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和女学生的故事

二先生依然还是个德高望重的先生,但打那事儿以后,他德高望重的名头下,便夹杂着许多好事者的言污言秽语。二先生看得开,完全不理那些流言,驳斥完谣言之后,便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照旧在讲台上妙语连珠,口吐莲花,完全看不出为流言所伤的样子。

流言以为,二先生明人偏欺暗室,与学生讲习题的时候,伸手摸了女学生的大腿。二先生盯着女学生软玉般的脖口,一本正经地问道:“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呀?’”女学生便说:“讲的是做人要诚恳,要发自内心。就如同闻到恶臭会皱眉头,看见美丽的东西会欢喜一样。君子不能欺骗自己,要在独处时保持谨慎的态度。”

二先生说:“说得好!”但他纠正道,“然而却是有一处错误。如好好色,是如同男人好美色一样。为什么说如同男人好美色一样呢?因为这是男人的天性。男人好美色,不需要掩饰,这就叫真诚!”二先生问:“你真诚不?”女学生说:“不。”二先生笑了:“怎么能不真诚呢?”他又问:“看见美男子,也不心动么?”女学生说:“心动过。”二先生说:“怎么个心动法?”女学生说:“感觉心像被绞了,感觉时光变慢了,像被岁月抚摸。”二先生说:“这就对了!”他解释,“你是像,我是岁月。”言罢,就将手伸向了女学生的大腿,不停地抚摸起来。

原本女学生应该啊啊叫着,捂着脸离开,抑或事后在房梁上挂个绳子,一死以证清白。然而女学生却没有死,因此在许多流言中,她便不是贞洁的烈女,而是个生意没谈妥的娼妓。若不然,她又何以如此地风骚善媚,敢做出接下来的事?

且说二先生扪摸这位女生的时候,照旧自矜他的成就和人脉,说自己在省里任了什么什么职,当了什么官,就算是韩省长对他也是恭敬的,韩省长是铁面无私辨忠奸的清官,谁要是敢咆哮公堂,就打他八十大板。又说与谁是把兄弟,哪位司令、长官请他吃席,他都不去。他还说了祖父在前朝当学政的丰功伟绩,父亲曾是官费的留学生,他自己则在学校里当文学院长,兼职文学奖的评委。文学奖评委会委员,超过一半都听他的,他把文学奖许给谁,就能给谁。被许之人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都成了他胯下的情人,不成的,都被搞疯了。有如此翻云覆雨的手腕,整个文化圈没有不尊重他的。

他对女学生说,倘使你愿意,我同他们言语一句,你的文章就发扬光大了,前提是你要写颂章,不要学什么孺子牛先生。于是那女学生,就这样被连唬带骗地,被二先生糟蹋了。后来二先生还同人说:“后来伊是愿意了!”

当然上面的故事都是好事者编的,大家对此持有怀疑态度,怀疑并传播着。说女学生性子烈,是因为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久,学官们组织学生在学校开大会,会上出现了有关她的,匪夷所思的情景。

校长讲话间隙,女学生突然健步上台,直言二先生的龌龊行为,说二先生凌辱女性,恃权逞凶,字字铿锵,声泪俱下。二先生当时就急了,在台下第一排站起来,抱着拳向大家作揖。他说:“诸位!诸位!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她这就是污蔑!大家不要信她,你只要了解她这个学生,就会知道她的用心何其歹毒!”

污蔑不污蔑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学生和老师中间,早就知道了二先生的这副德行。只是外间还不知道,还以为二先生的品行和他的文章一般高洁,二先生是遗世而独立的高人。督查会自然也接到过状纸,有人想办了二先生,奈何动不了他,于是学生就知道,状纸递上去后,会是泥牛入海,渺无音讯。

一次完满大会的关键处,居然跳出来个不知轻重的学生,抖落出学校管理上的问题,这本身就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学官们不说话,纷纷看着校长,期待他的处理。校长李道深,便让训导处的郝老师上来,请女同学下台。硬拉是不成的,大家都看着呢,由不得校长蒙混过关。校长只好对女学生许诺:“同学,你反映的事,我们一定会去核实。一经核实,严惩不贷。不管他是谁,是干什么的,有多大官衔,我都保证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说完,会场上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有的同学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二先生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如坐针毡。但很快他就泰然了,在心目中草拟好了几百字的声明,自然不能以自己名义发,而是要以学院名义发。

女学生被请出去后,校长面向其他同学,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大家以后有什么问题,一定要注意提出问题的方式和方法。诸位是谦谦君子,窈窕淑女,不再是农奴,不再是奴婢。现在也不比以前了,以前是老大封建帝国,现在是民国了。以前的百姓得拦轿喊冤,总是走投无路,现在有的是渠道让你上告,还愁没有公道么?你说你在这里闹,不太像话吧?于校规相符么?于礼仪相符么?于你的名声相符么?损坏了大学与学院的名誉,令外人看笑话!说句可能得罪诸君的官僚话,这事情,查出来属实,你没了名节;查出来不属实,你还是没了名节。这又是何苦来着呢?”

