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回家路上,黑白无常带着一队神从我身边游了过去
来源:许灵怡,一席
许灵怡,《HOMELAND家园》副主编。
很多人会问:你们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问题我已经被问了不下一百次。
我们做了本“土杂志”
大家好,我是《HOMELAND家园》的许灵怡。从实习生到副主编,我在这本杂志已经工作了十一年。《HOMELAND家园》是一本福建本土城市生活杂志,创刊于2005年。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有个野心,想做一本时尚的城市杂志。但是福州连一片洋气的橱窗都找不到,就被打败了,开始认命去正视这个城市的土。
了解越深越发现这个城市土得有特点,土得特别丰富。所以我们决定和生活的城市讲和,老老实实做一本「土杂志」。
很多人会问:你们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问题我已经被问了不下一百次,一开始我还会非常认真地解释,后来就比较坦然,掏出手机,给大家看一看我们的办公室。
一进去就是「钱来」,一扭头还是「钱来」,我们真的很想发财。
一些没有找到男朋友的同事,就非常虔诚地在自己的位置摆上「夫婿来」、「桃花来」。
角落里我们严肃地供奉着写稿鸡神,在我写不出稿,同事交不出稿的时候,就会去拜拜写稿鸡神。大家是真的相信会有宇宙未知的力量来帮助我们。
办公室推开窗户会看到一个庙,是我们境的境庙。每月初一和十五,特别是这个庙的大王神生日的时候,都会点上三米高的香,袅袅神烟,感觉被笼罩在神的庇护里。北方的朋友可能觉得很怪力乱神,其实这就是福州生活的日常。
过去福州的社区街道是以「境」来划分区域。我们办公室所在的小柳路,就是小柳河东护民境所在的范畴,境社文化其实是福州传统社会用来维系生活的一个重要纽带。
哪怕这里拆迁了,还是会留下这个境的庙。每年端午节,以前住在这里的人都会回来一起参加龙舟赛。这是我们小柳路拆迁后的第三年端午,大家一起划龙舟,吃龙舟饭,热热闹闹的,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这片社区一样。
福州的神种类繁多,每个境有一个大王,同时还供奉一个比较主流的神作为境的主神,而这些神都有非常森严的等级系统。
他们是有帮手的,不是孤军奋战地在庇护你,手下有各种办事的小神。神也有自己和福州的传说故事,比如黑白无常就是福州人,东岳泰山的岳母家也在福州。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神还要过生日,几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地方在庆祝,这就产生了非常有意思的生态链。
2011年的时候,我想做一期关于闽剧的专题,讲福州传统戏剧的生存状态。
一开始我觉得闽剧肯定式微了不行啦,但采访之后发现,它在民间茂盛得不得了。因为神要过生日啊,生日期间人们就要演戏给神看。民间信仰的丰富,让传统戏剧风生水起,我们想都想不到。
刚到福州的时候,我对这里没有太大的好感,觉得这座城市很乏味,没有秩序。后来有一天我加班到很晚,回家路上看到这样一个场景。
黑白无常带着一队神从我身边游了过去,当时我被狠狠地吓了一跳。一方面场面真的蛮诡异的,另一方面是,我难以想象在一座省会城市的中心,还能看到这么乡土的形态。
没过两天,巷尾又搭起了戏台,闽剧、伬唱、评话,各种各样的福州传统戏剧连番上演,就像一场民间的狂欢节。这种传统的生活形态,不止留在博物馆和书籍,它活生生地发生在我们身边。
有兴趣的话,农历九月你们可以来福州看一看。城市中央的鼓楼区以南和次中央的台江区以北,是九案泰山信仰圈。九月初一到十五,每天晚上都有游神活动。不过这只是小游神,过年期间整个福建都是这个样子。
福州是一座很奇特的城市,它的存在感特别弱。每次有朋友来,我都感觉如临大敌,因为福州特别不好玩。这个不好玩,不是不好玩,是大家不知道该怎么玩,我要做非常详细的攻略给朋友。
我会告诉他,你先到一个路口,进入第几棵树旁边很小的一个巷子,穿过去后,再经过一大片小区,就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水池,是春秋时期欧冶子锻造宝剑的地方,它藏在一个非常深的巷子里。
再比如我们省政府门口有一个寺,叫华林寺。你花两三块钱的门票,就可以看到江南现存最古老的木构建筑。这些有意思的地方都被围在城市的街道里,藏得很深。
福州人内敛,不爱抱团,对自己的文化也没有自信。因为做本土杂志,我会去到很多不为人知的角落,遇见很多有意思却觉得自己没意思的人,这其实特别好玩。
其实不要说福州,整个福建大家可能都会有点陌生,是处于文化边缘的省份。但是却比较完整地保留了大量中原地区已经模糊或遗失的文化,因为从前的衣冠南渡,有很多文化都是从中原传过来的。
