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眼里的马克思(下)
本文系中国国家历史原创文章,转载请联系小编微信号zggjls01,欢迎转发到朋友圈!
全文共4911字 | 阅读需9分钟
严格自律,坚定地相信自己所预设的理想社会有实现的机会,又脚踏实地地分析和发现每一个实现理想社会的因素,他是一直在影响着我们的马克思。
前文链接:
德国工人运动和国际工人运动活动家泰奥多尔·库诺曾经参加批判巴枯宁的海牙代表大会。在回忆当时的情形时,马克思曾经这样劝库诺:“听说你要到美国去,那么,你应该像我的女儿嫁给黑人一样,娶一个黑人,因为拉法格就是黑人的后裔。”拉法格全名保尔·拉法格,国际工人运动的卓越活动家,马克思的二女婿,劳拉的丈夫。他们夫妻相爱一生,没有孩子,双双约定在不能为党工作时,就自动离开人世。在拉法格70岁那年,他们手牵手一起用氰化钾结束了生命,给人们留下了些许遗憾。马克思对女儿能嫁给拉法格感到骄傲,话语之间带出了他打破阶级、阶层的强烈意识。
马克思的女儿,左为长女珍妮,右为次女劳拉
马克思自己也有强烈的自我认知。路德维希·库格曼的夫人在与马克思的一次对话中说:“我不能想象您能在彻底平等的时代中生活,因为您完全具有贵族的情趣和习惯。”马克思的回答是:“我也有同感,这时代必将到来,不过那时我们肯定已不在人世了。”
这些对白,一方面说明马克思清楚认识到阶级与阶层对人们的影响,并产生了强烈的打破阶级与阶层的意识;另一方面却也说明马克思并没有完全意识到,他所要实现的社会并不是一个打破阶级与阶层的社会,而是一个超越了阶级与阶层的社会:在那个社会里,物质无限丰富,人们超越了对物质的欲望,人与人之间多了相互的尊重与理解。要进入这样的社会,就必须让那些拥有大量财产不愿意放手的人放弃财富;要进入这样的社会,也必须让那些并没有拥有那么多财富的人自觉自愿自主地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获取他人的理解与尊重。
马克思终其一生在为无产阶级8小时工作制而努力奋斗,终其一生在努力提醒人们避免沦为机器附庸,却很少提醒无产阶级该如何利用争取的8小时以外的时间为自己、为他人谋求真正的自由、独立、尊重乃至幸福。马克思终其一生要实现的社会,真正需要的斗争方向不是外在,而是每个人自己。
马克思在弗兰契斯卡·库格曼家小住的时候,曾经发生了一件事:库格曼夫人的一大盘玻璃器皿被来访客人摔坏了——当时的玻璃器皿是比较昂贵的东西——库格曼夫人首先注意到的是被门槛绊倒的客人有没有摔坏。为此,马克思生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如果所有的人在大事小事上都这样想,那么,我们就能得到追求的东西。这就是对我刚才的猜测的一个真正有力的证明。”这是一件小事,但通过这件小事,却可以看出,马克思不断在寻找构建他所期许的理想社会所必需的条件。
马克思终究是清醒的,他知道他的努力,只是推动着这个社会向良性发展迈出了重要的一步。而他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撼动,确实让无法瓦解他的意志、无法腐蚀他的心灵的政敌们只能想方设法地扭曲他、排挤他、诬蔑他,让不明真相的人跟着误会他、疏离他。
在马克思去世后,列宁受他的启发,进一步发现了链条的薄弱环节,在俄国首先进行了一种崭新的政治制度的尝试。后来,中国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一批先行者的思想加以理解与改造,与中国的实际相结合,闯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发展道路。
“我们却为他那极端的温厚所倾倒”
普通历史学者和深刻历史学家的差别,最明显的似乎是他们对现实社会的体认深度。而这些对现实社会的体认,往往需要对社会保有一份超乎常人的理解与热情。威廉·布洛斯便是这样一位历史学家,他是德国社会民主党人、新闻工作者,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度成为了一名社会沙文主义者。他所写的《法国革命史》,在1939年便被翻译到中国,它与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等文献一起,为我们深刻理解法国革命提供了重要参考。
布洛斯曾被捕入狱,在他重获自由的时候,得到了无法想象的高级待遇。对于这一高级待遇,威廉·布洛斯是这样描述的:
我出狱的前一天,李卜克内西说他要在监狱门口等我。“你会感到吃惊的”,他用神秘的口气对我说,“你会大吃一惊的”......
