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娟:是“林妹妹” 也不是“林妹妹”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作者:王恺

1954年,《光明日报》刊登了李希凡、蓝翎写的批判俞平伯的文章,中国兴起新一轮的《红楼梦》热。越剧编剧徐进后来写文章说,他在那个阶段搜集了大量材料,研读了《红楼梦散套》、清代鼓词《露泪缘》,包括京剧、锡剧、川剧、话剧各种改编本,当时各剧种都在搞自己的版本,精彩的不多,要不就是折子戏,要不就是那种全景式广泛展开的戏,“而且还特别强调阶级斗争”。

徐进很喜欢鲁迅,喜欢鲁迅的《红楼梦》“其中所叙的人物是真的人物”的说法,所以他立志改编出来的越剧中的人物,“都不能拔高”,宝玉既是神采飞扬,又是脸上有点“胭脂膏”的疯疯傻傻的贵族子弟,黛玉则就可以“对花落泪”,“都是那个时代的人物”。他后来自己总结,越剧正好有刻画人物细腻的长处,索性就把每一场戏当成刻画各种不同类型人物的机会。

开始时写还是不写,怎么写都犹豫,越剧团有人说他是异想天开,“100多万字呢,要改成3小时,谈何容易?写好了,谁又能演?”那时还不到30岁的王文娟听了这话说:“我来演,演不好,头砍下来。”接受采访时已经83岁的王文娟听本刊记者问起这段掌故,笑着说:“那完全是句玩笑话。”

不过徐进没当这是玩笑,他刚过30岁,正是气盛时,刚开始想把小说里每一个可以自成一体的故事改成独立的戏,又太各自为政,又想做个两集故事,但是觉得小说像把打开的扇子,前面开后面紧,两集的结构也不好,最后想到了以宝黛爱情为主线。“而且这是矛盾最集中、最有戏剧性的地方,把这两个人的叛逆性格写出来,也就做到反封建了。”

徐进的想法正好和越剧擅长生旦戏的传统暗合。徐进最早时想用“元妃省亲”开头,“可以烘托贾府的鼎盛气质”,可是,热闹场面越多,人物性格越缺乏,所以最后选择了“黛玉进府”作为开头。 

王文娟告诉本刊记者,徐进写的戏很多场面都很细腻,她后来演起来觉得十分过瘾,例如一场“闭门羹”,就有6个层次刻画黛玉,当黛玉听到丫环说“凭你是谁”,不许进来的时候,又气,又惊,冲上去想问,可是听见屋子里宝钗的笑声的时候,又退了回来,呆呆独立,十分凄凉,最后还是忍住了,短短几分钟,就有“惊、气、冲、退、悲、忍”6个层次的东西,“特别难演,但是又有挑战性”。 

不过演员们公认特别美的还是几段大的抒情场面,“葬花、焚稿和哭灵”,把越剧的抒情特色全发挥出来,葬花中选用了原书中大量诗句,但是又用了些合唱联系在一起了,“看不尽满园春色富贵花,说不尽满嘴献媚奉承话,谁知园中别有人,偷洒珠泪葬落花”。王文娟觉得,徐进的很多加上去的词和原作浑然一体,“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句句雅俗共赏,“字浅而意深”。

当剧本最终于1958年上演后,在上海连续演出了54场,场场爆满。

1960年秋天,上海越剧院的《红楼梦》《追鱼》剧组开始南巡演出,先到广州和深圳,再到香港,其中香港连续演出了18场,天天爆满,很多从东南亚和美国来的越剧迷都在售票处排队,“一张18港币的票被炒到300港币了”。

这次香港演出的最大收获是,香港的“凤凰”和“长城”两家电影公司都抢着想投资把越剧《红楼梦》拍成电影。情况汇报回来,当时上海市委领导柯庆施和陈丕显同意拍摄,在上海拍,香港提供胶卷,全部是德国进口的。 

1962年,由朱石麟担任艺术指导,由他的学生岑范来执导,在当时刚刚成立的海燕电影制片厂拍摄,全部是内景。他们新搭设了4个大棚,演员周宝奎还记得当时进去的震惊感:“连河流都是在棚里布景的。”当时的舞美苏石风告诉本刊, “据说当时就投资了100万元,按照现在的算法,不知道多少亿元了。”不过这投资显然是划算的,在20世纪60年代,《红楼梦》用出口换取了不少外汇。 

“电影版”比起“舞台版”没有大删节,保留了舞台上最精华的段落,但导演要求演员也很严格,当时最大的麻烦,是舞台上做惯的动作,拿到银幕上一做就显得夸张了,不能按照越剧演员们演惯的方式去演。即使是徐玉兰和王文娟这样优秀的演员也觉得压力很大,“因为太细致”。 

看过电影《红楼梦》的人,都会觉得王文娟就是林黛玉,电影刚上映,就有观众把人参等补品寄来,因为觉得她就像电影里面一样弱不禁风,“娇喘微微”。实际上,王文娟没有电影中的黛玉那么娇弱,拍电影的时候,她刚30出头,脸容娟秀,举止娴雅,但是导演岑范还是觉得稍微饱满了一点,结果她就此节食了一个月,“电影上的黛玉比舞台上的要瘦10多斤”。

