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北大文科女生
又到高考季节了。发榜的时候,几家欢乐几家愁,年复一年,就像时钟一样精确。
想起了我家的北大文科女生。
我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从中央决定恢复高考,到实际高考,一共只有几个月的时间。那时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要上大学,那还是“与工农兵打成一片”的年代,没想过黄金屋什么的。没得攀比,没有想过考不上的问题,也没有高考复习的问题,想焦虑都不知道焦虑什么。高考那天,一个人骑上自行车,书包里装着铝饭盒,饭盒里是一个二两的白馒头(真实心的那种),可能还有两块酱菜?就去高考了。记得只考四门:语文,政治,数学,理化,两天完事。记得写作文的时候,窗外田间大喇叭在放电影《创业》的配曲,还听了一会儿。那时高考没有全城静音的事情,一切照常。早上骑车去,傍晚骑车回来。记得考场是七宝中学,现在是名校了。那会儿没有名校,一视同仁。
回家后,该干嘛还干嘛。到发榜的时候,拿到录取通知。当然高兴,但也觉得水到渠成,并没有太特别的兴奋。然后报到、搬宿舍、开学,以后都是历史了。
我家牛老婆在我高考的时候,正在上技校。忘记规定了,当年好像技校生不能高考?反正她技校毕业后,还工作了两年,才高考的。所以我们认识的时候,她正在高考复习,我刚读研。对了,77级是2月入学,2月毕业,研究生也在这么个尴尬时候入学,她的高考时间已经恢复正常,是6月。
刚认识的时候,其实恋爱谈得不咸不淡。都在上海,但上海好大,那时也没有地铁这样的好事,更没有手机查岗。她要高复,我读研一,都忙。见面很少。
好像研一比大一还要疯狂,反正下课铃响时,教授肯定先呼饶命,让他点根烟,呼上两口,因为接下来直到上课铃响,肯定是同学围上去问课上的、自修中碰到的、预习中碰到的、甚至不直接相关的问题,这是学生考老师的10分钟,稍微学术功底不坚定的立马烤糊。但烤糊教授不是目的,那是真正的求知欲,甚至是一种求知竞赛。家世、人缘、才华都放一边,只有学识才是硬通货。要是老师点拨了学生,周围一圈都是眼睛一亮,比今天捡到一个皮夹子还要高兴。要是学生把老师问倒了,老师认认真真回去研究,学生也认认真真回去研究,下堂课间继续交流。本来就是超纲的问题,大家都不觉得唐突。
所以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去帮她补习的问题,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把我抓去帮她补习(还好,我女儿说我耐心不好,要是她高复的时候帮她补习,可能就没有女儿了)。她就是自己在附近找了个中学,加入了那时遍地都是的高复班,和很多人一样,下班后听课补习。
记得老爸问过我:如果她考不上大学,你们怎么办?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接着谈啊,我谈的是她,又不是女大学生。她后来告诉我,如果考不上,她就不会再谈下去了,她不想学历差距太大。但我已经读研了,而她还在高考,这事对她、对丈母娘都影响挺大,也对她进北大后拒腐蚀永不沾有大作用。我总调侃她说:我这是buy low sell high。她对于buy low咬咬牙也就认了,对sell high很不满意。女儿也不满意。
她的高考压力比我大,但也没太焦虑。发榜前,跟哥哥和他的复旦同学一起到普陀山去玩,还抽到上上签,挺高兴。她哥哥总想把同学介绍给她,包括家里是上海某副局长的公子,他是复旦经济系的,但她拒绝一切文科男,哥哥很不满意:这是什么破规矩!
发榜的时间到了。她在读书方面中等偏上是有的,多少优秀就谈不上了。她对自己的分数没有太大的信心,报了上海外贸学校作为第二志愿,这才是她心仪的去处。托人去查,结果说录取名单上没有,心里就七上八下了。去区里拿成绩的时候,一路走,一路踢小石子,不知道和“盐汽水男朋友”的未来如何。
拿到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北京大学西语系(英语系是后来分出来的)。这确实是第一志愿,但是因为第一志愿必须填一个重点大学。她想填了北大,肯定直接pass,然后就应该轮到第二志愿了。可是可是,北大?
