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生涯第一天

作者简介

马叙生 1950年入中国人民大学外交班学习;1957年毕业于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西方系;1958年后,历任外交部办公厅副科长、苏联东欧司处长、驻罗马尼亚大使馆一等秘书、外交部苏联东欧司副司长、驻苏联大使馆参赞、外交部苏联东欧司司长、驻民主德国大使。

飞行曲

一架伊尔-14班机,从莫斯科出发朝着高加索山区跌跌撞撞地飞行。俄罗斯冬季的气候变幻莫测,而那天格外糟糕。高空气流异常迅猛,又逢八面来风,大气中形成无数旋涡和高空槽。

从接近山区上空开始,飞机在翻腾的云海中蛙泳似地忽而下扎、忽而上蹿,有时 “唰”地一下坠落数百米,然后再攀爬上去,舷窗之外可见树梢疾掠而过。在马达的轰鸣声中混杂着一阵阵人们尖叫和呕吐的声浪。人们,特别是妇女和孩子,争相逃离座位趴到通道上,抱着脑袋,蜷曲着,喊叫着,情状凄楚。 

我的座位靠前,但也还是苦不堪言,脑袋膨胀得要炸裂,耳膜刺痛得要穿孔。每逢机身下沉,我只觉全身血液向头部喷涌,躯体好像散了架,六神无主,于是不由得喊出声来,也很想学别人找个地方趴倒躺着。然而,我很快清醒过来并意识到,我是飞机上惟一的中国人,而且是外交官,绝不可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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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念一生,我便调动了全身力量,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把安全带牢牢系好,半闭上眼睛,忍住剧烈的疼痛,把嚎叫挤轧成呻吟,让它顺着鼻孔轻轻输送出来。此刻,除了身为中国人理所当然的尊严感之外,潜意识中另有一种信念支撑了我,那便是数载寒窗所培育的关于外交官应有的仪态和举止规范的观念。尽管如此,仍有一股难以抗拒的恐惧感萦绕在我的脑际。

乱作一团的机舱里,已见不到乘务员的身影,倒是一名军人气质的乘客扶着坐椅的靠背勉强站立起来,一边剧烈地摇晃着一边喊起话来。他号召大家保持安静,配合驾驶员的工作,保障安全飞行。

在他那严峻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坚定和勇气,同时也看到了掩饰不住的慌恐和焦虑。他那复杂的神态提醒了我:包括我在内的这批人正面临着真正的危险,但是不能失魂落魄,怕又有何用!我向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敬佩和支持,他则回报以坚韧而又柔和的目光。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起初还有些许新鲜感,但哪里想到它竟带着我去鬼门关游历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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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年代,作者(左一)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学习。

那是发生在1958年年初的事情。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毕业后,我被留在驻苏使馆工作。初来乍到,尚未分配具体岗位,我听说有一个在格鲁吉亚访问的中国代表团,因为翻译水平不行而遇到困难,请求使馆帮助。我便毛遂自荐愿意前往,不巧赶上这班飞机。

在高空大起大落几个小时之后,飞机终于抵达外高加索名城苏呼米的上空。飞机下降时是最难熬最危险的时刻,乘客们屏住呼吸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瞬间。当大家感觉到轮子沾到了地皮,欢呼声倾刻间响彻机舱,掌声经久不息。

在空中受尽折磨的乘客一落地便轻松起来。我随着人流向出口走去,走着走着,忽觉双臂被后边伸来的两只大手钳住。停下脚步回头一瞥,是一位陌生大汉,再一看,正是那位在飞机上挺身而出、振臂高呼的勇武之士。

“你是中国同志?”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他又说,“应该说,满飞机的人,只有两个真正的男子汉,你和我。瞧,那些格鲁吉亚人(其实也有部分俄罗斯人),多么懦弱的人们!你是好样的,今后有用得着我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在莫斯科伏努科沃机场工作。”说罢,在我腕子上写了个电话号码,便扬长而去。

巴士情

公共汽车站停着两部大巴士,前面的已坐满,我上了后面的。售票员听了我报的目的地之后说,那地方在郊区,坐这辆车不能直达。她要我坐到市中心下车,再打出租车。  

大地笼罩在浓重的夜幕中。这里是地处高加索山南麓、黑海东岸的谷地,虽是隆冬却也温暖。到处郁郁葱葱,但夜色中分辨不出都是什么树种,只见公路顺着两侧成行的乔木丛蜿蜒着向远方起伏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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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座位上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倦怠之意油然而生。正要闭上眼睛,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朝鲜人?”说话者是一位长着连鬓胡子的当地中年人,我落座时和他相互点了点头。

“不,中国人。”我刚说完他就“啊”了一声。“中国人?嗨,公民们,我们这里出现了一位中国同志,瞧,就在我身边。”他大声嚷了起来,把全车的注意力都吸引到我身上。

“真的吗?这怎么可能呢?”刚卖完票的售票员向我走过来,那是一位胖大嫂,嗓门很亮。她握着我的手继续说:“我以为上来了一个朝鲜人呢,我们车上从未见过中国乘客。来,公民们,让我们热烈欢迎中国同志!车厢里响起一片掌声,充满了欢乐气氛。

