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四个收养的中国孩子这事,让我想起在儿童福利院实习的那个夏天

10月16日,在美国女权运动最高涨的州之一的田纳西州爆出一个重量级消息,一名领养了四个华裔儿童的全职母亲,在当地时间15日晚间被发现与领养的孩子一起死在家中。根据警方初步调查,这名55岁的女子先开枪打死四个领养的孩子,之后开枪自杀。

四个孩子最大的17岁(也有一个说法最大的16岁),最小的14岁,三女一男,均死在母亲的枪下。

这个基本上只有在惊悚小说中才能看到的故事情节,赤裸裸地在现实世界中上演了。平心而论,美国每年因为各种原因死于枪下的人数以万计,对平时非常关注国际新闻的公众来讲,美国枪击案带来的新闻冲击感差不多如同阿富汗或者伊拉克发生汽车爆炸一般,哪怕并非廉价地奉上一句“死者安息”,也无法掩盖某种司空见惯的麻木感。

但这次,此案或许对国人来说有一种别样的感觉——被杀死的四个孩子原本都是中国人,是被自杀的凶手母亲所领养的。

通篇新闻看下来,疑点仍然很多,比如四名孩子从几岁开始被家庭收养,以及为何四名收养子女保留了原有的中国姓氏等,警方都暂时无法给出回应,只能初步判断母亲死于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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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撩动中国公众神经的,恐怕已经不是单单对死去孩子的同情,而是一个关键性的语词:领养。

母亲55岁的辛西娅·科利尔(Cynthia Collier)估计某年和丈夫一下子领养了四个华裔孩子,却最终酿成了这场悲剧,再次激起了笔者对中国领养制度的一些“不必要”的感慨,为什么说再次呢?因为首次引发俺想对领养制度讨论欲望的是去年的体操世锦赛,一个戴着牙套和眼镜的某体操运动员小姑娘是华裔,也是被一个美国单身妈妈领养,从小把她抚养长大,而且要力争把她培养成世界冠军。

这两件事虽然一个是悲剧,一个是美谈,这个奇异的反差却能共同激起国内读者的问题意识:他们到底是通过何种渠道领养到中国孩子的?为什么中国的失独家庭和不孕不育家庭领养一个孩子这么难呢?

那个领养体操女孩的美国大妈不但单身,而且没有稳定工作,但能很顺利很迅速地领养到中国孩子,也是个问题。

再想单独开个贴讨论这个问题之前,笔者想首先分享一点自己的生活经历。也许没有这段经历,俺这一辈子估计都不会和“领养”这个非常异己的词联系在一起,但N年前的一段实习期,让我有机会踏入到孩子领养的重要中转站之一的儿童福利院,这两个月的奇特生活体验给自己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视角去观察这一类社会现象,窥探这类纯事业单位的某些“日常操作”也让自己领会到之前从未接触过的一个职场江湖。

起笔之前俺倒是想玩一个类似科恩兄弟那种虚实相间的恶搞,他们喜欢把一个纯粹虚构的剧本搬上荧幕,开场就打出字幕:这可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其实就是对“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的免责声明的调侃,抑或是像曹雪芹那样搞一个“甄士隐”,真事隐去,却也挡不住红学索隐派的顺藤摸瓜和抽丝剥茧般的“探案”。

无论如何,本文的真实姓名都要隐去,因为就在昨天晚上手机联系一两个那里的旧友,他们都说当初你接触到的几乎所有人还在原地,蹲坑,普通员工基本只进不出,也许这也是儿童福利院这种单位的一大特色吧。

本文有点长,流水账一般的纪录,也不想再加什么图,凑合着看吧,凑成此文也是为了不想让记忆中的某些边边角角失去一些参证。

那是N年前的春夏之交,本科马上结束的俺就差实习就要修满150学分(实习学分好像是15个)可以毕业了,已经准备读研所以打算着15个学分也就混混算了,初始想法是在学校的图书馆当个临时管理员,主要协调图书馆和系资料室的打通工作,顺便可以读点书。

