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走我也走

月亮走我也走

 门卫老何灰白的头在教室门口探了一下,又像乌龟一样倏地缩了回去。我正无所事事地坐在讲台上东张西望,一会儿瞅瞅抓耳挠腮写作文的学生(纪江明小说),一会儿瞅瞅门外尘土飞扬的操场——那儿有一拨学生正在夕照下你推我搡地打篮球。

 当老何的丝瓜脸再一次映入我的眼帘时,我确信他是冲我来的。

“你爸的电话,说,你爷爷病重。”老何将嘴巴凑到我耳边,“电话没挂,快去接吧。”

 老何说话时,嘴里喷出一股浑浊气息。我忍不住后退了一大步,盯着老何因长期酗酒而松弛的脸,心里愣了一下(纪江明小说),我爷爷坟头的草都长成灌木丛了,谁他妈的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一、405病室

沙丁从一阵强烈而急剧下沉的晕眩里苏醒过来是在第二天中午。他呓语着,水,水,水,水,艰难地睁开发涩的双眼,眼前弥漫(纪江明小说)的滋滋作响的莹白光泽令他一瞬间又一次重温了刚才梦境里的困厄,那一种永不回返的沉落。他再次闭紧了双眼。

我在哪里?

远处汽车行驶的轰鸣,小贩兜售时拉长的吆喝,几声啁啾的鸟鸣和近处鞋跟在水泥地上的磕响,人们的窃窃私语声,像一张蒙尘蛛网罩在沙丁身上,欲罢不能。

我在哪里?

沙丁听到心底深处一个声音(纪江明小说)水泡似翻涌上来向他发问。这时,一股浓郁的来苏气味飘进了沙丁的鼻孔。这熟悉而令人厌恶的气息使沙丁重新睁开眼。许久,他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医院的病榻上。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沙丁从病榻上耸身坐起,他瞅着整个病室迭声问道。与他斜对面的病榻边,正在为一老人削苹果的少女闻声抬起头来,(纪江明小说)她被沙丁失忆的茫然样子逗得扑嗤一声笑出了声。沙丁的目光从病室里正惊奇地看着他的一张张脸上扫过,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削苹果的少女脸上。沙丁的问话又一次令少女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你知道吗?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人真有意思,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的呢?难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沙丁失望不已。他颓然地在床上躺下来,目光定定地注视着雪白的天花顶板。在同室病友及家属如蝇而起的窃窃(纪江明小说)私语声里,沙丁将自己置身于回溯时光,企图重新抵达这个中午以前的时空的努力中。不久,沙丁感到阵阵记忆失控的痛苦。他始终无法记起自己进入病室的原因,他甚至对自己在头一天晚上到今天中午这一段时间里的行踪都一无所知。那一种梦境里令人手足无措的永远沉落又一次袭过(纪江明小说)沙丁全身。他再一次耸身而起,仿佛刚刚经历一次苦难重重的梦魇,额上、腋窝里濡出一层汗水。

沙丁喘着粗气,对无比惊愕地看着他的病友的大声说,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沙丁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病室里四处游走,仿佛飞鸟被风折断的翅膀,忧伤而无力。他的无限痛苦而率真的声音,令那位正(纪江明小说)欲离去的削苹果的少女停住了脚步。她在病室门口迟疑了一下,掉转身,向沙丁走来。

 

二、削苹果的少女的见闻

削苹果的少女是在晚饭过后,来405病室服侍祖母的。老人三天前在街上行走时被一辆狂奔的摩托车撞断了一条腿。老人住院后,削苹果的少女和母亲白天黑夜轮换守护行动不便的老人。一般来说,405病室是老年妇女(纪江明小说)的病室,他紧依洗手间和电梯。夏天的燠热已为渐起来的秋风洗涤一空,秋凉还未泛起。在这(纪江明小说)个夏秋衔接的日子里,当别的楼层的病室几近人满为患时,四楼老年人的病室却门可罗雀。因此,子夜时分躺在祖母病榻边折叠竹躺椅上睡得十分警醒的少女被一阵(纪江明小说)凌乱的脚步声惊醒,看到几个人将一个看似毫无知觉的大男人拥进405病室时,惊讶令她睡意全消。

