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门炮战60周年:台湾阿兵哥的浯岛往事
【文/观察者网风闻社区作者 王晓笛】
生阿勇的时候,阿勇娘正在给家里做饭,远方突然一阵巨响,震得老厝左右摇晃,一家人如坐在暴风雨中的小船上。
短暂的惊愕之后,阿勇爸才反应过来,那是共军的炮击。
上次家门口有这样的阵仗还是九年前,古宁头战役败退的解放军在岛内东躲西逃,有一只小队跑到了他们家附近,和追上来的国军展开了激战,老厝墙壁上的弹坑就是当时留下的。
阿勇爸本想带着阿勇娘逃命,偏偏阿勇急不可耐要出世,阿勇娘倒在地上疼得死去回来,一家人顿时乱了套。阿勇爸一跺脚,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和家里老娘一起帮着阿勇娘生产,阿勇娘在一阵炮火中用蛮力剩下了阿勇。
那天阿勇家除了掉了几块瓦片,没什么大损失,但阿勇的舅舅就没那么幸运。阿勇舅舅早年去南洋闯荡,后来去欧洲克莱登大学拿了个文凭。国军一个长官觉得他是个人才,于是留在指挥部里做了秘书。炮击开始时,阿勇舅舅正陪长官在翠谷水上餐厅餐会,炮弹倾盆而下,舅舅和长官登时变成一堆碎片,散在一片瓦砾之中。
这是阿勇听他娘讲的,每每提到他舅舅,他娘眼睛里就会溢出泪水,这让阿勇很是心疼。
但阿勇对对岸并没有什么恨,虽然有时候也会抱怨没完没了的炮击让他生活不便。那时,共军的炮火已经按照“单打双不打”的原则进行,想出去玩,还得挑个成双成对的日子。不过,一旦风平浪静,他就会跑到田野上,守候及追逐天空飘过的气球,因为气球通常挂着对岸的好东西。他吃过上海的大白兔,那是他对大陆最甜蜜的记忆,尽管后来两岸开放后,他有机会接触更多五彩缤纷的东西,但对奶糖的爱一如既往。
当然这些东西并不会轻易被他拿到手,所以他会先人一步拿走自己喜欢的,然后聪明地将剩下的交给阿兵哥。若是长官有什么要为难,他就会高唱“国歌”和蒋公训词,趁大伙一阵严肃庄重之时,悄悄溜走,阿兵哥即便回归神来,也不会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时间过得很快,阿勇也失去了任性的资本,人生开始快速和整个金门的战争机器做整合。十八岁那年,阿勇被编入民防,一年要有几周的训练,要干到五十岁,好处是可以免除兵役,有点自由的时间,帮忙农活。他的教官是当地国军派来的,会教授轻武器的使用和基本的战斗技巧。不过阿勇更喜欢听教官讲,某某阿兵哥被水鬼割喉的故事,这种怪谈长期流行在金门,只是从来没有被验证过。
他之所以喜欢听这些,是因为他要讲给阿香,他特别喜欢看阿香惊慌失措的样子。阿香是隔壁“战斗村”的姑娘,是阿勇在训练的时候认识的。那时阿香正在学习战地急救,教官心血来潮,让他们中队和姑娘们合训,阿勇正好扮演阿香的病人,一见倾心。此后的日子,阿勇没事就去阿香村里献殷勤,一开始阿香对阿勇还有些犹豫,但一次宵禁,阿勇未能及时回村,阿香心善,留阿勇住下,却意外干柴烈火,破了身子,于是下定决心和阿勇在一起。
20岁那年,阿勇和阿香在国父见证下成婚,随后带着她去了台北旅行。那时从金门去本岛还不方便,审批严格,一个月还只有三班船,阿勇透了好几层关系才得以成行。
这是他俩第一次到台湾,台北的繁华让他们心生艳羡,阿香也有了在台湾闯荡的打算。但阿勇的意愿却并不强烈,他心中始终与台湾有种隔离感,这种感觉,从他将手里的金门专用货币换成正常的新台币后就开始了。走在台北的夜市之间,阿勇心情低落,同一面旗帜之下,阿勇的世界一片荒芜,而海峡的一边却莺歌燕舞。