我从未遇到过这种场面,仿佛置身一次盛大的外交招待会,于是便站起来,分别向坐在前后的乘客点了点头,摆了摆手,连连表示感谢,并说:“我非常高兴有机会来到美丽的格鲁吉亚……”这时有人喊道:“多么漂亮的俄语,说得比我们还好呢,会用俄文朗诵诗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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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格鲁吉亚住着一些朝鲜族菜农,凡是长着东亚面孔的,一般都被当做朝鲜人。但是,我这个中国人的出现引起如此异常反响,并不全是因为 “稀为贵”,更重要的是,苏共二十大以后,格鲁吉亚(这里是斯大林的故乡)人对赫鲁晓夫反斯大林心里不服,憋着一股气,这股气使他们对遥远的中国产生了亲近感。

无怪乎有人高声问道:“我说在中国到处都挂着斯大林的肖像,可他们不信,你说我说的对吗?”在听完我的答复,即每逢重大节日斯大林肖像与马、恩、列肖像并挂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时,全车再次哗然,我身旁的大胡子和那位提问的老者竟然争相与我拥抱、贴脸。

这时胖大嫂插话说:“知道吗,要不是中国兄弟教会我们种茶,格鲁吉亚人就只有喝 ‘波尔荣’(当地的矿泉水)的份了。”

“是呀,中国人是格鲁吉亚茶文化之父,而我们是俄罗斯茶文化之父,要不是咱们,俄罗斯人就只有喝伏特加的份了。”有人插科打诨起来。

格鲁吉亚人是最善于制造噱头的。接着胖大嫂又出新招儿,提议大家同唱 《莫斯科———北京》,还一把把我拽了起来,要我和她一块儿指挥。从这时起,一路上翻来覆去唱的就是这首歌。我注意到人们把 《莫斯科———北京》改唱成《格鲁吉亚———北京》,当唱到 “斯大林和毛”时都特别卖力。几位中途到站的人也都唱着、舞着离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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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两旁的住宅多了起来,灯光越来越密集,汽车进城了。售票员忽然向车头跑去,和驾驶员说了几句什么,这时车已在市中心的车站停住。我和其他到站的乘客起身下车,走到门口正欲与售票员告别,她却把我按到旁边的一个位子上。

门关上之后车却原地不动,剩下的十几位乘客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售票员开始讲话了:“静一静,同志们,你们瞧,天这么晚了,我们能让这位年轻漂亮的中国朋友一个人在黑暗中去寻找住处吗?让猴子抢走了怎么办 (苏呼米有一个著名的养猴场)?”这句话引起了哄堂大笑。

我正莫名其妙时,她继续说道:“不,我们不能这么干,我们格鲁吉亚人不是缺少同情心的人。我和鲍里斯商量好了,如果没有反对意见,我们就和中国朋友一起走一趟,让 ‘阿夫托布斯(公共汽车) ’把他送到植物园门口,再返回本站,继续咱们的行程,如何?有反对意见吗?”

胖大嫂话音刚落,车内爆发了一阵掌声和赞同的应和声,有人喊道:“多么好的提议呀’!我赞成,除了中国人之外,世界上还有谁是我们格鲁吉亚人最亲密的朋友呢?”

这时我注意到,鲍里斯也是一个大胡子,他从司机座位上转过身子面向大家,满脸堆笑,用铜钟般的声音插话说:“不就晚半个小时回家吗?老婆不会起疑心的。”车内又是笑声一片。大巴士离开固定的线路,拐了一个大弯,朝着植物园的方向疾驶。

为了帮助我这个遇到小小困难的异国青年,这么多素不相识的格鲁吉亚男男女女表现出如此的无私和义气,实在令我受宠若惊。同时我心中十分激动,因为头一次如此深切地体会到做中国人的价值和荣耀。

我要去的旅馆就在植物园入口的附近,代表团的两位同志已在那儿等候好久了。团长亲自在旅馆门厅迎候,看得出,因为大使馆派来了翻译,他是多么高兴。

回味

进入房间,第一个愿望就是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于是我把大衣往椅背上一搭,便顺势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桌子上放着两瓶前文提到的那种“波尔荣”矿泉水,我倒了满满一杯喝下。

喘息片刻之后,我伸手到大衣口袋里去掏钢笔,想把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记下来,省得明天一上团就没有时间了。可是钢笔不见了。下飞机的时候还在,在机场上那位勇士就是用这支笔在我手上留下了电话号码,用完后我又把它放回原处。

这可不是一支普通自来水笔,而是当时国内最时髦的、一般人不易搞到手的、上海关勤铭笔厂的新产品 “大金星”,是此前不久一位朋友从国内给我带来的,作为祝贺我大学毕业的礼物。那是我当时所有财产中惟一最贵重的心爱之物,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这时我忽然想起那位在车上与我接触最多的大胡子,他中途下了车,和我握手告别时连连说了几声“对不起”。莫非是他……不,我不能这么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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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有点心疼了。可是,这种感觉立即被荡漾在胸膛中的那股感激之情所湮没。人家那样厚待我,而我就不应该有所回报?要是当时想到这点,我会毫不犹豫地主动向巴士的代表———售票员胖大嫂送上我那心爱的“大金星”。

虽然劳累,却久久不能入睡,白天发生的一切,像电影镜头般一幕幕从眼前掠过。我下意识地想到,飞机上和巴士上的两次不期之遇,一惊一喜,都深深拨动了我的心弦,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我外交生涯开始的第一天,似乎是在预示着什么。

莫非是说,轻舟虽已扬帆出海,但开往彼岸的航程不会一帆风顺?那么等着我的是惊涛还是暗礁?这个念头的出现,使我自己都感到难为情了。一个系统地学过马列学说的人,从哪儿来的宿命论情结!我随即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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