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附近两套房子换,否则免谈!”住在市中的老上海人,为何后来肯搬去郊区?

来源:三层阁 ,作者杜晨薇 唐烨

是上海唯一一条

南国风韵的骑楼大街

北面宁海东路的尽头

气派的上海音乐厅和热闹的上海大世界

是许多外来游客的打卡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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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兴里就这样夹在中间

自成一个孤立的世界

住在里面的1000多户居民

有人每天出门倒两次痰盂

有人打了几十年地铺

有人使了一辈子公用厨房

有人从没见过阳光照进窗台

……

“‘就快轮到我们了’,这话我跟我老婆说了14年。”许先铭说。20世纪90年代末,对面的宝裕里先征收了;2015年,隔壁的福南小区也完成了征收。属于宝兴里的历史转折,也终于在不经意间到来了。

2019年7月9日,一份总共不到100个字、盖着黄浦区房管局红章的征收范围公告,在宝兴里的居委会门口贴了一份,治安岗亭贴了一份,公告栏贴了一份。

周永健看到时,公告上的胶水还没干透:“总觉得不是真的,回家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然而,旧改工作启动不久,宝兴里居民区现任书记徐丽华却连晚上做梦都在“跟居民吵架”。她也懊恼过,难道旧改不是大家梦寐以求的好事情吗?

宝兴里平均每户的居住面积只有12.6平方米,为了满足基本生存,“寸土不让”成了许多居民一辈子的信条。

“拿金陵东路附近的两套房子来换,否则免谈!”当着徐丽华的面,大军爷叔一点也不留情。徐丽华一共去了大军家7次,前6次都是“挨骂”。但最后一次,大军说出了不肯签约的真正顾虑:怕兄弟姐妹分财产,分出矛盾来。徐丽华有了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最终,上海宝兴里地块,涉及1113证居民,仅用172天实现了居民100%自主签约、100%自主搬离,创下了上海中心城区旧改居民自主签约、自主搬离的新纪录。

距离宝兴里最后一户居民搬离

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近日,我们陆续走进了原宝兴里居民们的新家

想问问:旧改后的宝兴里人,过得好吗?

那些不堪回首的

“老鼠太多,猫瞧都不带瞧的”

1980年前后,就职港务局的陈青苗因为家庭困难,分到了一套宝兴里的住所。屋里搬进衣柜、双人床和餐桌后,就摆不下别的了。

所幸头顶隔出一个小阁楼,可以留给女儿做房间。女儿长到二十几岁嫁人前,便一直在这个连头都抬不起来、没有一丝光照的地方打着地铺。

1981年出生在宝兴里的许先铭,有一段“睡百家床”的特殊经历。15.5平方米的三层阁楼里,住着父母、奶奶四口人。“小时候大家挤一张床,觉得还挺幸福。我稍微长大一些,就住不开了。小学班上老师的家,我轮着住了个遍。

“抬房子”是宝兴里居民解决添丁进口的主要方式。许先铭初中那年,许家把屋顶掀开,四面墙上又加了几排砖。抬出来的阁楼里铺一张席梦思,他可以回来住了。

阁楼搭得潦草,许妈一到晚上便要叮嘱一遍,“走路轻点,上去后不要乱蹦,小心要塌的。”至今,许先铭都保持着走路轻手轻脚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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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兴里往往每五六户人家公用一间厨房,一到正午和黄昏,弄堂里此起彼伏剁砧板的哒哒声,油烟机的呼呼声,菜勺翻炒的嚓嚓声,像极了那些生意红火的饭店后厨。“没办法呀,最多15分钟,厨房得让给邻居用了。”张秀凤说。

这是一场主妇之间的较量。如果没有点本事,15分钟,恐怕你连一锅米饭都没焖熟。

若说宝兴里人最难以启齿的尴尬,莫过于倒痰盂了。清晨的弄堂里,提着油条的和手拎马桶的碰上了,彼此都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日子就这么过了几十年。

陈青苗女儿长大一些后,上厕所时便只能赶爸爸出去。

弄堂里的人只要一见张金荣叼根烟,百无聊赖地踱着步子,错不了,肯定是到了妻女洗澡的日子。

许先铭家门后的一角,靠一个从天到地的布帘子,隔出了放马桶和痰盂的地方。“每次上厕所,都能想起琼瑶的‘一帘幽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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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则堪称宝兴里“地下城”的主人。宝兴里人家的户均“含鼠量”,估计在全市也能排前头去。张秀凤说,过去家家户户养猫,后来不养了,“老鼠太多,猫瞧都不带瞧的。”

旧改的前两年,陈青苗的妻子中风偏瘫了。少了人经常打扫,家里的鼠患更甚。门口支的一块半人高的挡鼠板,在小耗子面前形同虚设。有时白天吃着饭,那耗子就窜到电视后面去,张狂地发出吱吱声。

家里的家具其实是“表面光”,背后全是老鼠嗑的洞。“老太婆一直怪我没拿樟木箱,她不知道其实那箱子早不行了。”搬家那天,陈青苗看来看去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带走的家什,便只把门口一块“宝兴路13号”的门牌拆下来,揣走了。

那些不曾想过的

“住不住在市中心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原来离上海大世界那么近,你去过吗?”