我们的很多方言都是古音。很多朋友以为福建都讲闽南话,因为大家只知道厦门,其实只有厦门漳州泉州一带讲闽南话。我们的闽北区域,武夷山讲的是闽北方言。闽西是客家的祖地,讲的自然是客家方言。我们福州所在的闽东区域讲的是福州话。
福建的山特别多,可能翻过一座山,整个腔调就不一样,甚至不太能交流。各地这么丰富的语言和文化,其实是很少人了解的。
厦门鼓浪屿应该是整个福建存在感最强的地方。我们做过很多期厦门的选题,一直希望可以把厦门从游客的目光中剥离出来,还原本地的生活状态。
我有朋友之前生活在鼓浪屿。有一次他带我去邻居的阿伯家,老阿伯掏出了一个尤克里里,他的太太拿了一个曼陀铃,过了一会儿,他们的朋友陆续过来,每人带不同的乐器,玩起了夏威夷音乐。
有时他们会到靠海的路边演奏,常常遭到年轻人围观,但这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过去岛上的外国人和华侨很多,带回了很多外来文化,其中就包括音乐,这些是他们儿时便开始的玩乐。
有一阵我们听说鼓浪屿很快要买门票才能上岛了,这意味着鼓浪屿会完全成为一座游客的岛屿。我们赶紧住到了岛上,花一段时间跟本地人家打交道,希望记录下变化前的岛屿生活,看看游客给本地人究竟带来了怎样的改变。
这一位是岛上的陈老中医,他家的宅院里有一片药园,种了很多草药,他带着我们认识了鼓浪屿非常多的植物。
这是一位80后,他是岛上的第四代岛民。其实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在厦门的那一侧工作,而他选择回到鼓浪屿,把自己的家改造成一个咖啡馆。
这是我们采访的所有岛民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当时已经是九十岁的黄老师。他退休前是鼓浪屿幼稚园的老师,几乎半个鼓浪屿的人都是他的学生。
我们在跟这些本地人的交往中,其实会感受到这座岛屿非常特殊的个性。现在我反而有点怕回到鼓浪屿,朋友们几乎都搬走了。
因为工作和生活都在老社区,我可以感受到这座城市暗藏的秩序和独特的个性。但城市总是不停往前走,难免要面临老社区改造。2014年,我住的加洋巷和我们办公室所在的小柳路都启动了拆迁的进程。
那一年我印象深刻,是福州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旧区改造,108个旧区,53684户人家都要面临同样的命运。
我很舍不得自己生活的老社区,舍不得巷子里的老街坊。这里有一个菜市场,摊贩都是我的邻居,他们熟悉我的口味,甚至我的食量,知道我要的肉切成多细的丝,蔬菜要折成什么样。有时我打车没有带钱,他们还会帮我垫付车费,这种人情味让我迅速地融入这片街区。
现在它面临改造,所有的人可能都要迁走。所以我在想,城市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社区?社区里的生活怎样才算理想?除了将老旧的社区铲平,迁走所有居民之外,是否有其他可能让大家获得理想的社区生活?带着很多问题,我做了一期「社区里的生活」。
当时我们访问了很多做社区营造的团队,也访问了一些正在面临拆迁的区域,还回访了很多我们曾经采访过的老社区、老居民。在这些群体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上海新村。
福州曾经是一个以手工业为主的城市,五六十年代国家出台了政策,要让这个地方进行工业化。上海新村就是那个年代从上海迁徙而来的一个社区,他们随着工厂举家搬迁。这些给城市带来工业化的老师傅们,最后却被城市所遗忘。
访问这群老师傅的时候,我内心还蛮沉重的。他们身上背负了太多大历史下小人物的沉重,而这些压力又都压在我这个采访者的身上。
当时我们想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拍一张照片,但是难度很大,很多老人家身体不好,平时也不怎么出门。没想到老人家们知道后都执意前来。
再看到这些照片,我还能回想起那天下午的温度,五月份的福州已经非常热了,老人家们穿得整整齐齐。
社区已经拆了一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其实很多房间、楼道口,已经被拆得都没有栏杆,有些老人家是拄着拐杖跟我们硬翻进去的。
拆迁后,有一些老人选择在附近租房子等待回迁的分房,有一些选择了有一定距离的新社区。但是老人说:对于他们八十多岁的人,新社区的生活并不如意。买菜只有超市,也没有人聊天。身体状况允许的时候,他们还总是想回到上海新村附近的公园,找老邻居聊聊天。
在HOMELAND创刊后的十年里,我们记录这个城市、社区的点滴变化,尽到一个城市杂志的责任,关注社区,关注本地,关注个人生活,让人们了解他们的城市是怎样来,未来会到哪里去。
接下来我要讲到我们能够活下来的真正原因,真的很难只靠宇宙未知的力量活下来。我们不光是记录者,更是一个参与者。
这位师傅叫邱亨铭,是福州的大漆工匠。可能很多人都知道日本的漆器,其实福州的漆艺是中国产业链最完整的。有大漆工匠、大漆艺术家,也有生漆厂。这位邱师傅今年已经八十岁了,他十三岁开始就跟着父辈学漆,祖上几代都是漆匠。