在明亮的灯光下,被惊醒的她看见值班医生和护士匆匆地将三个人引进病室。一个男人软绵绵趴在一个女人的背上,女人的两手紧紧抓着男人搁在(纪江明小说)她肩上的手臂,女人的身材较矮,背负的男人两脚拖着地。紧随其后的是戴着一顶鸭舌帽的男人,他的左手高举着一只倒置的盐水瓶,插在瓶口的细皮管(纪江明小说)接通女人的背上的男人手腕。鸭舌帽男人的右手托在背负男人的臀下。女人和鸭舌帽的身影在灯下显得非常吃力。

值班医生将女人带到一张空榻前。女人在病榻边站住,她慢慢地转过身子,将背负的男人的脊背对准病榻,如影相随的鸭舌帽男人随着女人的转动也茫然地走动了一圈,他迅捷撤走搁在背负男人的臀下的手,将搭在背负男人背(纪江明小说)上的软管抽到女人前面来,女人微微蹲下身子,先把男人的臀部搭靠在病榻上,然后抓住男人的一只手转身脱身出来。女人显然是想把像一团棉絮一样的男人缓缓仰放到病榻上去的。但在她转身之际,那只手抓着无力,男人的身子怦然砸到病榻上,恍若一张(纪江明小说)对折的纸突然张开。男人的猝然倒落令擎瓶的鸭舌帽男人措手不及,他一声惊乍,未等他施以补救措施,针头从男人手上扯落下来,一滴滴的药液从抖动不已的针头里滴出来,在灰白的水泥(纪江明小说)地上溅开一朵朵齿轮状的水渍花。一直在旁边冷眼观看的医生走上来,重新将针头扎入沉沉仰倒在病榻上的男人的手腕里。之后,他接过鸭舌帽男人手里的盐水瓶,将它(纪江明小说)挂到病榻前头的十字架上,一旁的护士对正在费力地把男人的双脚搬到病榻上的女人说,盐水挂完了自己拔掉吧。说完,护士蛾眉轻颦,无声地打出一个睡意浓重的呵欠,跟在医生后面向门口走去。

医生。削苹果的少女先是看见正摆弄男人的双脚的女人的手蓦地停住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接着她看见女人转过(纪江明小说)身,朝走到门口的医生喊了一句,医生微微顿了一下,却未停住脚步。女人几步跟随到门外。这时,削苹果的少女的祖母嘟嘟哝哝醒过觉来,削苹果的少女边帮老祖母翻身,边听着走廊上的(纪江明小说)动静,女人似乎在询问或恳求什么,医生好像非常厌烦,他回答女人的声音充满了训斥的口吻。医生和护士的脚步声在走廊的尽头消失后许久,女人才走进病室。后来的情景令削苹果的少女对女人和病榻上的男人之间的关系颇费猜测。

女人的身影在病室门口出现时,一直站在病榻边显得无所事事的鸭舌帽男人精神为之一振。他迎着女人走去,走到女人身边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病榻上的男人,现在好了,没事我要走了。削苹果的少女看见女人闻言(纪江明小说)猛地拍一下自己的头,醒悟到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她开始手忙脚乱地掏口袋。但她摸遍了全身的口袋,除了一串钥匙和一条手绢外一无所获。女人在鸭舌帽男人的注视下渐渐涨红了脸。一旁等候的鸭舌帽男人尴尬地搓着双手,后来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病榻上酣然而(纪江明小说)卧的男人身上。女人几个快步走到病榻边。她站在病榻边迟疑了一下,然后弯下腰在男人的衣兜里翻寻。鸭舌帽男人站在病室中央,认真地看着女人。女人终于在男人的夹克衫内袋里摸到了什么,她走到鸭舌帽男人身边,从抓在手里的一团里抽出些许交到鸭舌帽男人手里。削苹果的少女清楚地看见那是几张揉皱的人民币。

女人走到男人身边。她把手里的那团东西重新塞入男人衣袋内,又展开被垛,盖在男人身上。她瞅一瞅挂着(纪江明小说)的盐水瓶,打出一个长长的呵欠。女人的目光这才环视了一下整个病室。毫无睡意的削苹果的少女感到女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住了。一丝窥视他人被察觉的羞意令她觉得无所适从。她掩饰地翻一个身,背向女人合眼假寐。后来她终于睡过去了,睡意朦胧间她感到女人在男人的病榻和病室的门口之间不断地走动,徘徊不定的脚步声让她感到女人的焦灼和不安。当曙色擦亮病室的窗户的(纪江明小说)时候,削苹果的少女醒了。她发现女人早已走了。病榻上的男人保持最初的姿势躺在那里,仍然毫无知觉。

