日的民族风情,未必不是一件乐事。何况今日玩风甚盛,有闲者甚众呢?而鲁迅却是不能躺着读的。重读鲁迅,我仍然时时如针芒在背,为自己的灵魂所承受着的拷问。中国知识分子都应经受鲁迅的拷问——因为鲁迅本人已经千百遍地拷问过自己。传统文化在民族文化心理深层积淀形成的某些劣根性,是难以自省自察自知的,但它却是妨害我们民族进取现代文明的痼疾。一个民族具有庸人气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国人自卑自负又自慰的阿 Q 精神。德国在普鲁士时代曾经是庸人气息弥漫的民族,连歌德都不例外。但经过包括马克思再内的一代代思想家哲学家的批判,经过贝多芬这样伟大艺术家的陶铸,百年过后的德意志民族已是世界上最有自信和自尊、最有生命活力和创造精神的民族之一。

        鲁迅作为伟大思想家文学家的当代意义正在于此,因为虽然60年过去了,由于种种政治历史主题的变奏,我们的国民性改造任务还远没有完成,毒化民族灵魂的阿 Q 精神却仍在蔓延滋生。虽然舞台上的阿Q已经被喜剧家们变成形象萎琐小丑,在青年观众的嘲笑声中退场了;生活中的阿Q 却西装革履地作为弄潮英雄闪亮登场了,在人们歆羡的目光中正臂挽着高学历“小秘”招摇过市。虽然今日中国的成就令世人刮目相看,据说已经到了可以说“不”的时代,但从器物文明建设上处处散发出来的暴发户气息中,从种种时髦的学术论争和学术命题所暴露出的盲目的民族自卑与自傲文化心理中,我们仍然可以清晰地嗅出阿Q主义的味道——今日之新国粹主义不正在国学热国故热中疯长吗?物质贫乏时的阿 Q尚是可怜的,物质丰富时期的阿 Q 却变得有些可憎。如果我们不能在物质文明建设的同时,培育出刚建竣拔的民族品格和自信自谦的民族精神,最终,精神的贫乏将使中华民族难以真正崛起。

         当然,我并不排拒周作人。今日中国毕竟处于歌舞升平的时期。在这样一个“美酒加咖啡”不再具有忘国意味的时代里,玩物并不可怕,尊古也可尊敬,有些人欣赏周作人也很正常。但不能以此而排拒甚至贬低鲁迅。尤其作为民族精神体现和创造者的知识分子不能媚俗从众丧失操守地靠作翻案文章靠出卖民族的良知哗众取崇谋利发财。在鲁迅的伟岸形象面前,周作人永远是一抔黄土。

       鲁迅,不应也不会离我们远去!

(《新华文摘》1997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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