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慕残者,但不敢讲出口

口述:李阳

作者:李钘滢

500

在一个残障议题分享会,我见到了满脸稚气的李阳。他戴着黑色的眼镜,头发被发胶固定成蓬松的形状,额头上残留着几颗青春痘。

在活动现场,李阳表现得非常积极。他是一个双性恋者,今年刚读大二,从线上了解到这个活动后,便兴致冲冲地报了名,主动担任了当天整理物资的志愿者。等讲者的分享结束后,李阳还向参与者分享了自己对台湾无障碍实施的思考。

我对他的表现感到讶异,猜想他应该是在读残障研究的学生,所以才如此了解。直到讨论结束,李阳才在公车上,向我袒露自己的身份。他本来笑逐颜开的姿态,迅速变得有点慌张,低下头小声地说,他喜欢残障女性。

我以为他是喜欢场上其中的一个女生,便笑他不要害羞。但李阳摇摇头,面露难色,说话的声音变得更小,表示自己有一个“比双性恋更深的柜子”。随后,他打开自己的手机,让我看一个网站,上面写着八个字——“欢迎来到慕残家园”。

原来,李阳是一个慕残者。以下是他的口述:

在模糊不清的春梦中,我渴望抚摸她们的残肢

每次与陌生人自我介绍的时候,我都会主动地“出柜”,大大咧咧地告诉对方,自己是一个双性恋男孩。但没有讲出口的,则是我还蜷缩在另一个柜子中,无奈地压抑着自己的情欲需要——因为,在双性恋之外,我还是一个慕残者。

最初发现自己对残障者产生崇拜感,是源于曾当过兵的姥爷。当时由于接到抗美援朝的任务,姥爷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右腿受了严重的伤,回国后就立即截肢了,以此保存性命。他的英勇,在小小年龄的我看来,充满了正义感。

因此每次回姥爷家,听他回忆战火硝烟的年代故事,我都忍不住感慨姥爷的不易。在物资缺乏的环境中,姥爷因战失去了右腿,再加上吃不饱又穿不暖,人愈发消受,可他还是努力学会拄拐的出行方式,对生活保持着积极、乐观的态度。

后来,便是2008年的汶川地震,造成死伤无数,一些人也由此变成了障碍者。但在电视上,当我看到他们的后续报道,尤其从生理、心理的疼痛中,开始复原与适应新生活的过程;我反而被他们身上坚韧的生命力,深深地打动了。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一位叫廖智的舞蹈老师。她在地震中失去双腿、女儿与婚姻;可装上假肢后,她依然在尝试与探索,重新开启自己的舞蹈人生。这让我意识到,从姥爷到地震后的幸存者,障碍者的生命体验是如此曲折,又令人振奋。

慢慢地到了初中,我发现自己的性幻想中,总是会出现身障女生的身影。在那些模糊不清的梦中,我可以亲吻与抚摸她们的残肢,用语言夸赞她们身体的美丽,甚至产生一种从何而来的保护欲,渴望跟她们谈一段甜蜜的恋爱。

这种好感在大脑中,来得突然又强烈,让我自己都有点迷茫。于是,等家人上班之后,我会偷偷在家打开电脑,开始查找与残障相关的关键词,去找一些身障女性的照片、视频或者小说,再一边看一边幻想,以此解决生理需要。

有趣的是,在查找信息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的癖好被称呼为“慕残倾向”,而且这种人在社交平台上并不少,甚至形成了一个庞大、隐秘的社群。随后,根据“慕残”的解释,我还顺藤摸瓜找到一个慕残者聚集的网站。

很快,我便在慕残网站上,注册成为了会员,开始关注其他慕残者与残障者的互动。比如大家会先标注自己的身份,是A(Amputee,截肢者)或者D(Devotee,慕残者),随后再补充交友需求与条件,等待其他人勾搭。

不过,在浏览残障者的交友信息时,我慢慢从只为满足自己欲望,转而看到他们在性探索时的困境。比如由于社会无障碍建设差,极度缺乏坡道与盲道,他们因此无法与伴侣在电影院、饭店约会,更不可能去酒店开房了。

因此,即使残障者有情感陪伴与生理需要,最后只能通过网上交友的方式,缓解自己的情绪。可网络上毕竟鱼龙混杂,慕残者好坏都有,他们在选择合适的伴侣,反而更加谨慎,担心被对方欺骗感情甚至财物。

