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空间竞赛

6月16日，中国与俄罗斯在国际空间探索大会上联合宣布，将在月球上建造国际月球科研站，计划在2035年建成。会上还发表了《合作伙伴指南》。这将激发第二次空间竞赛，影响深远。

50年代末开始的美苏空间竞赛是现代历史上的转折点。苏联的加加林首先进入空间，极大地刺激了美国；美国首先登月，宣告了美国在空间竞赛中的胜利。

空间竞赛贯穿整个60年代。这是美国的全盛时代，也是苏联借战后东风还超级大国架势十足的时代。苏联的结构性经济缺陷已经隐现，但还没有表面化。苏联科技以空间技术为标志，抢先实现人造卫星、载人空间飞行、洲际导弹，出尽风头。

美国急起直追，推出一系列法案，NASA和DARPA都是在1958年组建的，大量科研项目得以启动，科技教育极大发展，红利至今依然使得美国得益。

空间竞赛的科技成就无可置疑，空间竞赛本身没有多少商业价值，对军事技术的推动也不直接，但很多技术最后蔓延到更加广泛的军用和民用科技，很难用值得还是不值得简单化地评价。但毫无疑问的是：空间竞赛代价巨大。苏联方面只有很不可靠的估算，不去说它，美国方面从“双子星”、“水星”一直到“阿波罗”计划累计耗资250亿美元，计入通涨后折合现在的1110亿美元。加上后来航天飞机的2000亿和国际空间站的500亿，就更多了。NASA的累计拨款更是超过1万亿。

长征5号火箭发射“天和”核心舱成功（图源：Getty图片）

时间快进到21世纪，中国不仅在一般科技和经济发展方面取得巨大进步，在空间技术方面也在飞速进步。中国“天宫”空间站的“天和”核心舱在4月16日发射成功，还会发射至少10个类似的空间站模块，使得“天宫”的总重量达到66吨，在离地球340至450公里的轨道上运行。

“神舟12号”人员的臂章（图源：澎湃影像）

“神舟12号”发射成功（图源：EPA）

“神舟12号”的三名航天员（图源：路透社）

6月16日，神舟12号发射成功，向“天和”送上3名中国航天员。俄罗斯已经表示，希望向“天宫”派驻航天员。俄罗斯在轨道空间站和载人深空探索方面有经验，中俄合作是很自然的。俄罗斯参加的国际空间站的寿命即将到期，自主发射空间站耗资太大，与欧美合作则前景不明。事实上，国际空间站在2024年退役后，“天宫”可能成为轨道上唯一运行的空间站。俄罗斯在2025年退出国际空间站计划，也使得国际空间站的任何复活都带来巨大的问号。

中俄也欢迎德国、法国、比利时、意大利、欧空局和联合国外空司的合作，但没有美国。这一方面有中美大环境的因素，另一方面也有美国“沃尔夫法案”的因素，2011年的《沃尔夫修正案》明确禁止NASA与中国合作，中国自然也没有必要考虑与美国合作的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美国是否拥抱竞争。

中国在载人空间飞行和轨道空间站方面是后来者，美国的技术基础和经验明显更加深厚，问题是美国的“空间计划为政治服务”太浓，在“阿波罗”计划后，NASA放弃了“土星V”火箭和宇航飞船技术，航天飞机最后被证明是误入歧途，国际空战站只能依靠俄罗斯的火箭上去，现在NASA出在成熟技术已经失传、后继技术断档的尴尬境地。NASA有能力重新启动，还有SpaceX可能帮忙，但需要钱。很多的钱。更需要人，很多的人。缺乏的则是明确的目的。

中俄的路线图很详细：

• 2025年前通过现有计划任务对月球进行勘察，为月球站的选址和设计做准备，验证高精度软着陆技术。中国将向月球发射嫦娥6号和7号，俄罗斯将发射月球-25和-26号轨道探测器和-27号探测飞船

• 2026-30年期间，中国嫦娥8号和俄罗斯月球-28号将在月球上的选定位置着陆，完成月球站的技术验证，实现月球采样返回，大载荷高精度软着陆技术实用化，开始建设月球站

• 2030-35年期间，建设月球站，完成在轨、月面的能源、通信、运输设施建设，进行月球资源原位利用的研究、探索和验证，以及未来共性技术。中国在此期间将验证长征9重型运载火箭。

