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小板凳的故事
1991年,我从泰城被接到了乡下上育红班。
三四年前,育红班已从王木匠那里采购了一批课桌课椅,那是王木匠和他兄弟一起打的。我的到来比较突然,那时候,课桌还多一张,课椅却再也无法腾出一个。这个问题暂时无法解决,我只好从家里带个自家的小板凳上学。
那板凳年代久远,做工粗糙,板凳上腻了一层黑污,刷洗多遍也不能显出原色。凳虽小,但不玲珑,凳腿上的木疙瘩,更显示出了它的笨重。
凳腿同凳面的接榫处晃荡不安,如狗窦大开,龇牙咧嘴,偶尔挪一下屁股,就会被隔着裤子夹住。被夹了屁股我也不作声,我不作声不是因为不疼,而是不想令人知道这个板凳带给我很大的痛苦。我自我安慰道,只要不乱动,就不会被夹住。
令我沮丧的最大问题,是这个凳子的丑态与高度。丑就不必多说了,它的腿脚似患了严重的风湿,脸面似三十年未曾洗浴的疯子。关键是它矮,旁的小朋友板正的课凳,都是二十八公分高的,我的只有十几公分,整个教室的凹点就是我。
如果不想被课桌淹没,我就得将我的小板凳撂倒,凳面竖起来,这就有二十公分高,缩短了我与其他同学的差距。这令我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我也是正儿八经来育红班上学的,同样都是社会主义接班人,为什么别人有的福分我没有?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妈,我妈又把我的想法告诉了老师,老师在课间凑过来,轻声问我:“是想和大家坐一样的凳子吗?”我点点头。老师说:“那我去木匠那里问问,看他还有没有同样的凳子。”我等了很多天也没消息,后来她终于告诉我:“木匠那里没有一样的凳子了,其实家里的凳子也很好。我给你调一下座位,你先坐在第一排,等下学期我们再买新的给你好不好?”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不点头。我没有点头是因为我不想答应,我没有不点头是因为老师的请求合情合理,我还是不要因为自己而给老师添麻烦。我的苦无处诉说,就同我二叔讲。我二叔说:“自己带的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跟别人一样?”我二叔是本村第一个敢穿喇叭裤的男人,姑娘们曾为他倾倒。姑娘们是精明的,她们倾倒了不长时间,就发现我二叔除了和城里人的浪一样以外,其他方面都和城里人有着本质的区别,所以就不倾倒了。现在,他已变成了一个持重老成的人,颇有勘破三春景不长的意味。他嘿嘿笑道:“以前凳子都从家里带,课桌就是两头垒土坯,中间放板子,板子不牢稳,一写字就乱晃,也不耽误我们学文化。
你不想上学就说不想上学,不要找客观因素。”他的论断是一派胡言,我没有不想上学,要说不想上学,是他儿子不想上学,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请假,除了吃和玩,对别的一律没有兴趣。育红班的课业对我来说再简单不过,我只是想换个课凳。为我寻凳子的老师已经做好了半年以后再说的打算,而别的老师则至多关问一句,就别无他话了。那天,同学们正在画画,我坐着累了,扭动了一下,又夹了屁股,于是略微站起来挪凳子。
教画画的老师正在台上看一本厚厚的书,见我在异动,便说:“你老实一点,要是不想画,你就出去站着。”这导致我从想上学变得不想上学,我不想上学的念头与日俱增。那天中午放学回家,我妈正在院子里用白驳铁皮大盆洗衣服,我站在那里同她说:“我不想上学了,我想待在家里。”我妈手里的衣服在搓衣板上,盆边卷起千堆雪。“不行,”她说,“你可以休息半天,你还得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去上学。”望着我,迟疑了一会儿,她问:“是不是你老师还没给你弄新凳子?”“嗯。”“是不是想要新凳子?”“是。”
第二天,我的母亲跟我一起去学校,她量好了凳子的尺寸,一一记下来,便风风火火地朝镇上走去,去找王木匠了。王木匠那时候正在给镇政府的办公室打造一整套办公桌和办公椅,他和他姓余的老婆没日没夜地忙活这个大活,对送上门来的其他活计,能延宕就延宕,不能延宕的就不接。
我妈走到他家的大院时,他和他的老婆正拿着砂纸弯着腰打磨桌面。本来别的活一律不接,但最终竟应了下来。只是他给的价有点贵,和育红班的学费一样,都是五块钱。倘使不是这个价,他也不会做。王木匠插空做了个和幼儿园——虽早就改叫幼儿园,但大人依旧管它叫育红班——里一样的新板凳。
我拥有了我的新板凳,如同齐天大圣拿到了金箍棒,摘掉了紧箍咒,如同枯木获得了新生。旧板凳回到了它原来的地方,被人在厨屋灶前烧锅时坐。它不在的时候,是几块砖头接了它的力。我望见它孤零零地站在灶前的时候,觉得还是应感谢它。
这是因为我浪子回头的二叔跟我讲了一段他同桌的往事:“我们那时候,凳子从家里带,我同桌,一个人很老实的女的,家里连个凳子都没有,就不带。听课、读书、写字,都半蹲着。”后来他那个人很老实的同桌,和他一样都是初中没上完就辍学。
她在地里掰棒子的时候被虫子咬了,全身都起了被蚊虫叮咬模样的疙瘩,没几天就死了。鉴于这个故事,我还是应感谢我的旧板凳,没有它,我也得半蹲着上学,或许还要更早地重复那些昔日里令人悲慽的故事。但由于它经常夹我的腚,夹得很疼,经过修理依然不知悔改,这是很大的错误。
将功不能补过,理应写三百字检讨。但它不是人,连畜生都不是,我不和它一般见识。长大以后,凡我见了小板凳,总会想起它邋遢而又敦厚的样子。也终于知道,它是好是坏,是对是错,都与它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