我听见了医生在门外对你的……那个女的说的话,不过,我可能听得不太清楚。

削苹果的少女站在沙丁病榻边,一五一十向眼前神情茫然的男人讲述了她的所见所闻,她最后迟疑地告诉沙丁说,好像你是喝醉了酒被送到这里的。

 

三、老棒子酒店

隔着街道,沙丁远远就望见了官塘巷口的老棒子酒店。在黄昏绮丽的光泽中,门楣上方褪色的酒幌随风飘荡。沙丁的脚步突然慢了(纪江明小说)下来,他感到一种紧张和不安迅速地攫住了自己。他朝四周看了看,黄昏的街上,行人车辆行色匆匆,夕阳余辉越过道道房梁落在一侧的街面上,粘稠而祥和。沙丁站在街沿迟疑片刻后,小心地避开往来的车辆穿过街道,走到老棒子酒店门口。

酒店里一顾客也没有。那个满脸稚气的乡下小工脸朝外坐在店门口,心不在焉地用一把钳子剪螺蛳屁股。她的目光不时地溜(纪江明小说)向大街。胖得象一团肉球的店老板正在店堂里的一张竹椅上呼呼大睡。沙丁走到酒店门口时,乡下小工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向大街上的红男绿女。当沙丁迈开步履正要进入(纪江明小说)店堂时,乡下小工正剪着螺蛳屁股的手蛇螫似抖了一下。她全身戒备地站起来,眼睛盯着沙丁,脸上布满紧张的神情,手里紧紧握住钳子。她的这种满怀敌意的举止令沙丁感到很是不解。未及他细想,乡下小工已一阵风似地掠过沙丁身边,跑到老板跟前。老板老板。她一边用力摇晃着老板的肩膀,一边目光闪烁不定地看着沙丁。

嗯,嗯。老板透着混浊的鼻息,懵懵懂懂醒过来。沙丁这时走到了老板近前。黄昏的光亮从店门里斜铺过来。沙丁淡灰色(纪江明小说)的身影横在老板的身上。在淡漠的暗影里,沙丁看见胖子沉重的身子慢慢地从竹椅上浮起来,他脸上松弛的神色像冰一样凝结成一块。

老板。沙丁窘迫地搔搔头上的鬈发,递过去一支烟。他迎着老板惊疑不定的目光,期期艾艾地说,我想问你一件事,我昨晚是不是在你这里喝的酒?

 

三个人是在黄昏下班时进入酒店的。那时胖子正一如既往在店堂里睡觉。三个人当中有两个是熟客,老板知道一个是司机,一个是炉工。他们叫醒老板后,熟稔地进入屏风后的雅座。菜是老板面生的那个人点的((纪江明小说)他的肤色黝黑,一头鬈发给老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板给三人散了烟,吩咐乡下小工给三人沏茶。

老板感到一阵不安是在他将一盘红烧鲤鱼端上去的时候。一走到店堂,老板就感到来自屏风后面的不和气息,三个人的身(纪江明小说)影晃动在屏风蒙昧不清的山水画上,他们似乎在争论什么,激烈的语词刺透屏风幄帷,在整个店堂里喧哗不止。老板先是听到屏风后一个人裂帛似喝斥一声,接着他听到乓的一声沉闷的钝响,令人胆颤不止。

老板匆匆走进屏风后面。他看到司机正在解劝面酣耳热瞪着眼睛争执着的 鬈毛和炉工。司机见老板端上红烧鲤鱼,就趁机举箸对两人说,算了,算了,一点小事,大家都是朋友嘛,吃菜,吃菜。鬈毛(纪江明小说)看看司机,看看炉工,脸上固执的神情松懈下来,他举箸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口里,又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他对正在暗暗数着空酒瓶的老板说,老——板,酒瓶砸碎了一个,一起算钱就是了,酒再弄几瓶。

老板从地上一片水渍的屏风后退出来。他站在店堂里怔了一会儿。这时陆续来了几拔客人。老板让乡下小工拎过去几瓶啤酒,特地嘱咐她切不可(纪江明小说)顶撞客人。凭多年的经验,老板知道屏风后的三人已喝了过量的酒,他们的神色和言语显露出,他们之间素日的某些小小的芥蒂,正在酒力的催发下不断地膨胀,设若一个慢待或差闪,则会迁怒到店家身上。

