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世故”正名

   去年评判我们学校一场辩论赛的决赛,题目是:“人应该活得世故VS人应该活得天真”。       

   正方立论,举例说明什么叫“世故”的时候,举出了柳宗元写的《段太尉逸事状》。然而这帮小家伙只是摇头晃脑地念了一段之乎者也,未加解释,让下面的有些评委(好几位也是省内各校的优秀辩手)也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我小声地对身边的评委说:“段太尉,说的是中唐名将段秀实。此人大将风度,待人接物,治军理政都很有艺术。”     

  《段太尉逸事状》,确实讲了一个有关段秀实的“世故”的故事——我不是历史学家,就添油加醋地把这故事演绎一遍吧:       

    段秀实任泾州刺史时,平定安史之乱有功的汾阳王郭子仪任兵马副元帅,权倾朝野,名震天下。其子郭晞镇守邠州,治军不严,纪律败坏。

    一天,他部下有十七名士兵到市场上买酒,不但不给钱,还刺伤卖酒的老翁,砸坏酿器。当时郭晞的士卒飞扬跋扈,为非作歹,官府无人敢管,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段秀实却将这十七人抓住处决,用长槊插着他们的首级,树立在市场门口示众。     

    郭晞部下军士见状,全部穿上铠甲,合营鼓噪,嚷嚷着要杀段秀实报仇,眼看一场变乱就要发生。

   段秀实对此早有准备。他敢作敢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自解佩刀,只带一人一马亲自来到郭晞营中。

   营中士兵全副武装涌出,把段秀实围在当中。      

   段秀实笑道:“不至于吧,小伙子们?杀我一个老朽,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你们不是要我的头吗?我现在戴着它给你们送来了。”      

   这些平素仗势欺人气焰熏天的军士,见段秀实如此镇定自若,反而心生畏惧,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段秀实对大家说:“郭尚书(郭晞)和郭令公(郭子仪)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吗?如果没有,你们身为他们的部下,为何要如此作为,毁坏他们的名节?烦请告诉郭尚书,我有话对他讲。”

      郭晞闻讯出迎,段秀实又对他说:     

  “令尊功高名显,位极人臣,但是历来晚节不保的功臣,难道有什么好下场?所以要善始善终。现在将军手握重兵,却纵容士卒横行不法,结果将会如何?要知道将军你不是一般人,治军不严则必生大乱,危及国家,与当年令尊平定的安史叛军何异?天子一旦追究,恐怕受连累的不只是你。到时天下人都会议论说:将军你倚仗郭令公的声威藐视朝廷法度。令尊的一世英名何存?那时恐怕郭家将有不测之祸,将军岂非不忠不孝?”       

    郭晞惶愧,下令军士解甲归营,违令者斩。      

   段秀实为了考验他,在郭晞的军营里留下来吃饭,过夜。郭晞怕出意外,一直陪在段的身边;段秀实就寝时,郭晞亲率精兵宿卫。次日早晨,二人到邠宁节度使白孝德处,郭晞谢罪,请改过。邠州从此街市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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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世故”是指沉稳干练,处事有方的话,那么从这个故事看来,段秀实的确堪称楷模:

       首先,“世故”的前提是:讲原则,有胆略:       

     段秀实明知道郭晞率领的朔方军既骁勇善战,又桀骜不驯,绝不是省油的灯,但他太岁头上敢动土,毅然将目无王法,欺压百姓的十七名军士明正典刑,斩首示众;变乱将起时,明知郭晞军营是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明知自己就是那些骄兵悍将想要碎尸万段的目标,他却敢于孤身犯险,入营说服郭晞及其部下将士。他始终没有半点畏葸、动摇、推诿,表现了执法如山的原则性和不畏强暴的英雄气; 

 

     其次,在讲原则的前提下,“世故”还需要冷静的判断和与人为善的心态,体现出策略性和“人情味”。

      虽说对犯法的军士处以极刑,但是段秀实对于郭晞及其部下,以及自己和郭晞及其部队的矛盾的性质,还是有一个基本的判断的:郭晞虽然治军不严,过失不小,但他毕竟是忠良之后,幼承庭训,深明大义,长大后为国家平定叛乱,抵御外侮,战功卓著,忠心可鉴,所部将士就整体而言还是为大唐王朝浴血疆场的忠勇之师,与安史叛军是有原则区别的。因此段秀实认为,自己的执法虽然严厉,郭晞军队的反应虽然激烈,但用我们今天的话说,他自己和郭晞及其军队之间的矛盾,仍然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而不是不共戴天的“敌我矛盾”。     

    有了这样一个坚定的基本判断,段秀实进一步想到,既然不是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双方就一定有利益和价值取向上的共同基础,那么一定可以找到一种在情感上进行沟通的办法,使得双方走出尖锐的对立,而互相认同,达成共识。那么段秀实在这方面又是怎么做的呢?    