不料想一个在北方某直辖市找到一份不错工作的师姐(去了国有银行)回来做找工作报告,私下聚会吃饭的时候说她三舅妈家的小侄女在该市认识儿童福利院的副院长,说要招三个实习生,点名了说要找外地的,因为之前的四年有三年的实习生都是本地的,而本地毕业的实习生干货很不利索,还顶撞了领导,前一年阴差阳错找了某东南高校的即将毕业的实习生,领导反而比较满意。

师姐说的这个事情在饭局上无人响应,主要是因为儿童福利院这个机构和专业毫无关系,而且对之后的就业也基本上没啥帮助。她转过身对我说了一句,“不锈猫,你不是6月份还要在B市考雅思办护照什么的吗,不如你去这家儿童福利院实习一下,就当是玩玩。”

我一想也是,我还从来没去过B市,不如去开阔一下眼界。

五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三,去系里开了证明办了手续,买了一张北上的车票,提着半干瘪的行囊望着车窗外的时候,心理勾画着对儿童福利院的种种想象,估计和幼儿园差不多吧,人畜无害,一个充满童趣和有母爱的大姐姐的地方……

这家儿童福利院的全称就是B市儿童福利院,是民政局直属,儿童福利院的院长基本都是副处级干部,再加上该院的员工数量和占地面积,这几乎就是我去之前homework所能做到的全部,比较诧异的是它并没有官方网站,能用搜索引擎查找到的信息寥寥无几。

大约此院(以下简称“儿福”)是民政局下属所有单位的一个清流吧,下车后前来和我接头的孙干事加强了我对此单位的某些初步的好感,他中等身材微胖,戴着的眼镜镜片居然比我还厚,带我去职工宿舍的时候,顺手从北门的传达室拿了一份自己订阅的《北京青年报》。

“不锈猫,今天你先住下,明天下午我再带你去办公室看看,认一认各路人。你现在被分在周副院长这一系统下,咱们主要是负责院内的保卫工作。”

按照以往我对同类型单位的了解,分管保卫工作的人相对来说都是比较“糙”的,但儿福保卫科的干事居然都充满了文气,看来儿福确实非同一般。

“我这身板,能保卫什么呢?防盗抓贼我肯定不行啊。”我打了一个诨。

“呵呵,防盗的工作主要靠保安,咱们现在这两个月的主要工作一个是防汛,一个是消防。现在民政部门要搞一个消防大检查,消防数据库的活你要帮忙做一下。具体怎么干,祁副科长还要再给你开个小会。不锈猫,这次来了一共俩实习生,把你分到这里,相对来说是很幸运的,咱们平时没什么事,也就是每天喝喝茶读读报,另一个实习生被分到了护理部了,那里就很脏很累了。”


孙干事带着我在居室楼周围和办公楼内转了一圈,闲聊的时候他说老婆待产,接下来一个月基本上上三天两头就要请假,说有什么事儿,祁副科长会给我再讲解。

我安顿好了之后,在占地万平米的院子里随意闲逛,夏初,花草郁郁葱葱,该院有前后两个门,南门外正对一条河,河边遛狗的老人和河里的野鸭子也许都能从侧面诉说,也许此处并非尘嚣狭陋之地。

谁也不曾料想,第二天刚准备踏进孙干事指引我的那间办公室,要会会领导的时候,却遭遇了很尴尬的一幕。

整个办公楼的二楼都能听见一个唱京剧黑头般男人的怒吼:“不愿干都鸡巴给我滚蛋,儿福缺了谁都他妈不算缺!”

这时候从另一头的洗手间出来一个很瘦的中年大叔,他留着平头,步速和语速都很快,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到一旁:“你是不锈猫吧,昨天孙干事和我说了,办公室还没收拾,你今天先别进去了。你现在去隔壁楼的中控室找高燊锋,他现在做消防绘图,明天咱们再开个小会。”

我正转身要走,一个大姐披头散发地嚎哭着出来:“妈了个x,老娘我他妈还不回来了!”