这里所说的李卜克内西,是威廉·李卜克内西,德国工人运动和国际工人运动的著名活动家,德国社会民主党领袖,第二国际创始人之一。让李卜克内西说话时既神秘又激动的事,在布洛斯出狱的时候发生了。迎接布洛斯出狱的,除了承诺过要来接他的李卜克内西之外,还有三个人:李卜克内西的“一个小儿子”,“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人”。这位“五十岁左右的人”得到了布洛斯的高度关注:“他瘦高的个子,留着长长的白胡须,只有上嘴唇的胡子是黑的。他容光焕发,看上去像个快活的英国老人。”
威廉·李卜克内西像
这个人,布洛斯没有见过,但他很快就通过形象判断出来了——卡尔·马克思。为此,布洛斯备感荣幸:“在重新获得自由的时候,受到《新莱茵报》的主编、国际工人协会的创建人、《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的作者的欢迎,我是多么自豪、多么幸福啊!”在他们此后的聊天与接触中,布洛斯记下了不少马克思温柔敦厚的生活细节。诗人格奥尔格·海尔维格在得到人们的认可后,对尊敬他的人极度傲慢。对于这一点,马克思不仅不以为忤,还因为格奥尔格·海尔维格在为争取人类自由的伟大斗争中有所贡献,一直保持对他的认可。在1842年海尔维格上书批评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被逐出普鲁士之时,马克思曾经为海尔维格前去找海涅,试图中止海涅对海尔维格的辛辣讽刺与挖苦。
与马克思站在同一战壕的人,与其相处大抵有相似的体验——愉快。约翰·斯温顿曾经在与马克思一家聚会后,对马克思一家人兴高采烈地生活在一起印象深刻,于是下了这样的断言:“卡尔·马克思懂得如何做一个外祖父,他不次于维克多·雨果,但比雨果更为幸福。他已婚的女儿们给他带来欢乐。”
海涅像,绘于1831年
这一感觉,是所有与马克思有过亲密接触的、与他有着相对一致道路的人共同拥有的。路德维希·库格曼在邀请马克思前往自己家里做客前,曾对自己的妻子明确断言:这些日子将永远留给她一种愉快的回忆。而这一断言,是在他的妻子已经知道马克思被逐出德国、住在英国伦敦有所顾虑的时候。他们的女儿弗兰契斯卡·库格曼在1928年回忆他们一家人与马克思一家人的交往经历时,这么说道:
我的母亲是莱茵省人,年轻而乐观,对马克思的来访还有些顾虑。同时她也很想见一见这位献身于自己的政治观点并且敌视现代社会制度的可敬的学者。父亲整个上午和一部分午后的时间经常要忙于医疗事务,她怎么能和马克思这样的人物交谈呢?父亲肯定地告诉她,这些日子将永远留给她一种愉快的回忆,后来这个预言比其他一切预言更精准地得到了证实。
弗兰契斯卡·库格曼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马克思在他们汉诺威的家里共住了一个月,在他离开之后,她的父母亲仍不断回忆这些让他们难以忘怀的交谈、细节,她的母亲甚至为了参与聊天每天早早地起床料理好家务。他们的聊天话题,围绕着艺术、科学、诗歌、哲学展开。这样的聊天,如果遇到一位“不以教训的口吻来谈”的老师,又能和蔼可亲地对每一个人,不愉快都难。
马克思的小女儿爱琳娜,摄于1913年
马克思小女儿爱琳娜的朋友、英国女作家玛丽安·科明曾这样描述她印象中的马克思家庭氛围:“从外表看,梅特兰公园路这所房子完全像一座寻常的郊区住宅,但是家庭的气氛却是异乎寻常地迷人。我认为,他有名士派风度,他殷勤好客,热情地接待每一个在当地没有家的人,来访者数不胜数,他们各有各的巨大魅力,但所有的客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多半没有钱,衣衫褴褛,行动隐秘,但是,他们全都十分有趣和诱人。”
作家的观察是敏锐的,只要是真诚对待马克思的人,都会得到马克思的真诚对待。列斯纳曾经这样回忆马克思:
我常常去拜访马克思。对于任何一位值得信任的同志,马克思家的大门总是敞开着的。像其他许多同志一样,我在他的家园里度过的时光使我毕生难忘。......马克思认为同工人晤谈具有莫大的意义。他找的是那些并非奉承他而是真诚地对待他的人。他认为倾听工人们对于运动的意见非常重要。任何时候,他都愿意同工人们讨论重大的政治经济问题,并且很快就能知道他们对这些问题的理解是否充分。他们对这些问题理解得越充分,他就越高兴。
除了在家里竭尽所能地招待“多半没有钱”甚至“衣衫褴褛”的朋友们之外,马克思还常常帮助别人。国际工人运动和美国工人运动的著名活动家弗里德里希·阿道夫·左尔格曾经抄录了1853年11月25日发表在《美文学杂志和纽约刑法报》上的一篇声明。这篇声明,是马克思被人不断诽谤时,他的三位战友约·魏德迈、阿·克路斯和阿·雅科比致在11月7日写下的。声明中,一方面介绍了马克思为很多报刊无偿撰写文章的事实,一方面介绍了马克思为了工人运动倾尽所有的情形。
马克思以他的温柔敦厚打动了所有真诚对待他的人,有很多不是马克思家人的人成为了马克思的家人,他们和马克思的妻子儿女一样,管马克思叫“摩尔”。1970年,柏林狄茨出版社出版与马克思、恩格斯有关的回忆录时,甚至直接用《摩尔和将军》为名。
当然,比马克思的温厚更让人感受深刻的,是马克思的真诚。尽管他常常以极大的耐心对待周围的人,“当他特别喜欢某一个人或者当他听到独到的见解的时候,就举起单片眼镜,以极大的兴趣望着这个人”。
马克思不喜欢浪费时间,当其女儿的作家朋友玛丽安·科明因为星期日午饭时间没有及时赶到,又花时间解释迟到原因时,被马克思毫不客气地训斥:
用解释来纠正错误,那纯粹是浪费时间。......能这样考虑一下也好,可是有人就不这样做。什么是人的最大财富,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时间。可是,偏偏就这样浪费掉了。自己的时间根本不珍惜,可别人的时间呢,譬如说我的时间呢,老天爷!这要负多大的责任呀!
但他批评完后,便迅速从愤怒转为了快活的微笑。因为,马克思不喜欢伤感等负面的情绪。为此,他曾不断劝诫别人抛弃负面情绪。弗兰契斯卡·库格曼曾经回忆说,马克思会引用歌德的话和海涅的诗来劝诫敏感的人——海涅曾用诗歌描绘一位因为太阳下山而悲伤不已的少女,歌德则直接明确地说:“我从不看重常常伤感的人,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成为坏同伴。”
在马克思身边的人,往往具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马克思也愿意采取各种方式进行规诫。路德维希·库格曼被称为“温采尔”,这与他给马克思讲了两名捷克统治者——善良的温采尔和凶恶的温采尔——的故事有关。在此之后,马克思总是根据他的言行,用“善良的温采尔”或“凶恶的温采尔”来称呼他,以便让他明确自己的言行中哪些合适、哪些不妥。
尽管温柔敦厚,尽管真诚,马克思终究还是有着鲜明的正义感,并时常大发雷霆。但他的朋友威廉·布洛斯这样评价他的脾气:“或许有人认为,这位伟大思想家同整个统治阶级个别人进行了极为激烈的论战,常常给他们毁灭性的打击。这样描写他的性格,那是矛盾的。他大发雷霆的时候,都有正当的理由。”或许,今后我们读他的著作,也需要更多了解它们诞生的背景,以便更清楚了解他的正当理由。
中国国家博物馆“真理的力量——纪念马克思诞辰200周年主题展览”主展厅现场人头攒动 张米摄
当听到“人生的最高法则是什么”的答案是“斗争”二字时,约翰·温斯顿感受到了绝望,却也悦服。因为,让朋友们感受到无比温柔敦厚的马克思一直在斗争。严格自律,坚定地相信自己所预设的理想社会有实现的机会,又脚踏实地地分析和发现每一个实现理想社会的因素,不管与他接触的人怎样评价他大海一般的温柔敦厚和雷电般的怒火,他是一直在影响着我们的马克思——200年前诞生于德国特利尔的卡尔·马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