   第一,“勇服三军”,首先赢得对方对自己人格的敬畏。郭晞及其部下都是身经百战的军人,而军人都是敬重勇士,鄙视懦夫的,段秀实敢作敢当,孤身入营,这种绝伦的勇气本身就让朔方军将士既畏惧,又敬重——和来势汹汹、气焰嚣张的人打交道,必须大勇弥天,挫其凶锋,才能赢得尊重,才有进一步交流的可能,段秀实正是首先做到了这一点;    

   第二,找到情感沟通的切入点。朔方军将,虽然纪律松弛,法制观念淡漠,但对汾阳王郭子仪却是忠心不二,五体投地;郭晞身为郭子仪的第三子,当然更加重视父亲和家族的名节。因此,对郭令公的高度爱戴和敬重,是段秀实和郭晞及其部下双方共有的情感,是可以进行沟通的切入点。而郭令公本人手握重兵,却毫无异志,戮力王事,正是忠君爱国、奉公守法的模范。因此,朔方将士对郭令公的深厚情感,完全可以顺利成章地被引导到爱国爱民,遵守朝廷法度上去。段秀实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向众将士和郭晞本人讲明“身为令公部属和后人,行为不检就是害令公,遵纪守法才是爱令公,成全令公”的道理,赢得了他们的共鸣。     

   第三,昭明大义,化理为势。沟通离不开情感,但处理这样严重而复杂的矛盾决不能光靠情感,因此申明大义,以“理”和“法”来造成声势和压力,是至关重要的。段秀实一开始就对犯法的十七名军士公开处刑,悬首街市,这不但体现了他高度的原则性,也体现了高度的策略性。因为这样一来,就等于向全城的官民百姓昭示明白:我段秀实和朔方军之间决非私怨,而是我要为朝廷正法纪,为百姓讨公道,不惜得罪权贵骄兵。这样既彰显了律法的威严,又为自己赢得了人心,从而也就给了郭晞及其部众巨大的压力:你们如杀我段秀实,必是尽失人心的不忠不义之举,量你们也还没有到这样丧心病狂的地步,决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所以我们不难看出,段秀实的深入军营和以情动人的背后,是他将自己的执法和意图完全公开化,以昭昭大义,向朔方军的心理施加了巨大的道德和舆论压力,使得自己虽然看似孤身犯险,实际上却已经在道义上完全处于主动和优势地位。     

   第四,推诚以待,善后全德。事态初步平息之后,段秀实并没有急着离开军营,而是留在营中吃饭,就寝。这里也体现了他的三层良苦用心:

   首先,这是向郭晞和朔方军示以至诚,我今晚上把性命交在你们手里,说明我虽然执法严明,但那只是针对不法之徒,对朔方将士和郭家,我是真心把你们当朋友的;

   第二,我这是给你们时间继续反思,我人在你们手里,你们要扣仍然可以扣,要杀仍然可以杀,那么到底扣不扣,杀不杀?怎么做才是对的?我这样正好给你们一段时间去思考,把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利害关系,是是非非彻底消化、彻底想明白,这样就巩固了我一整天的工作成果,把这些道理内化成你们的一种真诚的认同;

   第三,这也是给郭晞和众将士改过和证明自己、挽回名誉的机会:朔方军进驻邠州以来如此作为,在朝廷和百姓心目中的印象已经很不好了,但是我段秀实杀了朔方军十七名士兵,又在此留宿一夜,郭将军亲率朔方将士为我执勤站岗,第二天我安然出营,这就是向朝廷和天下百姓表明郭家和朔方军明大义,有胸怀,有气量,知错能改,不愧是大唐的忠臣良将,朝廷的腹心干城。——俗话说(记得我是听我们学校一位书记讲过这句话):“好话不要一个人说完,好事不要一个人做完。”段秀实就是这样,他不但劝人改过,而且有意给人下台阶,给人留下改过自明的机会,这不但给自己的形象加了分,也给郭晞和朔方军的形象加了分,让他们切身体会到遵纪守法才是最光荣的,这才真正做到了善始善终,互相成全,达成“双赢”。     因此,段秀实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足够给“世故”两个字正名了。     

    有同学曾经说,“真诚不等于情商低”,“讲原则,也要讲感情,讲方法”,那么究竟怎样才能做到“高情商”的真诚,做到有感情、有方法的“讲原则”呢?尤其是大家以后去当老师,当家长,当这样那样的管理者、制度执行者的时候,怎样才能做到既坚持原则,公正合理,又宽严有度,顺乎人情呢?相信上面所讲的段秀实的故事,会给大家一定的启示。    

     最后,还是建议同学们多读历史,历史中蕴含着最崇高的品德和最深邃、最真实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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