拿钱还是拿房?在货币置换和房屋置换两个政策选项中,多数宝兴里人毫不犹豫地投向前者。

这会是他们许多人此生经手的最大一笔钱。12.7平方米房子换来的370万元征收款刚刚打入张秀凤的银行卡时,“光是数后面的零,数出一身汗。”丈夫第二天就拿着钱去把新买在奉贤的房子尾款结清了。此刻,没有什么比手里攥着一套房子,更令人踏实。

陈青苗的新房,选在了徐汇区离女儿家不远的地方。陈青苗一眼看上它,是因为一个朝南的大阳台。“一点遮挡都没有,太阳落山前全屋都是亮的。”他还以牺牲房屋功能为代价,把客厅和主卧打通了,为的是客厅也能进光。前40年宝兴里那终日无亮的生活,到底还是给陈青苗留下了阴影。

张秀凤也想过继续住在市中心,“哪怕买个30平方米小房子。”丈夫却不同意她的观点,“住不住在市中心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原来离上海大世界那么近,你去过吗?”

某次寻着楼盘广告上的地址找到位于奉贤青村镇的一座精装修小区后,张家丈夫兴奋地当场付了2万元定金。小区的大门前是一座巨型的花坛,花坛背后的物业大厅,穹顶高得有回声。半年前张家二老搬进去,“没买什么家具,连灶台和马桶都是现成的。”小区出门是一个商业广场,大型超市、饭店不过5分钟路程,去最近的三甲医院,只要坐6站公交车。

采访当天张秀凤一定要请记者吃个便饭,四个人点了一桌子菜。临走时,张阿姨神秘一笑:猜猜多少钱?随即把一张写着105元的发票,献宝似的在每个人眼前晃了一遍。“记者你说说,我买这房子能不能挑出毛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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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凤家买在奉贤的房子的小区环境。李茂君 摄

旧改带给每个宝兴里人的,与其说是一个新家,不如说是体验另一重人生的机会。

周永健选择搬去了松江泗泾镇居住。老周选择松江,颇有几分浪漫主义色彩:90年前祖父在福建路开布店发家,买了后来位于宝兴里的房子。“那时候松江布名震四方,我觉得和松江有缘分。”

其实老周心里一直担心那边的日子会不会不方便,被老邻居笑话。所以搬家那天也没知会太多人。可是没过两个月,老周却自己忍不住招引朋友来家串门了:“看我这地方,小区环境好,地铁也近,关键买菜方便,价格还便宜……”朋友们也个个捧场,“要不是帮着儿子带孙子,我肯定也买到松江来,再同你做邻居……”

陈青苗在搬家后的第二个星期,便给老伴请了住家保姆,64岁的赵玉琴。赵玉琴说话直来直去,几次当着瘫痪的陈家阿姨的面,夸这房子买得好。“你的病就是让原来那房子耽误了,又阴又潮,要是早点请个保姆看护,现在都能走能跳了。”

陈家阿姨听罢,又生出许多希望来,忍不住伸手去拉床头的复健器,奋力地向上牵引着。好日子才开始,当然是要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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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苗收拾自己的床铺,他终于可以睡在亮亮堂堂的卧室里了。杜晨薇 摄

那些令人感慨的

“原先弄堂那么窄

摆个小板凳大家也能坐一下午”

上海人管金陵东路叫“小南京路”,“除了华联商厦,南京路上有的,金陵东路都有。”妇人们出门逛街,总是先去南京路买点,再去云南路吃点,最后还拐到金陵东路上看看。

直到20世纪90年代,伴随中心城区的大规模动迁和多中心商圈的兴起,金陵路不再风光。路北侧宝兴里的没落,也仿佛从那时注定。一次又一次的大修,直到2018年近一半的家庭在政府帮助下安装了电动马桶,都改变不了宝兴里人的苦。