可每当看到这些真人故事分享时,我都会有点难过,毕竟残障者不仅要面对社会的歧视,还缺乏很多如无障碍等社会支持,生活过得真的不容易。另一方面,随着对残障与慕残群体的了解,我愈发明确自己是一个慕残者的身份。

也许在社会大多数人看来,残障者的障碍是一种缺陷,身体不够完美;可我却觉得这也是一种美的呈现,只是由于人们在认知上的偏见,才会形成刻板印象。所以,我希望有机会跟障碍者相处、对话,甚至跟一个残障女孩发展亲密关系。

慕残,是我的另一个“柜子”

然而,对于慕残倾向,我虽然明确且接纳,可若向其他人倾诉或者坦白,却一直怀有羞耻心,不敢讲出来。那种感觉就像是碍于社会的“有色眼镜”,有一部分的我,只能蜷缩在柜子中,无法大胆地走出来。

在大学的时候,我与班上一个听障的女生成为了好友,还为了跟她更顺畅地交流,特意从网上找了资料,学了一段时间手语。但当她主动向我表白的时候,我却迟疑了,不知道如何拒绝。

一方面是考虑到彼此的关系,我对她的关心与照顾只是友谊,并没有希望发展亲密关系;另一方面,我很害怕她知道我是慕残者后,会觉得我是基于慕残才愿意跟她做朋友,也许会彻底断绝跟我的联系。

事实上,对于“出柜慕残身份”的担忧与恐惧,还是源于姥爷。虽然姥爷已经可以用拐杖自理;但当其他长辈们在聊天时,还是会用嫌弃的语气,贬低姥爷是残障的身份,甚至觉得他在“拖累”姥姥。

除了姥爷的经历让我难以启齿,还有一次是在家看残障女孩的纪录片时,被妈妈发现了。于是,她就很生气地问我,为什么一天到晚都在看这些信息;我只好尴尬地解释看励志故事,随后迅速地关掉电脑,不敢大声地表示自己的爱与欲。

这两件事让我意识到,如果向其他人坦言自己有慕残倾向,无疑会被大众排挤在“正常”之外,被认为是畸形的爱慕——“大街上全都是健全人,这么多人都无法接受残疾人,为什么你会会喜欢残疾人呢?”

与此同时,我也担心身为慕残的自己,会被残障者厌恶。因为在社交平台上,一些残障者分享了与慕残者相处的经历,比如遭遇被性骚扰甚至尾随等窘况,由此不想再跟慕残有任何联系,甚至希望媒体曝光恶心的慕残社群。

当我看完他们的控诉后,既觉得愤怒,没想到有行径如此恶劣的慕残者,又更加觉得自卑,害怕自己的欲望会让残障者感到不适。至此,我只能把内心的躁动,发泄在线上的视频或小说,不敢对在现实生活中拥有一个残障伴侣有期待了。

但听障好友的表白,却让我必须面对与回应,长期躲在柜中的自己。在犹豫了两个星期后,我主动手写了一封信,面对面交给好友,让她看完再决定,我们这段友谊是否还有可能继续,她又能否接受一个可能被当成“异类”的我。

庆幸的是,好友最后表示还是愿意跟我做朋友。至于慕残倾向,她觉得自己暂时没法接受,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消化;但如果我想讨论这件事,她很欢迎与我一起讨论。她真诚的态度,让我轻松了不少,还好自己没有被残障朋友抛弃。

后来,每次有残障议题的活动,我都会与好友一起前往,去了解残障者的真实状态。偶尔,在活动的现场,听到其他人分享对慕残的看法时,我还是会紧张到脸红心跳,手会不停地颤抖,也不敢发言,只能默默听着。

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完全去除对慕残的耻感。但经过了与好友的出柜,再加上去参加残障议题的活动;我愈发觉得慕残倾向,应该被大众视为一种性倾向,与lgbt等没有不同,都不过是多元性向的其中一种。

比如非残障男生会喜欢美女的大胸、细腰等,这种刻板的美就应该被解构,再得到新的定义。比如美的定义,不应该分瘦与胖,更不应该分健全与残缺;每一种美,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值得被人理解、认可与尊重。

在如今的台湾,已经出现了如“手天使”这样的公益组织,不仅呼吁社会关注残障者的性权,还会做与残障性教育相关的科普活动。那么对于我而言,如果大陆也能有这样的组织,我肯定会主动报名,为有需要的身心障碍者服务。

毕竟,社会对慕残者的污名,本身是建立在对残障者的歧视上;如果大家都能意识到残障者有欲望这件事,慕残者的“出柜”还有什么奇怪呢?

最近更新的专栏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