随着一声劈里哗啦的巨响,老板又一次匆匆走入屏风后。眼前的情景令他熟悉而痛心:桌子掀翻在地,碗盏杯盘和菜肴狼藉一片。司机正努力地拉住鬈毛对他和炉工说着息事宁人的话。三人见到老板进来,都把目(纪江明小说)光落到他身上。司机忙赔给老板一个笑脸,瞅着地上忙不迭地说,哦,老板,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两位朋友喝多了点。老板听了,始知三人是内讧,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苦着脸对司机和炉工说,嘿,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你们有什么……也不能在这里……我这是小本生意……

好了,好了,鬈毛搡开司机的手,对支支吾吾的老板说,你算一算,我,赔你。说着,唰地拉开夹克衫拉练,伸手就去掏钱。

三人走后,老板和乡下小工一道开始清理地上的物什。正在他弯腰将桌子重新摆置妥当时,有人轻飘无力地拍拍他的肩膀。胖子直起身一看,是鬈毛。鬈毛酒嗝不断地说,老,板,我,想起来了,怎么二十瓶啤酒,要,三十元钱,小霸王干啤,不是,一块二一瓶吗?

那是商店的价格,我们的酒店都是一块五一瓶的。老板本想这样告诉鬈毛的。但他看见鬈毛醉意朦胧的眼里的(纪江明小说)挑衅暴露无遗,就低声地说,哦,对不起,对不起,可能是小工算错瓶数了。我退给你,我这就退给你。话一出口,老板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因为他的话音未落,鬈毛就嚷嚷了起来,屁——话,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你他吗的宰人也不是这样宰,的。钱谁要你退,全退我(纪江明小说)也不要。我,是来讲讲清楚的。鬈毛摇晃着身子走出屏风后,向店门外走去。他对店堂里兴趣十足瞅着他的顾客说,我,没喝,醉,我不会闹,事的,我是来讲道理的。老——板,鬈毛走到店门口,不期被门槛绊了一下,他一个趔趄,踉跄到门外,站定后,他对走出屏风的老板说,我现在没空,我明天再来,我会回来的。

 

四、沙丁的恋爱追忆

沙丁椅着被垛躺在病榻上,他的目光斜斜地越过病房窗外。夜幕已经降临,病室里亮若白昼,夜在病室的窗玻璃上变幻不定,许多模糊的影像在沙丁眼前叠现幻化不已,仿佛暮色里倦鸟发出的嘈杂唳叫。现在沙丁已经知道自己在老棒子酒店里喝过酒,子夜时分被一个女人送入医院,这时一个念(纪江明小说)头在沙丁头脑里滋生了。他来到住院处办理住院手续。他找到刚要下班的昨夜那个值班医生。沙丁闪烁其词说明来意后,他看到值班医生脸上职业的冷漠渐渐被狐疑的神色所代替。

住院?医生迟疑着说,我想,你已经没事了。

是这样,沙丁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我有些事还不怎么清楚,我想住院呆一些日子,或许能帮我……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沙丁走向405病室的步履显得轻悄而富有弹性。在夜色浓重的背景里,沙丁渐渐沉缅于对过去某个片断的冥想之中。他对自己在酒店出来后至进入医院这段时间里的行踪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对那个削苹果的(纪江明小说)少女语焉不详的女人充满了莫名的神秘与好奇。他迫切地想知道自己从老棒子酒店出来后,去了哪里?又是如何遇到那个女人的。

整整一个夜晚,沙丁都在仔细梳理着纷繁的往事的羽毛,努力地追忆交臂而过的女孩。夜色里,沙丁在病榻上辗转反侧,回溯时光的努力令他深深陷入失眠的旋涡。

 

第一个走进沙丁恋爱回忆的是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孩。这个名叫叶枫的女孩,高中毕业后招工进入医药公司府前药店。她和沙丁的恋情在秋天里稍纵即逝,有如昙花一现。那个秋天沙丁到医药公司太平坊药店工作已逾四年。太平坊药店坐落在城市最繁华的街道——太平坊路中段。这条街主营服装和电器,每天流(纪江明小说)动的人群熙熙攘攘有如过江之鲫。药店实行上午下午轮班制。沙丁和三个同事按部就班在这里上班。药店的工作琐碎而繁乱,作为一名年轻的职员,四年多来,沙丁的工作在医药公司是有口皆碑的。在人们的眼里,沙丁为人沉静而稳重,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店堂内外,事无巨细皆能蔼然处之。