可真的等来了旧改,临搬走时,各家又免不了一肚子的感慨。

令陈家阿姨委屈的事有两桩,一是那个被丈夫无情丢掉的樟木箱子,二是隔壁家几个好姐妹没再见过面。说着说着,泪光便泛出来了。陈青苗一面递手绢,一面丢来一句:谁说没人来看你,上个星期老邻居不是来过了吗?是你睡着了。

如今住在奉贤的张秀凤两口子,想要见一见老邻居就更加难了。“你见到徐书记,一定叫她带几个老邻居来玩,我包吃包路费。”张秀凤说得诚恳。

自从搬进这座电梯房,张秀凤还不认识任何一个邻居。张家隔壁也大约尚未住人,门上收缴水电费的单子粘了一排。她长吁一口气:“真是浪费哦。原先弄堂那么窄,摆个小板凳大家也能坐一下午,现在这么宽敞的楼梯间,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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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阿叔自从搬到奉贤,过上了理想的养老生活。李茂君 摄

唯独善于交际的周永健,搬去新的地方后如鱼得水。采访那天为显郑重,周永健把地点约在了居委会的会议室。“书记特意留了间最大的给我……这里几个年轻干部,对我都很好。我的党员组织关系也转过来了。”

外人并不知道,周永健家里旧改曾经一波三折。周家有四兄弟,周永健是老二,原本和父母、四弟住着宝兴里近70平方米的房子,父母前些年去世了。得知宝兴里旧改的消息,兄弟几个都不淡定了,甚至闹红了脸。

旧改签约那日,周永健召集来所有弟兄,跪在父母的牌位前,深情地读了一封信:老房子要拆了,今朝我约请兄弟四人来此向你们和老房子告别……希望在你们的护佑和监督下,能够得到亲情的回归、道德的回归、兄弟情分的回归、德风堂家风家训的回归。兄弟能心平气和,互相谦让地进行财产的处置和分割……信读完了,最终兄弟四人达成了财产平均分配的共识,在征收合同上签了字。

“后面的事就不提了……”周永健欲言又止。这到底是兄弟们此生最重要的一次利益博弈,幸运的是,他们中没有输家,每个人最终拿到了一笔足够安心养老的征收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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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永健搬到松江泗泾后,很快就成了社区志愿者,在当地活跃了起来。(右一)


那些留在心底的

虽然邻里总不乏那些脾气古怪的

但每家每户都谦让着过日子

长大后的许先铭,成了宝兴里一名居委干部。看着弄堂里的人,他时常会想起一些旧事来:

许家楼下原住着一个叫老英的老头,隔壁是一个宁波老太,还有一个叫阿毛的邻居,与许先铭是忘年交。

他特别喜欢去阿毛家玩,因为阿毛会用三花淡奶、“立顿”红茶和炼乳调奶茶给他喝。“我还把游戏机借给他玩,结果他一直没还给我。”

在许先铭的记忆里,虽然老弄堂的邻里,总不乏那些脾气古怪的,但每家每户都谦让着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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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宝兴里,许多居民和这个饱经沧桑的门牌合影。

过去陈家阿姨想装一部空调。“隔壁却死活不让我们装,说是外机轰轰的,影响睡觉。那我们就不装咯,实在热,就一人一台电扇抱着吹。”

旁边的保姆赵玉琴听完这话,却扑哧一声笑了:“你别瞧她现在抱怨呢,过会儿又要想人家了。”比起空调诸事,怎么给邻居家包粽子、打毛线,才是陈家阿姨心里最割舍不掉的一段记忆。

旧改前几日,张秀凤还帮着隔壁的安徽租客“带孩子”。“她妈妈下班晚,那孩子没饭吃。我做的柠檬泡椒凤爪,他喜欢得不得了。”如今张秀凤离开了,还时常给那孩子打电话,“那小孩总说让我去他老家旅游呢。”

宝兴里一小部分人,曾是有机会搬走的。许先铭说,父亲原本做生意有了点钱,想出去买房子。但听说要把户口迁走,便作罢了。“老一辈觉得,宝兴里是祖产,怎能说走就走。”

先前一个居委干部上任没几天,便察觉宝兴里和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可能是这里的弄堂够宽吧,摆一张方桌,邻居们经常凑在一起吃饭。换作别的里弄,20年前就不兴这样了。”

更可能的是,就在那方寸之间,大量的原住民,把日子过成了从前车马很慢的样子,也把宝兴里变成了留在心底的集体记忆。

结束采访前,陈青苗一定要给记者看看他最后在老房子里拍的照片。翻了半晌,“怎么找不见了”?他拍了拍记者的肩,“你踏实坐着,我去翻翻那部老手机,怎么会找不见……”

总有一天

宝兴里会彻底消失于这座城市

但也会留在许多人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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