我吓了一跳,为了避免尴尬,没等电梯,从右侧楼梯口直接出去,绕了一个圈到了中控室。

后俩才知道,中控室是消防系统的总枢纽,福利院耗资巨大刚买的两台消防主机就在这里,而且这个还有全院94个摄像头的总监控,门口写着:保卫重地,闲人免进。

这八个字的分量,我从中控室的门就能体会出来,门特别重,打开极为费力,设计的时候主要考虑到了防噪防尘防辐射。

当时俺记得那天中控室有一男一女,除了高燊锋,还有一个姓韩的大姐,半老徐娘,但香气扑鼻,描眉画眼,看到我进来笑嘻嘻地打招呼:“你就是那个来的大学生吧,刚才在办公室门口把你吓坏了吧?哈哈哈”。

原来,中控室通过这90多个摄像头,能遍观院里发生的一举一动,刚才保卫科办公室门口的一切,当然逃不开在中控室值班人员的眼底。

韩大姐接着说:“你刘姐不能给你送见面礼了,你这段实习期估计见不到她了。”

高燊锋身材壮硕,说话的本地口音很重:“韩姐,该给这小伙干点正事儿啊。这张图给你,你今天溜达溜达,看看图上标注的消防栓的位置,看看有什么遗漏的。”

说话间他给了我一张图,还有出入护理大楼和居室楼的门卡。我心想实习期第一天最好别出什么疏漏,刚要走的时候,韩姐走到我跟前耳语:“不锈猫,天儿现在也热了,你也不用瞎溜达,没事儿就回宿舍休息,吃完午饭下午再来。”

我还纠结着要不要干点“正事”,走到北门,保安队的郑队长招呼我过去聊会天,才知道就在我到院的那天晚上就发生了一些事情。

郑队长河北人,和我年纪相仿,人很机灵。后来才知道,他在所属的外派的保安公司里也是一个另类,众多保安队长只有他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

郑队长说,昨天晚上,那个在科长门口大闹的刘大姐和某姓高的保卫科干事在值夜班的时候,因为打热水和拖地等清洁工作发生了激烈争吵。刘姐和高本来就不想搭伴上夜班,结果第二天早上刘和高一起去科长那里闹,最后都打了休假条,中控室值班的一下子少了俩。

“你是新来的实习生,有些话给你说也无妨。高是科长的人,刘姐是周副院长的人,有些事看起来是小事,其实不是。”

我也没料到,那个中控室将会成为这俩月实习的主要工作场所,而并非办公楼的那间群体办公室。因为这个突发事件打乱了保卫科的人事工作调配。

我记得下午三点多科长打了一个电话给韩大姐,说那个实习生小伙就在中控先帮忙干起来。

后来才知道,中控室有一个专属领导,就是祁副科长,春节后不小心摔断了腿,一直休假,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能“遥控”中控室。

由于当时是5月中旬,按照儿福惯常的传统,已经进入“防汛期”了,防汛期期间,要院里的每个大领导带队上大夜班,也就是正院长带着三个副院长轮流值夜班。

中控室出于消防的需要,也24小时值班,白班早八点晚五点,晚班从五点直接上到第二天早上8点,但晚班做一休二上,分成三组。

排班表出来一看,我和一个姓关的大哥搭伙上夜班,心理一开始确实很怵,从晚五点到早八点,整整15个小时。按规定消防这一块,至少要两个人一起合作,一旦有火灾,一个人去现场跑点,一个人守着消防主机。

初见到关哥,就感觉很亲切。都说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关哥的嘴特别贫,为什么安排我和他搭档,主要是除了我就没别人了,通行的说法是,别人看不惯他占单位的小便宜。