解放后他进入第二脱胎漆器厂,师从当时非常有名的漆艺大师李芝卿,专攻彰髹技法。这个工艺简单说就是在漆器表面制作出美丽的纹路。九十年代国营厂走下坡,师傅们各寻出路,邱师傅就选择跟一个日本家族合作,成为他们的代工。
我认识邱师傅,是因为六七年前做「漆与匠」的选题,跟着邱师傅学了三个月手艺。我自己上手一做,就体验到这门手艺的深邃。根据不同的天气、不同的季节,刷漆的力度都会不一样。而这个过程中,采访时不怎么说话的邱师傅,却和我说了很多。
他的儿女都在作坊里工作,家境也蛮殷实。说实在话,他算是衣食无忧的工匠师傅。但因为做代工,他常常叹气说: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漆器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听完这件事我特别难受。看过很多无可奈何的群体,无可奈何的人,就很难袖手旁观。
2014年,机缘巧合下我们遇到了正在尝试城市新公益方向的正荣公益基金会,一拍即合,发起了「手艺新生」项目。
我们选择了福州的六种老手艺,向世界各地征集年轻的设计师与艺术工作者,邀请他们来福州跟着师傅学习三个月,在了解手艺的基础上进行再设计。
这是跟着邱师傅学习的三个年轻人,他们结合漆艺和自己原本的专业,做出了这些作品。
毕业于中国美院版画系的年轻艺术家蒋坷均,把版画和大漆的工艺结合在一起。伦敦艺术大学面料设计专业的汤丽佳,因为在国外常常要参加party,就做了一个大漆的手包。而广州的木作手艺人余隽,在他的认知里,漆就是保护木作的,所以他做了这样一组器物。
项目之后我们给这些作品做了展览。2015年的秋天我们受邀参加了北京设计周,把这些师傅都带去了北京。
越来越多设计师找邱师傅合作,还有很多人来订购他的漆器,现在他们都会要求邱师傅在器物上留下名字。
其实我们在项目里接触到的每个师傅情况都不太一样。邱师傅对自己的手艺特别有自信,而且很有自豪感,只不过在设计上需要年轻人帮他一起做。
做竹器的何敏文师傅,家里三代都在做竹编工艺。但是近十几年来,他觉得自己的手艺越来越没有价值,开始不相信自己了。
他花了好几天做的篮子,三五十块卖给别人,还有人觉得贵。他就怀疑自己做了大半辈子的事情到底还有意义吗?有好几次,一些外界的力量介入试图推动「传承」,何师傅也表现得十分被动。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的状态是非常沮丧的。
在项目里,他接触到了两个蛮热情的年轻人,一个是在法国留学八年的黑余,一直做纸艺方面的研究。还有一位郝建冬,是一名工业设计师。
黑余希望自己首先成为一名实实在在了解并掌握工艺的手艺人,再去看手艺的兴盛、衰亡,所以他跟何师傅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劈竹子。他的作品结合纸品和竹艺吊灯,以不过分加工与设计为原则发展造型。
郝建冬作为工业设计师,完成了一组手工竹家具。他在结构的可行性上做了长期实验,希望满足结构功能的同时,也有构成美。
后来再有人说何敏文师傅的手艺没价值,他就会自豪地怼回去:你看留学的博士和公司老总都在我这里学习,怎么就没价值了?
他们的普遍状态,其实和盐野米松在《留住手艺》里描述的工匠很像:这些朴素的手艺人,绝不是圣人君子,更不是人间国宝。他们就是每天拼命地为了养活家人而勤奋劳作的最普通的人。当我们对于人生道路产生迷惘的时候,可以去认识认识他们,了解他们的人生态度、对劳作的认识,以及他们在手艺上的气质,也许那才是人本来应该有的活法儿。
我们遇见的师傅也正是如此。他们可能从小就开始学习手艺,用手艺养活自己与家人,不会把做这件事情上升到什么境界,就是每天埋头苦干。
项目结束后,有一次艺术家邱志杰回到福建美术馆准备「大计划」展览。当时有一件展品损毁了,我带着何师傅去现场帮忙修复。何师傅做完就开始研究艺术家是如何用竹子进行创作的,又拍照,又摸来摸去。
让我们最期待的事情发生了,原本非常丧气的何师傅,开始琢磨自己的手艺有怎样更多的可能性。这些师傅并不缺乏打开的心理,他们只是不知道怎么样在当代找回自己的位置。
做杂志的这十来年,和城市里不同的人相处、成长,真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这是我们做第100期杂志的时候,找了100位我们访问过的人,与他们聊理想的生活。
很多时候我们的访问更像与这座城市相处,记录着大家的变化。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进行各种尝试去养活自己,又给城市带来一些新的可能性。
这个城市里还有更多的部分一直不为人所知,大量的在地好物还以美而不自知的方式存在于日常,随着大流说消失就消失。
我们常说,城市杂志是一面镜子,可以看到城市如何成长,城市杂志里的各种可能,也正是这里的更多可能。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