一席话,说得大家暗暗称是,当然也有心里暗骂的。

在中国,死是最严重的事。人一死,事情就明朗了,也算彻底闹大了。因此总有人以死明志,譬如《列女传》里被言语调戏过的女子总要羞愤自杀,被羞辱过的女性总要上吊跳河,届时朝廷就会表彰个贞节牌坊。为此,调戏人的淫棍必然会得到严惩,因为他害死了好人。

学生死了,最忙的是训导员。训导员负责压制学生死后的传言,什么教授不开恩,将学生当奴婢使;什么教授毁了学生的无量前途,要令学生一生当牛做马;什么老师与学生产生了师生恋,老师又是在玩弄学生感情。倘使这个女生自杀了,就算二先生不被开除,也会被停职,事情就会变得很糟糕。郝大姐,郝训导,先说了一通“为人父母的都心疼孩子”这样的话,最后她说:“人得活下去才能看着青天!”

那头,会开完,校长下来,也询问了二先生。

校长点燃一支烟,吐出一口浑浊的气,他隔着烟气,望着窗外说:“有明,屋里就咱俩人。你就同我说,这事是不是真的?”二先生指着灯发誓:“谁摸了她,天打五雷轰!”校长的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笑容:“有明,你不用跟我这里撒谎。以前的那些状纸,我都给你拦下来了。那么多人都告你,能是诬告么?”二先生笑了,坐在校长办公室的藤椅上,额头冒出一阵汗:“师生之间,难免有肌肤上的接触,这不可避免。这也是为了学生好,为了学生的学习,因为学校即社会。校长还以为现在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时代么?然而,我们的新思潮还没有普及开来,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知道男女之间有触碰其实是正常的。他们也是受害者啊,是受了男女大防的侵害,而不是我的侵害。他们误将学习上的指导看作是凌辱,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校长望着二楼窗外的白杨叶,白杨的叶子被风吹得粼粼作光,他和绿叶一起点头:“我知道了,你就是摸人家了。”二先生说:“我没有!”校长又笑了。二先生懊恼道:“校长,你到底要如何才肯相信我的清白呢!”


我们再看这头。

郝训导开始劝女学生要慎重考虑这件事。为什么要慎重考虑呢?因为二先生是社会知名人士,又在省里担了职,他对学术有很深的造诣,是数一数二的人才,还是学校重点彰显的对象。学校可以缺任何人,但绝不可以缺二先生。任何对二先生的处理,都会影响学校的声誉,也会影响二先生在学界的口碑。

谈话因此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女学生只顾哭了,哭声是从肺里出的,这证明她的心被伤到了。最后,郝训导见谈话无法继续,只好使出了学校常用的杀手锏:“二先生单独同你讲授,那是器重你,喜爱你,为你越过学习上的门槛。你把事情闹那么大,反而让学校不好做了。你要是想进研究院,你可以直接同二先生说,何必众目睽睽之下令二先生出丑呢?”

女学生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声嘶力竭地冲郝大姐喊道:“郝老师,说话得凭良心,得凭良心啊!”

郝老师啪啪啪地拍着自己良心说:“我们现在就凭良心说话,讲事实,讲法律。你说二先生调戏了你,可有什么证据?”

女学生说:“我豁出去不要命不要名节了,这就是证据。”

郝老师接着说:“那就是没证据。你现在忽然说蒋委员长和孔部长欠了你十万块钱,别人也该信么?证据呢?借据呢?你说二先生伤害你,伤痕呢?证人呢?红口白牙,也敢说是证据么?”

“很多同学都可以作证,如果二先生矢口否认,我就联合她们作证!”

这个时候,坐在办公室里假装办公的李师太,就是那个市长夫人的表妹,二先生的大嫂,上下打量着自称被二先生摸过的女学生。她穿着淡蓝色的衫,深黑色的裙,粗粗的小辫,鞋也擦得乌黑发亮。李师太忍不住要插郝大姐的话,她冲女学生冷笑道:“联合作证?你以为旁人都跟你似的不要脸么!”

女学生愣住了。

她知道李师太是条疯狗,但从未想过她能咬到自己身上。师太的观念,放同治年间,都是迂腐文化的代表。师太见自己的训导取得了疗效,便得意地继续训导:“你闹什么?你是想令二先生休了原配,弃了儿女,过来娶你么?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地位!”

女学生彻底愤怒了,他走到李师太跟前,朝着李师太的脸上打去。只听得“叭”地一声翠响,师太的脸上就印了五个红色的手指头。女学生朝他吼道:“你才是个不要脸的货!”吼完,哭着跑掉了。

李师太四十九岁,身子骨不好,平日里没少生那些学生和老师的闲气。每回被气着了,都要气胀呃逆。他被女学生骂得气冲脑门,金石之声在耳边回荡,使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她的嘴上不停地打着嗝,赶紧吃了几粒药片压惊,咽下药片,她还是打嗝,她边打嗝边骂:“不调良,这个女生不调良!”