从台湾回来之后,阿勇去了金门酒厂工作,阿香则在金城镇开了一间小餐厅,因为面线糊做得出色,经常有阿兵哥光顾,偶尔也会有特约茶室的女人过来坐一坐,阿勇曾和她们打过照面,前凸后翘,也让他动过歪主意,只是这些女人被当兵的前呼后拥,只可远观。后来他和其他人一样,说起这些女人的不是,吃葡萄的心理。
1979年,大陆停止炮击,他也偷偷从单位同事那里听到了《告台湾同胞书》的大概内容,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不会挑日子出门。尽管大陆曾把炮弹打进他的菜园里,但他始终对大陆生气不起来,可能在他心底还是忘不了那些奶糖的滋味。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再吃过大白兔了,大陆的善意反而让他对开放有了一点期待。实际上,他已经感受到了交流的开始:周围有朋友会拜托他搞酒,偷偷跑去厦门贩卖;那些嗅觉敏如的台商,已经陆陆续续来到金门,准备进入大陆福建。
直到有一天,大批老兵涌进金门,阿勇才确定,台湾要变天。果不其然,随后台湾解严,大搞选举。虽然他满怀期待,但战地政务解除还是拖到了1992年。一切变化得很快,一切又变化得很慢。
1994年,阿勇投下了人生当中的第一张选票。虽然神圣,但不过走了个形式。阿勇的家族和候选议员家关系良好,族中长辈嘱咐全族统一投票。候选议员为表示诚意,还出钱让阿勇等几个晚辈去厦门转了一圈,那是阿勇这辈子第一次去大陆,厦门工地的尘土飞扬让他印象深刻。回到金门后他心不在焉,因为他满脑子都是去大陆发财的机会。思索了几番后,他终于离开了金酒,带着一点钱,利用自己在酒厂的人脉,在两岸间做起了白酒生意。
阿勇能力并不出众,但打从娘胎里的那份幸运如影随形,买卖越做越大,后来干脆做起了金门特产代理,往大陆运菜刀、一条根什么的。说到菜刀,阿勇想笑,这些当年解放军打进地里的炮弹壳,被金门匠人拾掇拾掇,又被卖回了大陆。金合利在岛内到处收购弹壳时,阿勇还把菜园子里那枚,直接抬到了金合利老板的府上。
2001年,“小三通”开放,金门成为两岸交流前沿,一些大陆观光客开始陆续出现在金门。阿勇干脆在金门开起了民宿,交给从台北念了大学回来的儿子经营,他自己则三天两头跑去厦门,继续维持他的生意。他很喜欢厦门,这里变得越来越繁华,越来越动感,而这是他无法在金门体会到的。
但是他心中也有隐忧,金门在地缘上的尴尬,让他越来越关注两岸格局对自身的影响。台湾不止一次讨论过要抛弃金门,却每每在关键时刻,又要对金门指手画脚,这让他对本岛渐渐心生厌烦。
他觉得,台湾人并不懂金门,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金门缺水,从大陆引水式最快最便捷的方式,但本岛却并不关心金门人的死活。他很认可吴成典副县长的话,金门可以成为“一国两制”的试验区。其实金门之于台湾,本就是“一国两制”,这种差别对待跨越了整个冷战的紧张空气,阿勇心有体会。既然都是“一国两制”,那不如找个大树好乘凉,本岛的乌烟瘴气莫要刮到金门来。
2018年8月23日,阿勇整六十岁,含饴弄孙的年纪。儿子接盘了他的事业,靠着老子的资源和金门的地缘优势,在两岸僵持的大环境下,还算过得去。家里在台北置了产业,借了“立委”的面子,把孙子弄进了建国中学。
但阿勇更长时间还是在厦门,他在厦门买了套海景房,闲来无事就和阿香一起听听海浪,抱怨一下金厦的船票价格。海浪涛涛,像极了他出生时的阵阵炮声,但却抚慰他的心绪。他想让孙子来厦门来念大学,承欢膝下自然少不了青少年的阳光,但更重要的是想让他在大陆谋一份差事,台湾的年轻人苦,他只是希望孙子的未来能够舒服一些,这个家庭的欢声笑语能够长久一些。
本文系观察者网风闻社区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