在2035年前，月球站计划包括5大科学任务：

1、 建成指挥中枢、基本的能源和通信设施，满足月球基础设施、自动操作和长期研究及探索

2、 建成月球研究与探索设施，研究月球物理、地质剖面、熔岩管探索和月球样品采集问题

3、 建成月球原位资源应用技术验证设施

4、 验证后续探测的通用技术，如月球生物医学实验，分散式月球样品采集及返回

5、 建成月基天文和对地观测设施

2035年后的重点是利用月球站开展月球研究与探测、技术验证、支持人类登月任务，并且根据需要扩展、维护各系统模块。

中俄欢迎各国和国际组织在计划各阶段、各层次加入合作，合作方向包括月球探索与利用的战略发展协调；联合论证国际月球科研站的科学及工程目标；共同发展规制双方乃至参与合作第三方的法律文件；研究运载和探测器等空间技术发展领域现存标准等内容。国际伙伴可选择五种形式参与合作，包括空间任务级合作、空间系统级合作、分系统及设备级合作、地面段及应用级合作。

其中，在A类空间任务级合作中，国际伙伴可参加月球站总体架构、科学目标及路线图的论证，以及至少两个独立空间任务的任务协调，譬如中国嫦娥7号任务以及俄罗斯月球26号任务的协调。而在B类空间系统级合作中，参与方能够与中国或俄罗斯在至少一个或多个空间系统开展合作，比如参与中方牵头的嫦娥4、6、7、8号项目。

月球站并非由单一设施，整个计划包括地月运输设施、月球表面长期支持设施、月球运输和运行设施、科学设施、地面支持和应用设施等，其中地月运输设施要支持地月间往返转移、绕月、月面软着陆、月面上升以及返回地球。

月球站计划最终有8大科学目标：月球地形地貌与地质构造、月球物理与内部结构、月球化学（物质成分与年代学）、地月空间环境、月基天文观测、月基对地观测、月基生物医学实验以及月球资源原位利用。

必须说，自从“阿波罗”航天员登月，月球站的设想就时不时浮现，但只有中俄的才是付诸具体行动并有明确时间表、路线图和投资支持的。

月球站得到俄罗斯的支持，这当然是重要的。但月球站计划并不依赖俄罗斯的支持。欧洲航天局和法国也有意合作。即使俄罗斯掉链子，欧洲撤出，中国也有能力独立完成，甚至在时间上都不至于延迟太多。中国在这样的宏伟计划上，可能因为种种没有预料到的技术困难而推迟进度，比如C919，但说到了最终总是做到的。对于欧美来说，这是最可怕的地方。

中国计划的和平性质很明确，但军事应用潜力也明确。月球站的目标包括月基对地观测。侦察卫星的战略作用不用多说，月基侦察的能力要大得多。月球的距离要远得多，但月面也比卫星大得多。卫星天线和电力是有限的，月面上就很少限制。卫星有寿命限制，月球观测基地几乎没有寿命限制，可通过地月运输或者就地取材达到几乎无限的使用寿命。月球更不像卫星，不不存在燃料耗尽而坠毁的问题。

中国并没有将月球站军事化的计划，但美国几乎不可能不考虑这个可能性。最闹心的是，卫星对大多数人来说，肉眼并不可见，至少是不容易看见。但只要天气好，月亮差不多每天晚上可见。抬头就“看到”中俄的月球站在那里，对自我感觉良好的美国人的心理刺激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但时代不同了，再次空间竞赛的话，美国的处境还不及当年的苏联，而是当年的欧洲。

首先是巨大的耗资。美国依然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国家，但美国的富庶越来越纸面化、虚拟化，这是与美国制造业的萎缩分不开的。

美国制造业的萎缩还进一步增加美国空间竞赛的启动时间和推高物质成本。这是与第一次空间竞赛年代美国依然是世界工厂的状态完全不同的。今天的美国制造业对经济的作用还不及印度和意大利，空间竞赛将需要大量的填平补缺。

人才是另一个大缺口。美国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的简写）大学生只占大学生的1/4，STEM研究生中很大一部分是留学生，尤其是来自中国和印度的留学生。外籍和归化人士在第一次空间竞赛时代发挥了巨大作用，但在美国当前草木皆兵的政治环境下，外籍和归化人士是否能得到信任而加入空间计划就不那么确定了。说到底，美国的空间计划还是要靠内生人才，外籍和归化人士只能是点缀。但美国的基础教育不能确保提供足够的内生人才。

第一次空间竞赛曾经使得美国教育极大得益，基础教育从作坊式走向科学化，科学教育也得到极大的加强。高等教育更是得益，很多大学的科学和工程系科就是在空间竞赛时代组建和加强的。但美国教育已经走向另一个极端，启发式教育和人文教育变成游戏教育和随意教育，重视造梦，但忽略如何使梦想成真的基础教育，取消考试，以避免不当压力为名回避竞争，结果是空前低落的STEM水平。文科生不是中等收入的祸首，STEM毕业生不足才是大问题。美国ICT和军工（包括航空航天）工业始终呼吁美国政府放宽对外国STEM毕业生的工作许可限制，正是因为本土毕业生一直不够用。空间竞赛再启必将极大增加人才压力。