学校终于还是主持了公道。

公道自然属于二先生,女学生辱骂师长,罪不可赦,已经责令停学反省。那些谣言也不攻自破了,女学生根本就没有遭受过什么欺辱,只是因读书不用功,二先生给她打了低分,影响她得奖学费,于是她就去找二先生贿赂。结果卖骚不成,被二先生一番驳斥,怀恨在心,才当众污蔑二先生。

同学中,有人说,他的确在二先生的办公室旁,听到了二先生的叫骂。二先生对校长,还或者是副校长,抑或是训导长,铿锵地骂道:“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什么贿赂都敢使。塞银圆的,送鹅肝子的,使洋胰子的,我都没要过!到头来居然还有投怀送抱的,真以为咱学校是婊子窝么?”训导长宽慰他说:“二先生,切莫生气伤了身子,谁不知道你台上台下,一样刚正。”二先生说:“我怀疑学校里某些人想篡我的权!我当文学院院长,他当副院长,他看我不舒服,特意派女学生辱没我!等我被开除了,他就成了院长,好一个如意算盘,也不瞧瞧自己什么造诣!”训导长说:“都没二先生造诣高。”二先生说:“我要在学校贴个告示,以后谁再敢传谣,就先去请教我的讼师,咱们有话法庭上见。现在都是讲法律的,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没有证据就说话,看我弄不死你!”训导长说:“贴!现在就贴!”

这段传说,只出自一人之口。他吹牛成性,十句里面有九句都是编的。他说的话,照例不能全信。因为即便是很久以后,同学们也没看见校园里贴出这么一个告示。

事情最终的论断出来了,社会上对这件事不是没有讨论。

民国二十四年,社会局发布了“取缔男女同学案”,男女就不能当同学了。

所以我们不得不推断出一个神奇的结论:这位女同学被二先生摸,根本就不能怨二先生“好好色”,而应该怨男女同校的倡导者。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岂有不乱的道理呢?所以,令二先生只教男学生,令郝大姐只训女学生,大家就都清白了。

女学生得到了二先生额外的谅解,很快被允许返校,然而她回来就退了学,退了学以后也没回家,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为何不回家乡呢?

只因她的家乡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有人说她“让当官的睡了”“与女老师同争一个男老师,打了女老师的脸”“肚子都大了”“最终却被当官的抛弃”。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当然,他们也没证据。

这令女学生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没有证据的事,乡民乱去传,故意要把人害死。但倘使学校里另外一个先生真的没有摸一个女生,那女子却要去告先生摸了,效果是否也是如此呢?想来想去,答案是,效果是一样的。这样论,大家就又都不清白了。辗转一想,她就明白当初女学生去找王十先生问问题,王十先生每回都要慌张地将窗户和门打开,是为什么了。王十先生这是避嫌,学生们却捂着嘴笑话他,给他送了个“王老六”和“王开门”的绰号(“六”是“十”开了窗又开门),真是好赖不分了。至于腌臜事何以能被迅速地遮掩,她听开门老师讲过:无关男女,只关权力。

乡里有个叫阿桂的,同人说:“女学生学成回了家,出门浣衣,我就在河边摸她。”王胡嘲笑道:“你就不怕她打死你么!”阿桂凛然了:“兴当官的摸,不兴我摸么?”然而阿桂终究没能等到女学生回家,人们就说她自缢死了,还有的说她被人贩子卖到了山里。直到十年后,一个英姿飒爽的军官来到家,接走了女学生的爹娘,并吓跑了一股土匪,人们才住口。那以后,大家就都对她产生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尊敬。

二先生背着一身的罪孽,说“谣言所伤”抑或“实情所迫”都行,总之他变得十分忧愁。他也就和市长大人一同信了佛,市长大人贪渎太多,扣经费,挪民需,连赈灾的款项都同赈灾委员一起纳入囊中。他慰问灾民,见路上和墙边,都是饿死的百姓,寒冬腊月,凡村巷处,都会隐隐发出冰冷的尸臭味。这令他忍不住流泪,发誓以后要少贪一点。他知道自己造了孽,就时常去城外的寺庙捐功德,恳请佛祖格外开恩,高抬贵手,令自己生前不出状况,死后不下地狱。二先生心情抑郁,也同他一起去,到那清净之地,与住持一同探讨人生的真谛。主持智慧,二先生博学,市长圆融,这一通谈话,真的是诘难横生,妙趣非常。于是二先生和市长,就都得到了内心的安宁。

人何期自性,

本性自清净;

立根不动摇,

何必动根性?

我有三杯酒,

敬与二先生:

一杯不知味,

两杯怡性情,

三杯洗尽诸罪孽,

明朝笑问美人名。

我在寺院扫地多年,送了二先生此偈,后来我就被开除了。我死活没想明白二先生为何要令主持开除我,是我写得不押韵么?很快我顿悟了,偈语里怎么可以有“敬酒”“美人”的意象呢?这说明我动心了,说明我龌龊。像这种滔天的罪恶,也不需要向佛祖请罪了,所以我就被开除了。

你问我为何对这些事这么清楚,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我离开寺院以后的事。我根本没有地,做工又令生活上过不下去,每天只能吃一顿。我快饿死了,后来参加了军队,遇见了她。我在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同她结婚,知晓了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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