沙丁和叶枫是在公司团支部组织的一次秋游活动上认识的。在整个野炊活动中,叶枫的活泼和俏皮磁石般吸引住了沙丁的目光。而沙丁在众多活泛的青年团员中间所流露出的沉默寡言也引起了涉世未深的叶枫的注意。当秋风薰黄了城市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时,沙丁和叶枫开始了约会。两人的身影出现在电影院、(纪江明小说)咖啡屋等地方。周围的人将两人似乎是一见钟情的恋爱纳入“闪电式”恋爱。后来两人的迅速分手又一次使人猝不及防。

是叶枫先提出来分手的。那时街道两旁的白扬树叶早已凋落枝头,沁凉的秋风灌满了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在一个美丽得近乎哀愁的黄昏里,沙丁和叶枫沿着空旷的环城西路散步。黄昏的城市上空一片空濛无垠。沉浸(纪江明小说)在初恋的巨大幸福中的沙丁对即将到来的恋爱结局一无所知。此刻沙丁觉着一种水一般的情愫正荡漾在心中,它将在不久化为一句令人颤栗的话语,轻柔地送入对方耳中,璀灿开一 朵永恒不败的花朵芬芳异常。

走到环城西路尽头,沙丁正要提议到旁(纪江明小说)边的西屏山公园去时,叶枫停住了脚步,她盯住沙丁看了许久,目光闪烁说出一句令沙丁始料不及的话。多年以后在405病室的床榻上回首这段令人心痛的往事时,沙丁仍能清晰地体验到叶枫的那突兀的一句“我们分手吧”带给他的溺水似的感觉。最初沙丁惊愕得说不出(纪江明小说)话来,渐渐地,当他从叶枫的眸子里读出来自对方的结局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已不可挽回地降临时,沙丁急切间一把抓住了叶枫的双肩。

为什么为什么?沙丁摇晃着叶枫(纪江明小说)的身子嘎声发问,他的声音因焦灼而嘶哑。叶枫任凭沙丁晃动她的双肩,许久才挣脱开,她盯着神情无比激动的沙丁缓缓地说,我觉得你我的性格不合,我们还是做个普通朋友吧。

 

方小青在沙丁与叶枫分手四年后经人介绍与沙丁相识。这一年沙丁30岁,方小青28岁。两人都已属于大龄青年,许多滨纷的幻想早已(纪江明小说)湮没在这个年龄的倦怠眼神里。媒人好不容易将两人约到西屏山公园门口,沙丁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的神态,令眼前满腔热情的媒人都感到了尴尬。沙丁的这种精神状态在与方小青平淡如水的恋爱过程中时时出现,最终导致开放在两人之间的迟暮的爱情之花萎(纪江明小说)地无声。事实上,除了相貌平平外,脾气、性格乃至待人接物、言谈举止等各方面方小青都是首屈一指的。她与沙丁相识时,刚刚与毛纺厂一位擢升为副厂长的技术员,结束了旷日持久的恋爱。纺织女工方小青身心俱疲。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方小青深深淖陷在从爱情的峰顶猝然跌落的萎靡不振里,茫然无着的感觉时时漫漶过她的心头。在与沙丁最初的小心翼翼的接触里,沙(纪江明小说)丁的沉默寡言让她感到一种安稳和踏实。“我没什么意见。”她对牵线的媒人说。讲这话时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三月,方小青与沙丁结识已半年有余,虽然往事的创伤仍隐隐作疼,但方小青心里重新唤起了对爱情的幸福憧憬。

方小青与沙丁分手是在又一个春光明媚的季节。在一个个万物疯长的日子里,纺织女工方小青遭受着阵阵难言的痛楚。这无奈的苦痛来源(纪江明小说)于她的试图以最大的努力挽留住什么,但结果最终与愿望背道而驰。方小青在一个细雨霏霏的黄昏给沙丁写了一封信。短短的几句话竟耗去了她整整一个夜晚的时间。当她把信纸折好装入信封时,发觉泪水早已无声地布满了脸颊。

在淅淅的春雨声里,方小青伏在桌案上搐动双肩伤心地啜泣着。自从与沙丁相识以来,方小青弃去未婚女性的矜持和(纪江明小说)含蓄,坦诚地心向沙丁。但是,随着时光的推移,沙丁模棱两可的态度和虚与委蛇的神情,越来越令她陷入一种无法回旋的尴尬境地。她曾试图改变一切,可一切依然如故。当春天姗姗来临之际,强烈的(纪江明小说)失望情绪像这个季节出现的无所不在的绿色充斥了她的心里。时隔一年半载,方小青又一次感到与爱情交臂错过的阴影罩住了自己,仿佛有一把钝刀在宿命地劈斫着她青春的枝条。重蹈覆辙的感觉令方小青雨夜孤灯独坐泪雨滂沱。