“不仅不娇,还有武功的底子。”寓所墙上的几张照片似乎在为她的话作证,照片上既有黛玉的经典形象,也有《追鱼》中鲤鱼精的造型,那幕鲤鱼被拔去鳞片而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的片段,包括了鹞子翻身、吊毛、滚地花,没有功底是无法演出来的。 

“那时候去苏联演出,他们管越剧叫新歌剧,觉得里面有很多技巧,唱、舞蹈和武术都有。”她的武术功底得之于表姐竺素娥——早期越剧的著名小生,“她文武皆备”,当时主要演的戏有《武松杀嫂》,还有人叫她“越剧界的盖叫天”。王文娟的父亲是浙江乡村的教书先生,其实家里没那么贫穷,“要不是因为表姐在上海,我也不来学戏了,那时候出趟远门跟上天一样”。到上海后跟着京剧师傅学武戏,“腰腿功夫都要有”。

那时候还是越剧的路头戏时代,没有编导,也没有作曲,“梆梆地敲了,就唱着出来”。她是1926年生人,比几个老大姐年纪要小,但是到1947年,她也和陆锦花组成了“少壮越剧团”,表示自己年纪小但是不输老大姐。当时上海演出的越剧场就有20多个,“而且像百老汇那样集中,观众去看戏,你们的戏不好他立刻就换一家,竞争非常激烈,竞争机制的好处是刺激强,你要把你的长处都表现出来,编导也会根据你的特长来编戏”。王文娟告诉本刊记者,1948年,她加入到徐玉兰挑头的玉兰剧团,从此两人一直没拆开,“我和玉兰姐在一起的时间比夫妻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

到了1955年,王文娟已经是有名的旦角演员了,而且她和徐玉兰政治上非常“过硬”,先是1952年被总政招去参军了,1953年又去了朝鲜。“我和玉兰姐在安东慰问,对面就是朝鲜,看看那条桥,比外白渡桥还短,走走就过去了。玉兰姐就说,我们去朝鲜演出吧。”就那么一句话,在朝鲜待了9个月。先开始还是正常演出,在山洞里、战场上都演出过,后来还参加了遣俘工作,“那些战俘太惨了”,现在她还记得那些人满身血迹和污痕的样子。

这些经历确实和“黛玉”大相径庭,所以王文娟从不觉得自己是黛玉。“我演过武则天,演过迫害徐玉兰的‘四人帮’女干部,还演过杨开慧。”边说边笑,她觉得自己性格很硬朗,“不过黛玉的绵软下面也带着硬”。 

演黛玉之前,她和徐玉兰演出了根据湘戏改编的《追鱼》。“越剧的好处是生活化一些,很多程式化的动作可以去探究含义然后改变,比如那场戏里面有个摇晃书生桌子的动作,‘秀才家从来瞌睡大’,我再想要是把水袖往外甩,显得像生气,结果从里面甩出来。”王文娟比画给我们看,动作说不出的潇洒。

政治和业务两者都使她成为黛玉的人选,不过刚开始“担心,后来还是我胆子大,就上了”。一开场的戏就是进贾府,“我看了书才知道她是个孤女,寄居在生活豪华奢侈的外祖母家,就想我12岁的时候离开家来学戏,哭了一路,尽管是来见表姐,可见了她说什么?只希望上海永远走不到”。

“到了上海,表姐她们很多学徒都是上海的,尤其是夏天封箱她们就都回家了,我只能跟着她去她很多朋友家住。她是名角,我在别人眼中就是累赘,她在那里吃喝,我躲在边上,特别能体会寄人篱下的感觉。有时候她把我安顿在一个地方,我自己照顾自己,白天还好,一边扇炉子一边唱戏,晚上就特别想母亲。那时候在戏班里她们叫我小老太婆,就是因为我把感情隐藏着,特别不爱说话。”这些片断的回忆,使她演起黛玉进府特别顺利。

“别人说黛玉小气,爱哭,我理解为她的感情十分专注,加上她时刻面临着金玉良缘的压力,所以我不觉得黛玉小气,反而觉得她可爱。”

“演到葬花那场最有意思,当时黛玉吃了闭门羹,我上台演出的时候,道具特别多,有花锄、花篮和扫花的花帚。这些工具还都要发挥作用,我只能花锄背着,上面挑花篮,手里再拿把扫帚,先扫花,再装进花篮,再用花锄挖土,再埋。导演说我太生活化,太愁眉苦脸,后来看剧照,我吓了一跳,哪里是黛玉?完全就是个园林工人去扫地。”

结果花帚坚决被去掉了,后来又设计了一系列舞蹈动作,特别美,但是觉得动作太跳也不好,于是又除去了。“动作和唱腔都应该以人物心情为目的,否则再美也多余,最后变成了水袖和花锄组成的简单几个动作,就是你们在电影上看到的那样。”

越剧电影《红楼梦》的影响一直持续,直到1979年,徐玉兰去云南慰问部队演出,在街上看见一个白族姑娘。“穿得很漂亮,我们盯着她看,她看我们几个汉人围绕着她,马上要变脸色,结果我们一个同事指着我说,你看这是谁?她看了一会儿,大叫你是‘贾宝玉’,然后告诉我,她看了5遍,要5毛钱一张票呢,在当时普通电影一毛五的时候已经是非常高昂的价格了。”

80年代,电视剧《红楼梦》开始拍摄,编剧周岭告诉本刊记者,那时选角,观众对林黛玉的期盼:像不像王文娟就是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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