说实话,实习期的这俩月我猛增长了很多消防知识。

所谓的占单位的小便宜,就是关每次上班,都拿着大包小包,装着老婆孩子的衣服,还有床单什么的。

他的工作流程是,上班打卡后先去浴室把衣服洗完,然后去食堂吃饭,拿着洗完的衣服回到中控室,打开空调吹。到晚上八点开始,抽烟思考半个小时左右,然后我们俩开始聊天。

聊天聊到晚上10点左右,去办公楼看看院长副院长的灯是否还开着,如果灯关了,说明领导已经睡了,这时候关哥把停在办公大楼的标致307开到居士楼前面,打开水龙头接上胶皮管开始洗车。

“我知道很多人背后说我洗衣服洗车什么的,去他们妈逼。我占便宜?我占的是最少的了。”第一天晚上上班,关哥在聊天中就打开了话匣子。

“虽然你只是个实习生,俩月后你也留不下,有些事儿让你知道知道。祁副科长偷院里的灭火器拿出去卖,而且和保卫科的另外一个合伙卖,院里都知道。”

我诧异:“啊?这事就没人管管?”

“我愿意跟你这种刚毕业的大学生聊天,这里的人太腌臜了,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听说过没有?这句话在这里其实是不管用的。”

聊深了我才明白,这里就是个小江湖,每个人都会选边站队,派系党争无处不在。

主管中控室的祁副科长和周副院长两个人结盟,给科长到处使绊子让他难堪,科长管不了副科长,但副院长又管不了科长,因为科长背后还有民政局的后台。

“没有关系进不了这里。你得摸清楚他背后有什么人。”这里形成了层层嵌套般的“整人”斗争,比如B是A的上级,C是B的上级,D是C的上级,A和C联合起来斗B,B又和D联合斗C,不亦乐乎……

坦率地讲,离开这个地方之后,唯一让我惦念的就是这个关大哥,因为他是让我觉得接触过的所有人里几乎唯一一个没有混日子感觉的。因为他每次上班都带着一本日语二级。

“哇,关哥你还学日语啊。”

“是啊,总不能让自己废了,我老婆是旅游单位的,跑日韩这趟线,日语什么的也要学学。”

几天下来,工作流程稍一熟悉,就发现通常机关单位的人浮于事和各种的效率低下,以前只是传说,这次是亲眼见到了。

高燊锋、关哥还有接我的孙干事都是消防兵退役之后转业,据关哥说,高本来在上海当消防兵,后来成了逃兵,回来后走了关系进到这里。

那么保卫科的女眷也有一派,韩大姐和刘大姐都是军嫂,丈夫都是副团级干部。不单单是在保卫科,护理部,理疗部等等很多女员工都有军队背景,这批人被称为军嫂派。

我也渐渐明白,军人——福利院——民政口确实是有内在关联的。

关哥有一次在转业之前的灭火行动中,被高压消防水枪打断过臂骨,有伤残军人证,坐公交车可以免费。

第一天上班,到了晚上10点半,关哥踱步又去观察了领导办公室的灯光,洗完车之后,坐下来点上烟思考。11点半左右,说了句:“去宿舍拿你的被子,咱俩再把大厅的两把大长椅抬进来。”

“啊?”

“啊什么?睡觉啊,早上八点才下班啊,不睡觉你熬的过去吗?上晚班就是睡觉。”

我本来还觉得熬夜太辛苦,这下心里踏实了。回宿舍拿了被子,“组装”上大长椅躺下,关哥从包里拿出铺盖,躺在了宽大的窗台上。

这时耳边只有消防主机滋滋的声音。


我好奇地问了一句:“关哥,你那个……抽烟思考的时候看你很专注,都在思考什么呢?”