沙丁收到方小青的信是在三天后。这封寄自本埠的信竟在邮路上盘桓了三天之久。对沙丁来说,来自这一点(纪江明小说)的惊讶超出这封信本身。信只有寥寥数语:我现在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深。或许开始就是错。我们还是分手吧。一年多来我觉得好累好累。我想这是我们性格不合的原因所致。

沙丁在他租住的阁楼里一目十行读完方小青的语意哀怨的信后,点燃一支烟,他长时间地注视着窗外,越过重重艰难的房梁,沙丁依稀看见细雨迷濛的空中一个轻俏的身影向他乘风而来。

如释重负的感觉整个地淹没了他。

 

整整一夜,沙丁在病榻上辗转反侧,叶枫和方小青(纪江明小说)的身影在他眼前黑夜的屏幕上反复叠现,历历在目。黎明到来的时候,沙丁一无所获疲惫不堪地进入梦乡,两朵早已枯萎的花朵残留在他疲惫的眼角,经久不落。

 

五、405病室

在一片幽光闪烁间,沙丁看见一个身影移动在一块簇满罂粟花的山坡上。身影轻飘如纸,踏物无痕穿过大片的花枝,罂粟花吐露的浓郁的(纪江明小说)芳香云蒸霞蔚,团团堆积在山坡上,几使人喘不过起来。夕辉横陈,在山坡上涂抹了一层黯红的色泽。整块山坡上阒寂无声,沙丁甚至听得见身影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声,在他耳边萦绕不息。身影在花丛间不停地移动,它无声地腾挪跳跃令沙丁感到一种目不暇给的困厄。当一阵来自天边的风舞蹈而过山坡、曳动花枝招展时,沙丁惊奇地发现自己与那个身影叠为一体,凌驾在花朵之上,乘风而行。在天边的花海里沙丁感到自己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被风裹挟着,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向着坡地深处迅捷无声地坠落。

沙丁挥舞着双手从梦中醒过来。耸身坐起时(纪江明小说)发觉全身汗淋淋的仿佛从水中浮出来一般。沙丁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昨夜的一宿失眠似乎掏空了他的脑子,失重的感觉从梦境里延宕过来,充斥着他的全身,令他感到眼前雪白的(纪江明小说)病室里的一切不断错位移动仿佛梦一般不真实。窗外,白天正被黑夜一点一点吞噬殆尽。在一 片虚幻的景致中,沙丁眼前叶枫和方小青的身影蒙昧之间又一次飘飘而过,她们依稀远去的笑靥像一片干枯的树叶固定在沙丁记忆的深处,一劳永逸。

现在,沙丁从病榻上下来,走出405病室。急速降临的黑夜令他内心无比焦灼,他反复看见一截时空雾遮了一(纪江明小说)个身影正在离他远处,一种渴盼从夜的黑色纱衣里倏然而出,紧紧攫住沙丁。

我一定要找到她。在405病室的门口,沙丁充满自信地自语着,右手有力地往空中一抓。

 

几天后,沙丁又一次从永不回返的沉落梦境里苏醒。我一定要找到她。盘腿坐在病榻上,沙丁暗暗鼓励着自己(纪江明小说)。在405病室雪白的背景上,沙丁的身影落寞而孤单。

几天来,他再次走访了胖子老板和询问了削苹果的少女,但仍然一无所获。倒是几天的努力使沙丁渐渐摒除了那个神秘的女人是自己熟识(纪江明小说)的人这一种可能。至今叶枫和方小青这两个身影在沙丁脑里稍纵即逝,随之而来的在这座江南小城里熟悉的寥寥几个女人也是一一被否定。现在沙丁的注意力渐渐集中到那个神秘的女人是自己素昧平生的人这一点上。

躺在405病室的病榻上,沙丁设想了以下几种可能:(一)沙丁走出老棒子酒店后,向住处走去。路上他酒力发作,顷刻人事不省(纪江明小说),躺倒在大街上(或小巷里),神秘女人见了,送他上医院,鸭舌帽男人是三轮车车夫无疑。(二)沙丁走出老棒子酒店后,在街上逛,被别人的自行车(或者是神秘的女人的自行车)撞倒在地,神秘女人见了将他送到了医院。(三)……