她没有太高兴,反而是更多的不安。没有想过离开上海,那个时代“留上海”是很大的诱惑,大学(大专)在上海,留上海的机会就大多了。
回家后,老妈也不舍得女儿远走北京,想让她放弃北大,但让她和我姑(她同事,也是我们的介绍人)、我爸商量商量。呃,为什么不找我商量?想不通!
我姑坚决主张去北大,但还是问问我爸。我爸更加坚决。他考上北大西语系了,但因为肺结核休学,然后为了帮助养家(他是老大,下有5个兄弟姐妹),就没有读成。有这样的圆梦机会,岂可放过。而且不管她是不是成为我家媳妇,这关系到她的前途,怎可轻易放弃。
最后才想到问问我的想法。我想也没想:肯定去啊。
这时老爸想起来:她要是去了北大,你们分得那么远,她喜欢别人怎么办?我回答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求也求不来。实际上,我根本没有想过会分手。现在想想,年轻真好,年轻才有迷之自信。
其实她高考结束、我研一放假的时候,我们才真的纸房子着火。但是着火没多久,她就要去北京了。她父母陪她去,这也是他们一生中唯一一次去北京。看到北大,他们很放心。我也很放心,我连火车站都没去,年轻嘛,得端着。
那时电影《简爱》很流行,简爱的一句话对我影响很大:“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平等的。”我没有觉得北大比我的不入流的“中学附大”更高尚,不觉得她深入虎穴有多危险。“中学附大”是我们那里小屁孩中的一句笑话。附近先有小学,后来小学一部分升格为中学,还冠冕堂皇地挂牌“x小附中”(别笑,真这么拧),附近正好是后来读书的大学,于是大家一起戏称之为“x中附大”。
其实还是挺危险的,北大毕竟是北大。从五四烧赵家楼,到关灯跳贴面舞,北大学生向来领风气之先。在各地大学还有校卫队到黑暗角落抓“违规恋爱”的情侣的时候,北大女生宿舍已经有蚊帐内形成小气候的传说了。
班里就她和另外一个同学是上海人。除了上海人,各地来的都是顶尖的,只有他们两个上海人是拖后腿的。现在上海考生能上北大的应该也都是顶尖的?但那时确实如此:顶尖的上海考生都报复旦交大,再不济也是华师大同济,不愿报外地。这才有了她“捡漏”进北大。
她因为工作过几年再上大学,算“带工资”读书,好像是36元一个月?家里再贴点,我也从研究生津贴里挤一点寄给她(她说的,我其实忘记这事了),比班上同学都有钱,小日子过得挺开心的,时不时可以到校对门中关村集市里去弄点熘肝尖什么的改善伙食。
一开学,压力就来了。同寝室对面铺位的无锡女孩玩心重,玩到深夜回来,抓住课本胡乱看了两眼,第二天考试比她还好,弄得她很郁闷。她读书一般般,但好胜心很强。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众星捧月长大的,好胜心不强都不行。所以那个《难哄》就是胡扯,哪有不知道自己有多夺目的大美人,哪有忍气吞声的大美人,周围环境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你:美即正义。
没错,她也马上得到提醒。在认真蹲图书馆的时候,总有人坐在前后左右要引起注意;上下课、来去食堂的路上,总有人拦路搭话,甚至直接要求谈朋友的。她告诉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人家反驳:怎么没看见?答曰:在上海呢。再反驳:不相信!我们要求公平竞争!
