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故事

大清早树枝头都还挂着霜，连长就梗着脖子黑着脸从炮场回来了，我赶紧提起脸盆给他倒了热水捂上毛巾。连长说你不用去出操了，到炊事班交待下，告诉他们副主任又来蹲点了。

副主任是我们连出去的，他当指导员时候连长还是排长。副主任是顶着光环的人物，他的光荣称号是全军模范指导员。连长跟副主任同乡，算起来应该是副主任之后的第三任连队班子，升的不算快。

我跑步冲进司务长的单间的时候他老兄还懒在床上，一听这"差事″他穿着裤头就蹦下了地，也没反正，圾拉胶鞋夺门而去。我喜欢看他这副狼狈样子。乘他去炊事班"传旨"，我也赶紧扫了扫他桌子上的残余，想着获点″战利品″。

刚点着一枝烟的功夫，司务长就一皮带抽在我屁股上了，说快滚去回话，早餐还有点熟肉，备上了。说完拾起床上半包烟扔进我怀里。

连队里都知道老领导副主任爱吃肉，顿顿不能少。他上次来蹲点时我还在新兵连，据说他当兵前挨过饿，见过人吃人。听着挺碜的。

连里让我这星期专侍跟着副主任，都三天了也没见他跟干部开会，就挨个班里转悠，跟谁都聊。他其实挺善拉话的，那些个该说不该说的在他嘴里就从不是问题，哄的弟兄们都愿意跟他扯，院里经常传出班排宿舍里的笑声，唬的连长不停嘀咕:又要出幺蛾子。

副主任这次还带了个军报记者，就是整天挂着像机、拿个小本子啥都记的那种。记者说，小老弟，当年副主任的事迹报道就是我的手笔。这很令我敬佩，一看着他光秃秃的大脑门我就不停犯晕。

周末中午饭点上连队响起了集合哨音，副主任叫住我说，郭儿，你直接去炊事班吧，司务长安排你点事儿。

美差！我乐不颠颠跑进灶房却没见司务长，炊事班长说你去把食堂门口泔水桶捞一遍，我愣青地问那是饲养员的活儿我去捞啥，班长恶狠狠地扔过一把抄勺说:叫你去就去。

泔水桶真味儿，我拧着鼻子捞出一堆菜渣和几个泡烂的馒头。班长又笑不及儿的递过来一个盘子，说不错，该捞的都捞上了。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几个馒头摆进盘子，端到水笼头下去细冲。

正点到了，部队踢着正步到食堂门口停下，连长整队报告:请副主任指示。副主任心情沉重地踱方步到队伍前，他低缓着声调从爱惜粮食、珍惜农民劳动成果的道理引申到了困难年景闹饥荒的故事。这回我真真切切听到他说人吃人的悲惨故事，禁不住浑身立了汗毛。

心里正别扭的时候，副主任叫我:郭儿，去端出来。我一激灵进了炊事班，班长早已候着了。他把盘子里那几个冲净了的泔水馒头排成一线，叮嘱道:记住，左手是第一，是给首长先拿的。我盯住了"第一"，它稍显白净些。

我端出去的时候，连队所有干部已经站在队伍前成一排，副主任大步跨向排头冲我点头:郭儿，端过来！

我看着副主任捧住了″第一″，毫不犹豫地"抹"进了嘴里。接下来，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和一、二、三排长，他们都一个接一个地按副主任的示范，吞下了我立正端在他们眼前的泔水馒头。

还剩一个，我正犹豫间，军报记者冲了过来。他抺完了嘴，说还行还行，我注意到副主任脸上洋溢起微笑。

副主任离开连队一个礼拜后，军报上一个版面登出了一篇题目挺长的文章，写的就是我们连的事儿。当然，文章里不会写到我一一小小的连队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