就这样,整整一个秋天,几乎每一个黑夜和白天,梦境和与神秘女人的不期而遇的种种设想,交替出现在沙丁的脑海里(纪江明小说),充实着沙丁的病榻生活。在一个秋天的旷日持久的病室生活中,沙丁渐渐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闲适,一纸病假单掀开了沙丁生活的另一页,他模模糊糊觉得似乎有一种不为人知的东西进入了他的体内。

随着时光的不断流逝,沙丁头脑中的那位神秘女人的影像并没有消褪,相反的,在沙丁关于那晚从老棒子酒店出来,到进入医院这一段过程的设想里,神秘女人的一颦一笑渐渐清晰可辨。日子在一步一步走向季节的腹地(纪江明小说),沙丁越来越沉缅于在病榻上度过一个又一个日子。从病室雪白的墙壁上、无所不在的浓重的来苏气味中、值班医生和护士冷漠的关怀里,沙丁看到了自己另一种生活的投影。

当冬天最初的气息从满地凋零的树叶上四处弥漫时,沙丁惊喜地发现,那个神秘的女人,已然在他的冥想里掀去了在削苹果的少女语焉不详的叙述里的面纱,呼之欲出。

 

六、出院

在一个寒潮骤临的黄昏,沙丁到住处拿了衣服回到医院,在三楼的楼梯口与整整一个秋天未谋过面的司机邂逅相遇。司机拄着两根拐杖正费力地往下走(纪江明小说)。他的一只裤管空荡荡的。这突然出现的情景令沙丁大吃一惊。而从司机脸上的神情来看,沙丁的精神面貌似乎也令司机吃惊不少。

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沙丁就是听了司机近乎怪诞的叙述后萌生了出院的念头的。

司机这一天出车前的夜里做了一个不祥的梦。他梦到自己满载货物的车在驶到一个两边开满红花的上坡路时(纪江明小说),将会撞倒一个正在路边行走的红衣女孩。在梦中司机感到正爬坡的车子在红衣女孩的身影出现在挡风玻璃上时,会突然象脱缰的野马一样狂奔起来,在他惊慌失措中撞向红衣女孩,红衣女孩在汽车的巨大撞击下(纪江明小说),像一片被风吹扬的尘土,轻盈地腾空而起,然后张开双手,仿佛一只巨鸟扑落在司机的挡风玻璃前。

司机惴惴不安地去上班了。路上,他向一个满脸高古之色的相命先生诉说了心中的烦忧。最后他付了十元钱半信半疑地走了。

司机梦中的红衣女孩果然在他出车5小时后出现了。一切都与梦里的情形如出一辙,拐过一个急弯车子正开始爬坡。车子前方的路边一个红衣女孩正在相向而行。与梦里失之毫厘的是路两旁并没有红花(纪江明小说),而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枫树,司机一个激灵猛地刹车生生地停住车子。他跳下驾驶室,三步并作两步追上红衣女孩,依照相命先生的嘱咐,以67元钱换下了眼前满脸愚钝的女孩早已褪色的红上衣。司机在女孩大惑不解的目光里将上衣摊到车轮前。司机重新启动车子,慢慢而又神情紧张地将(纪江明小说)车子轧过红上衣朝前驶去。车子驾驶到坡顶时,司机终究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车子。司机走到被车轮实实轧过的红上衣前,他惊恐地发现那红上衣竟渗出一大摊鲜血。

司机神情恍惚回到驾驶室,启动车子朝坡下驶去。接下来发生的情景仿佛如梦,车子突然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狂奔起来,未等司机反应过来,已一头撞在路边一幢废弃的房子的红砖墙上。司机在失去知觉前,蓦地记起相命先生(纪江明小说)最后对他的讳莫如深的叮嘱:

千万别回头呵。

司机低头瞅瞅自己空荡荡的裤管,苦笑着说,我他妈的到现在还不相信这是真的。或许,这都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

 

沙丁收拾停当来到医生办公室,准备办理出院手续。他的这一突如其然的举措如同当初要求住院一样,又一次令值班医生感到(纪江明小说)迷惑不解。

出院?医生盯着眼前举止反常的病号因耽于病榻生活而笼着一层苍白的脸庞,吃力地说,我想,你神经衰弱……

不,你说错了,医生。沙丁看着当初勉强替自己办理住院手续的医生,平静地说,我失眠可不是神经衰弱,那是因为我想着一些事……

沙丁说完,对惊愕无比的医生释然地笑了一下。在这个寒风瑟瑟的黄昏,司机最后那一句漫不经心的话恍若一道闪电(纪江明小说),一瞬间照彻了沙丁整整一个秋天苦苦寻觅的想像空间。