“我啊?我思考每天怎么肏人,我要不思考这个,人就要肏我了。这个单位就是这样。”

我无语。

由于关哥洗了衣服要晾干,大夏天的他空调开了热风。“我知道别人都不愿和我上晚班,就是烦我晾衣服,你忍受一下,衣服干了我就把空调关了。”

我嗯了一句,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从来没这么睡过觉,再加上实在是太热,早上六点多醒来,嘴上起了一个大泡。

早上六点半就要起床,把被子再抱回宿舍,整理好长椅恢复原样。

正要准备去洗脸刷牙的时候,保卫科的郑队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十五分钟后派出所的人要来,你们准备好调取监控。”

我还以为院子里进了贼。关哥呷了一口茶:“又有人扔孩子咯。”

果不其然,片儿警来了之后调取监控,说昨晚上有人往院子里扔孩子,是从河边的西墙扔进来的,孩子现在被保安发现后通知了护理科,正送医院抢救。

片儿警拷贝了监控之后,关哥告诉我:“你这回长见识了,这时候恰好是扔孩子的高发季节。春天结束之后,咱们院经常会在早上捡到各种孩子,一早起来,草地上甚至树上都会有孩子。”

原来比如早孕的,孩子身有残疾的,未婚父母或者嫌弃孩子的不想养活,就偷偷在后半夜把孩子扔到福利院。但对于孩子的监护人来说,扔孩子属于遗弃罪,警察是要管的。

孩子扔进来之后,如果身体检查有毛病,就会马上被抱走被人领养。有残疾的就留在福利院。

通过一个星期的观察,我才发现,留在福利院的孩子主要不是身体残疾,绝大部分智力都有问题,包括很多唐氏综合征患者。

在前半个月里,和调监控有关的还发生过三件事情:

1 一对夫妇在90年代末把孩子扔进了福利院,几年后又回家接走了,结果养到20岁不想养了,想再送回福利院,每天在门口大闹,有一次还冲进了院长办公室打砸;

2 护理部的某个在编的护工,早晨六点半在院前的花丛中殴打孩子,结果被旁边高层建筑的居民看到后直接举报给了保卫科,酿成那个月院里最轰动的新闻,至于到底怎么处理这个护工的就不清楚了。

3,某内蒙古千里迢迢来的一个50多岁的大妈,带着各种证件,包括抗美援朝的烈士家属证,来到院门口想领养孩子,结果遭到寄养办的嘲讽:你想什么呢?跑这里领孩子,懂规矩吗?结果在门口台阶上坐了一会,痛苦地晕倒在地,被几个护工抬上了救护车……

关哥告诉我,目前院里的临时工和在编员工比是6:4,在编人员哪怕是护理部的基本都不在一线,喝茶看报,真正干活的都是临时工。这一次是临时工辞职回家,暂时让一个在编的顶上,也许是久疏战阵,没有了关爱孩子的心,才对那个残疾儿童又踢又打。

“她这回被抓了个现行,但开除不了。儿童福利院开除不了在编的。”

“那……关哥我很好奇,如果有人想领养孩子,比如有人扔进来一个特别健康的婴儿,要走什么程序才能领养呢?”

“这不好说,若是走正常程序,你排队等个五年八年都不行,你得有路子。”

“什么路子?”

“什么路子?整个民政口,下面两个大的油水单位,一个是殡葬处,一个是福彩中心,这俩单位捞了多少钱?人家家大业大有的是骡马。咱儿福是个清水衙门没错,但是上面想搞点外快,从哪里下手呢?说实话,这个院就是吃孩子的,全院全靠这450个残疾孩子养活呢。但是有一节,你要有美国护照啥的就好办了,没护照有绿卡也行。外国人从咱这里领孩子,就是快,而且都不用怎么审查。”

“那就不怕被哪个反华人士领了去?至少该有个政审啥的吧。”

“你想太多了,外国人领的多了,说明国际化程度高,领导也愿意这么干,而且孩子被带到国外,协议只要一签,比国内领养的人要省心多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琢磨着这事也不好再细问,不过没想到这个“国际化”很快就来了。