还有年轻助教喜欢她的。有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真挺帅的,学问也高。那时出国的少,回来的更少,没有水货。女学生都化好妆去上他的课。他表白被拒后,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她不解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喜欢你呢?”后来还是成朋友的,他最后和当时名噪一时的忘我救人小英雄相识相爱,她们都认识,她还“教”她怎么帮小老师收心。
几年后,我有机会到北京,到校园里看她,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跨上我的胳膊,把我拉到校园里走一圈示众。那以后,较少人“墙裂要求”公平竞争了,大概他们看到竞品达标,客户关系稳定,就知难而退了。我还糊里糊涂,在上海就是这样压马路的,在北大校园里同样压马路,好像没什么特别啊。
那时她在校园里还认路,兜了一大圈还找到回来的路了,记得走过一个很偏僻的后花园,有一片荷塘和厅舍,后来去北大的时候,再也没有找到过那个地方,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其实后来带女儿去北大探访的时候,进了西校门(就是那个有名的中式校门),她找不到去未名湖的路了。抓住一个过路的女同学问路,人家一脸“你是认真的吗”的表情。其实就在红楼的背后。
她后来在北大出名了,据说内评定为校花。前校花高一年级还是两年级,互相有所耳闻,但不认识。不是同一个系的,没交集,也没有理由认识。我到北大也没带我去认识认识。嗯,理解。
北大美女多,光漂亮是压不住群芳的。她从小跳舞,小时候是区少年宫舞蹈队的头牌、市少年宫的常客,“小银星歌舞团”的主管老师几十年后还记得她,“你女儿到上海的话,直接进小银星,找我。”但是她来北大是读书的,也认真打算改邪归正了。可是看了一眼学校的什么文艺演出,立马心里长草了。到北大艺术团,一进门人家就不让她出门了。以后成了北大艺术团的头牌。
这可能是北京地区非专业文工团里的头牌了,都是中央级专业演员、编导来教的,还拉到中南海表演过。有一年大西北专程请他们去表演,还浪费了我大半个暑假的唧唧歪歪时间,出离愤怒!
她也因此成为校内公众人物。有一年,我表弟从北京坐火车回上海,跟北大毕业的邻座吹嘘:“我表哥取了你们北大的做媳妇”,为了增加可信度,特意报上名字,结果还真认识,一脸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悲愤。很多年后在加拿大,在一个朋友家里聚会的时候,外面来了新的一家,女宾进门一见,直呼她的名字,她一愣,不认识啊,但人家认识她啊。在超市买菜的时候,对面的人也叫她的名字,这次认识,都是北大艺术团的。
但她最遗憾的是:读书还是读不过那些才子佳人。可那个连北大语文都考试100分的超级高才女生悲悲切切地回答:还是你好,生活多有意思啊。老师也安慰她:读书好没用,出去后工作出色的常常不是读书最好的。她只能聊以自慰。
不过老师没说错。她申请来加拿大的时候,我还调侃她,你难不成到加拿大来教人家英语?结果她在加拿大连教育硕士都没来得及毕业(后来当然是毕业了,这一次她的作业、论文我帮到了,好多),还只有letter of authority(大概相当于临时特许)的时候,就打进公立学校系统教书,接着为自己创造了三个工作,主意多得校长、学区总监看到她要躲;胆子大到两个人高马大的学生厮打得头破血流,别的老师把门反锁躲起来,她冲出去命令两人跟着自己到管纪律的副校长那里去,两人还真乖乖停手,跟着她去了;自闭症的学生要自杀,她给她找事做、压责任,用自己的成就改变心态,家长堵到学校门上要请她吃饭感谢;teenage mom、由祖母带大的第三代差点走歪,被她硬拧过来,还送到中国留学,成为家族第一代读大学的人,家人跟着到中国去见证孩子与新世界……
她班里一半女同学毕业后除了嫁个“好人家”,一事无成。相比之下,她的成就与学业关系不大,但北大精神在于开拓和自信,她学到了。她的成就比我大。我只会读书、找本专业工作、要我去自己创造全新的工作,我是不敢的。
幸好她读了北大。幸好我buy low sell hi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