美国基础教育再次改革是可能的，但“自由派”教育理念在教育界根深蒂固，教育界甚至成为社会上自由派的大本营，要回到严格的STEM教育很难，要建设合格的STEM师资都不容易。美国中小学教师是不分科的，谁都可以教任何课，只是习惯上张三教英语、李四教数学、王五教体育等。但教师的工作量要是因为分班不均匀而不满的话，分到什么课就教什么课，可以协商，但最终还是要看工作量满不满，而收入是与工作量相连的，因此体育老师教数学是绝对正常的事。再造美国教育是再造美国社会的前提，但这也是不亚于再造美国制造业、再造美国族群关系的难题。

除开一般的教育和人才问题，美国航天队伍的专业人才（尤其是帅才）也是问题。“阿波罗”计划在1972年就结束了，航天飞机计划在2011年就结束了，以后NASA再也没有过重大的载人发射项目，国际空间站都是有俄罗斯火箭负责发射的，最近才有SpaceX的事。SpaceX作为私人公司取得了很大的空间成就，但与国家队还是不能相提并论。问题是美国的国家队已经散了。

但中国的国家队现在是兵强马壮的时代，主帅不仅有经验，还年轻。未来10年更是他们大有可为的时代。从载人航天人才队伍来说，中国反而是更有基础、更有经验的。

更加紧迫的则是钱的问题。参照第一次空间竞赛时代，美国要与中国竞赛首先建成月球站，没有3000-5000亿美元是不可能的。但在美国滥印的现在，美国其实没有这个钱。但美国又不能示弱。美国在1969年首次登月成功，在1973年发射“天空实验室”成功（苏联的“礼炮1号”是第一个空间站），在“国际空间站”时代还能趾高气扬地拒绝中国参加，但在21世纪竟然要被中国月球站抢了先，这是美国很难忍受的。

中国倒不是存心要給美国添堵的。中国是从“国际空间站”被美国拒之门外后被迫独力发展空间计划的。但中国一旦上路了，就不满足于前人走过的路，更不是只把空间计划作为“为国争光”的工具。中国的月球站不只是到月球上刷一个存在，而是要通过月球资源原位利用实现人类空间探索的新的突破。

“天宫1号”示意图（图源：BBC）

中国空间站（图源：中国载人航天工程）

10年来，中国空间建设一步一个脚印，留下了丰碑：

• 2011年，“天宫1号”空间实验室发射，在太空中进行对接与轨道试验；同年，“神舟8号”飞船升空并与“天宫1号”对接

• 2012年，“神舟9号”飞船搭载三名航天员升空与“天宫1号”对接，并在太空逗留了两周

• 2013年，“神舟10号”飞船搭载两男一女三名航天员前往“天宫1号”，三人在实验室逗留15天

• 2016年，“天宫1号”停运，“天宫2号”发射，

• 2017年，中国首架货运飞船“天舟1号”升空，并与“天宫2号”对接

• 2018年，“天宫1号”返回地球

• 2019年，“天宫2号”在完成一系列实验后返回地球

• 2021年4月，中国空间站“天和号”核心舱发射升空，同年计划发射货运飞船“天舟2号”，以及载人飞船“神舟11号”

• 2021年6月16日，“神州12号”发射成功，3名航天员奔赴“天和”

• 2022年，计划发射太空站模块“问天号”和“梦天号”

月球站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每一步都指向这个最终目标。中国航天员没有急于登月，也没有急于在空间站长期逗留，不追求任何世界纪录，也不热衷肯尼迪式的“十年内把人送上月球”。但最终的临门一脚则是青史留名的，而且中国的成功记录使人无法置疑中国能实现月球站的目标。

美国政界对中国科技的一切发展都会开动臆想症，不仅华为手机威胁美国，大疆无人机威胁美国，TikTok威胁美国，抬头见、低头也见的月球站岂有不威胁美国之理？不难想象反华派急火中烧的样子。有意思的是，《考克斯报告》的作者克里斯·考克斯和《沃尔夫修正案》的作者弗兰克·沃尔夫都还健在，也都不再是众议员，不知道他们看到今日中国航天成就有何感想？为什么没有新华社记者去采访他们呢？

美国要跟吗？那将严重打乱美国的重建计划。美国的重建从交通到电力，从芯片到电车，从社区到学校，从医保到社保，几乎涵盖所有方面，每一个方面都是吞金兽。再加上月球站，这是不可承受之重，将严重打乱本来已经不堪负担的重建计划。但是不跟，这口气更加难憋下去。

美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