过了一个星期,院里要迎来一场“大考”——六一国际儿童节。

而且这次的儿童节非同寻常,联合国儿童发展基金会的某特派员要来访问儿福,全院如临大敌。各种设施不但装饰一新,而且院里的孩子们衣服都换了,每天被护工们带着去绿化区透气,见了我变得很有礼貌了:“哥哥好,叔叔好。”

我回来把这事一说,关哥笑着说,这群孩子看起来智力上有残疾,其实未必那么不懂事,是能好好教育的:“咱们这个院,只有0-5岁的孩子,孩子长到五岁后就会被送到第二福利院和第三福利院,那里的孩子其实更不省心。”

“为啥呢?孩子长大之后至少不用很辛苦的再换尿布什么的,这里的孩子看起来生活都不能自理。”

“孩子也是人,长大一定程度就打架,也拉帮结派欺负弱者,而且从小无父无母,心理都有缺陷,二福和三福的孩子们,待遇很多还不如少管所。”

六一国际儿童节前两天,科长给大家开了一个大会,说加强安保,不能出什么纰漏。

本来作为一个实习生,心想也就是看个热闹,5月28晚上,刘哥抽完烟告诉了我一件事,引发了我长久的感慨和思索。

“不锈猫,给你说个事,艹,哎,这个世道啊。”

“咋啦?关哥。”

“昨天科长找我谈话了,副院长也在边上,说儿童节让我暂时把我的孩子贡献出来。”

我心里一惊:“什么叫贡献出来?”

“有个老外要来参观,还是什么jb联合国的,院里组织孩子们表演节目,搞一个晚会,可是咱们院大部分孩子有残疾,唱歌排练实在是太累,不行。院里领导的意思是,能不能找正式职工和临时工,让我们的孩子暂时充冒充一下,顶过去再说。”

我苦笑了一下:“这种弄虚作假,穿帮的概率不小啊。”

“你觉得这是弄虚作假,人家不这么认为,对民政局写的文件可是院职工孩子和儿福收养孩子的联欢,哪怕没有残疾孩子演出,这种事就是糊弄老外,真追查下来也查不到什么,院里的孩子搬搬椅子抬抬桌子也算演出了。再说了,出孩子院子里的职工的都给特殊补助。”“那你答应了吗?”

“我答应他mlgb,我说我们家闺女发烧重感冒,姓叶的副院长在旁边还说,你可是个党员啊,要有模范先锋作用。他还有脸谈党员。”

关哥好像是保卫科除了科长之外仅有的两个党员之一,98年湖北洪灾,他初入部队也跟着上了前线,而且是火线入党的一批。

六一儿童节那天,除了居士楼之外人声鼎沸,院内其他地方却奇异般地安静……

几天之后,B市迎来入夏后的首次大范围降雨。

瓢泼大雨中,我看到科长鼻青脸肿打着伞进了办公室。

南北门站岗的保安都在谈论着科长和祁副科长打架的事情。我才知道,要文斗不要武斗,在这样的单位爷只是个传说。

原来,周副院长为了整治科长,前一天突查夜班,发现门上了锁,从后门砸开之后进去一看空无一人。打电话没人接,直到早上7点,俩上夜班的才开车回到院里,没想到,等待他们的是副院长狰狞的脸,据说脸部肌肉扭曲让厚厚的粉底都掉了。

按照儿福不成文的规定,院长和副院长都是女的,党委书记是男的,在传达处理指示的会上,很可能祁副科长当场嘲讽了“管理不力”的科长,下属擅自离岗云云,由于某些历史原因早就不睦的二人当场打了起来,一地鸡毛,斯文扫地。