是的,一切应该是命定的。那个披露一切的端倪或许就在咫尺之间,且伸手可及,她注定要在某一时刻向他显露无疑。

 

七、车祸

沙丁又一次站到值班医生面前是在半月之后的又一个早晨。夜里,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将小城上上下下装点成了一个银妆素裹的冰雪世界(纪江明小说)。雪霁后的早晨寒意逼人。当穿戴得全身臃肿的沙丁将病例卡和挂号笺递到正双手握着充满茶水的杯子取暖的值班医生面前时,医生竟没有认出他来。医生瞄一眼沙丁,漫不经心地说,你搞错了,我这里是住院部,不是门诊部。

医生,是我呐。沙丁脱掉帽子,解开围巾。医生这才认出他来。是这样的,医生,沙丁有气无力地说,我出院后上了半个月的班(纪江明小说),感到四肢无力,老是心绪不宁的。我是想请你帮个忙,开张病休证明。

是——吗?医生冷冷地看着沙丁,拉长声调刻薄地说(纪江明小说),你不是说失眠不是神经衰弱,是在想事情。我也想事情,我怎么不失眠?……

沙丁唯唯诺诺听着医生的训斥,脸上堆满谦恭的笑容,越过值班医生的双肩,他仿佛看到一个生动的影像乘着一截时空之舟浮光掠影向他飘袅而来。

走出医院大门,浸淫在冬日稀薄的阳光里,沙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大街上,积雪被行人和车辆踏得污浊不堪(纪江明小说)。沙丁漫无目的地走着,投在水渍斑斑的路上的身影懒散而轻悠,那个生动的影像超越半个月时间的横亘,重新在他的眼前闪烁不已。

这时,一股强烈的预感突然从沙丁四周的人群、房顶和天空中游曳而出迫在眉睫,仿佛一个张网以待的巨大陷阱或者一场阴谋,使沙丁森森地感到呼吸发紧,全身象一张绷紧的弓。

它来了。它就要来了。这突如其然涌上的先兆令沙丁一度头昏目眩。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旷无一人的城郊的(纪江明小说)公路上。目之所及一片无边的雪野,曲曲波波一径漫向无边,白皑皑的雪光抹没和消融了一切,山川、河流、道路、树木……在这洁白得透明的背景上,一个黑点倏然洇现在沙丁眼前,黑点渐次放大栩栩如生,一点一点与那一个沙丁耳熟能详的影像维妙维肖,最后在一声沉闷的钝响里二者合为一体,重重遮没了沙丁瘦小的躯体。

 

八、回去

沙丁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蜷着身子侧躺在郊外的公路边。许多路人围住他指指点点,他们的窃窃私语仿佛梦里花落的声音飘渺而不真实。沙丁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身下厚厚的积雪让他感到了一种床的柔软和踏实。他慵懒地翻一个身,伸开了手脚仰面朝天。

现在,他听清了围观的路人的议论声,真要命这么早就喝醉了酒躺在这里,现在的年青人啊……沙丁不明白路人为什么无端说他喝醉了酒(纪江明小说),他的嘴角渐渐流出一抹嘲讽的笑。这时,苍渺穹空里挥洒下来的阳光令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和弥足珍贵的恹恹睡意。沙丁正要合了双眼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穿着一件红色滑雪衫的小男孩用力挤进人群。沙丁感到小男孩瞅着他的黑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也挤进了,他厌烦睃地一眼沙丁,一把抓过小男孩的手,将他往外拽扯,同时大声地喝斥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走,快回去。

围观的路人摇着头走散了。沙丁微微仄了头,他看见小男孩红艳的身影在白皑皑的雪野上不断地移动(纪江明小说),渐渐地那一团红色在沙丁眼前不断洇大跳跃不止。

这一刻沙丁蓦地醒悟过来,它已经来了,还有那个影像,她迷人的微笑仿佛春天的鸟群,在他最不经意间早已栖满了他久羡而疲倦的额头。

你是——

沙丁兴奋地叫道,同时感到自己仿佛是一朵盛开的鲜花,或者一枚芬芳的果实,自某一个枝头缓缓地、幸福无比地坠落下来。

纪江明作者简介:纪江明,原名纪光明,因五行缺水,改今名。1969年6月生。毕业于湖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曾在《青年文学》《萌芽》《文学港》《野草》发表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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