闹剧发生了之后,周副院长这时候显示出了领导的才能,为了再次防止上夜班的员工脱岗,他发明了一个办法。

晚上10点之后,让南门——北门——中控室连线。儿福的南门北门都有保安站岗,配有电话,这样,三方在晚上10点半之后,每隔半个小时打一次电话,互相监督,串在一起。

先是南门给中控打,中控再给北门打,北门给南门打,半小时之后再反过来打一次。这样,假如有一方没接电话,就按离岗处理,要罚钱。


第二天该轮到我上夜班了,关大哥把这个规则告诉了我。我一听顿时极为郁闷,这意味着上夜班真的要熬夜了。

说实话,消防这一块,除了早晨起来食堂蒸馒头的大姐,会因为蒸汽导致火警误报之外,其他时候没什么事情。夜班两人一起熬夜,确实极为乏味。

不料首先找上门来的是保安队的郑队长。

“我也烦啊,上班净打电话谁他妈受得了?我把保安队这个月的排班表给你一份,咱们通个气,对对口供。”这样北门南门和中控三方约好了,建立一个攻守同盟,大家都不打电话,但汇报的时候怎么说都通好气,大家皆大欢喜。

其实保安队的郑队长也是个人精,平时做事看起来很利索,这次敢对副院长的新政对着干,是因为他通过内部消息知道这个副院长马上就要调走了,要调到一个民政局搞的一个第三产业部门,好像是个玩具厂当厂长。

上班睡觉依旧,这个时候我的实习期还剩下不到半个月。晚上快到11点,关大哥又去观察了领导的办公室的灯光,然后我回宿舍依旧抱了被子,依旧抬进来大长椅。

睡觉前关哥倒掉烟灰,说:“不锈猫,你知道那天值夜班的俩去干嘛了吗?”

“不知道,我也有些奇怪。”

“他们俩去嫖娼了。”

“啊?!”我激灵灵打个冷战。“还有这事儿?这简直……”

“是不是觉得很新奇?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不过这次俩人玩的有点大,他们开车去T市(临近的另一个直辖市)嫖。”

“爱嫖娼也不一定道德上一定有问题。为啥跑这么远呢?”

“周围都嫖了一遍,没啥意思了。而且最近查的严,那边比较松,再说了,就怕遇到熟人。在T市同样的价格能嫖到外国妞,黑的白的都有。”

我沉思了一下:“那俩大哥平时看起来很正经啊。”

关哥:“呵呵……那天带进来的小孙你还记得吧?这段时间老婆待产,没怎么上班。”

“我记得,孙大哥斯斯文文的。”

“一年前孙直接把妓女带到南门保安室的内室,和保安队队长一起干的,当时还不是这个郑队长,那个姓吕。”

我顿时陷入了沉默,而且瞬间觉得,我好像只看到了某些现象的木榫和钉卯,不过话说回来,能一窥勾栏管廊,又能如何呢?

10天之后,我收拾行囊即将南下,这两个月的宝贵实习期要结束了。

临走的时候,平时喜欢集邮的关哥送我一套中国科技史的邮票。昨天又从抽屉里拿出来又看了一下,沈括那张的边角小缺了一块。

我拿着实习证明找科长盖章签字。科长配上了非常有套路的表情:“回去之后多联系,你再来B市一定要再来看看。最高分多少?100分?我给你打95吧。”

我:“科长,这段时间我确实学习了不少,感觉自己做得很不够,我们按ABCD打分,您就给我B-吧。”

拖着行李箱走出北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一个护工带着一群孩子出来散步,孩子们的口中也没有了“哥哥好,叔叔好。”我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心想,也许用不了几个月,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会记起我曾经来过。

多年之后,中央巡视组多次进驻民政部门。

老虎和苍蝇们纷纷现行。

2016年年底,民政部专门管殡葬处的副部长因通奸与受贿落马;紧接着,福彩中心原正副主任均被双开,而且之前的三个主任一连串的落马,再次让我联想到关大哥口中的民政口的油水单位。

   上个月和关大哥联系,他告诉我,儿童福利院正在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福利院分区大改革,以后院里的孩子会越来越少,而且之前的第三产业玩具厂也封门歇业了,院长已经多次开会,让大家做好自谋生路的打算……心泛涟漪,骤愿涤眼耳之尘,心舌之垢,复录旧游这暮烟四合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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