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至下的暴行:英国猎巫运动

不知为何,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错误常常“出在”女性身上。在最近的鲍毓明性侵“养女”事件中,这种“归咎女性”现象达到极致:对于“养女”的质疑,对于“养女”生母的批评,大有盖过批评犯罪者本人之势。

事实上,“归咎女性”现象自古有之,且不为中国独有。在今天这篇文章中,作家王梆带我们回顾一场发生在 16 世纪英国的猎杀“女巫”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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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替罪羊之旅

——英国猎巫运动一瞥

撰文:王梆

午后一阵疾风,烈阳涂在 St. Mary Magdalene 教堂上的亮块突然消失了,教堂沉入浩荡的阴影,连同它那 13 世纪的,尖峭得能捅伤鸽子的钟楼。我把自己藏在一块墓碑后面,对准紧挨着教堂的一栋红砖宅邸,嚓嚓按下快门。镜头里,原本幽暗的一切更幽暗了。

这是一栋有私家树林和马场的庄园大宅,建于伊丽莎白一世,三面高墙,尽头一条浅河,几株苍老的须柳,踉踉跄跄地映在水中。水光也是暗昧的,蒙着一层芦苇的断枝。连接教堂和庄园的,是一条花园小径,很短,像被削掉半截的小蛇。入口一扇矮门,从矮门到大宅仅一步之遥,教堂的钟声,有如爬山虎的多足,牢牢地贴着大宅的墙缝,绕着白色的门窗,围剿着 Jane Throckmorton 每一个失眠的夜晚。

搬进这座庄园不到六周,不到十岁的 Jane,就染上了一种怪病。据随后的庭笔录记载,她不停地打着震耳的喷嚏,有时长达半小时;躺下时,肚子高高顶起,没人可将它压平;左右腿轮番哆嗦,小脑袋也晃得像雨打的水涡一样,伴随手臂抽筋。那是 1589 年深秋,St. Mary Magdalene 教堂恐怕和此时一模一样,只是它所在的小村庄,Warboys,还披着中世纪式的灰袍子,没有路灯,满目泥泞。

英格兰东安格利亚湿地上,散落着许多这样的小村庄,青铜时代就有人迹出没,圈地运动前以农耕为主,一座占地至少一千英亩以上的魏丽庄园,是小村庄的大动脉,佃农和雇农们世代为庄园主劳作,此外还有几块谁都可以垦荒或放牧的共享地(Common Land),外加一间教堂,饲养着不同阶级的灵魂。16 世纪后,航海技术发展迅猛,庄园主们发现羊毛比农作物有利可图,之前断断续续的圈地运动,便开始进入集中阶段。成千上万的农民被赶出农庄,共享地也多被圈入羊毛出口业,永久失去土地的人,形成了一个兴新的劳工或赤贫阶层,怨声载道,暴乱此起彼伏,乞丐在晨雾中出没,而 14 世纪那场夺去欧洲近半数人口的黑死病,仍不肯罢休地,拖着尚未结痂的血尾,四处晃荡。单 1557 年,Warboys 村就被它卷走了 118 条人命……在那样一个灾难汹涌的年代,即使没生这场怪病,Jane 在 Warboys 村的生活,也未必就一定岁月静好,鸡犬桑麻。

Jane 的父亲 Robert Throckmorton,是一位富裕的乡绅和虔诚的清教徒,从先父手中,继承了这座紧挨教堂的庄园。1589 年夏末,他带着妻儿,从外地迁入 Warboys 村,打算从此以它为家。为了向邻居们显示他的友善,自抵达之日,他家的大门就是敞开的。英国历史学家 Moira Tatem 曾描述过那车马盈门的场景:阔大的厅堂,旺盛的炉火,有礼有节的女主人,一行女仆,Jane 和她那正值萝莉年华的四姐妹。Throckmorton 一家人脉很广,Robert 和英国顶级巨富 Sir Henry Cromwell(即Oliver Cromwell 的祖父)是好朋友;剑桥大学里,那些有名望的学者和医生们,也和他家过从甚密。

Jane 的怪病,让村民们十分迷惑。在忠于上帝这件事上,Throckmorton 家自认为已经做得很好了。早上晚间,餐前餐后,必做祷告,孩子们的日常读物以《圣经》为主, 出生后也全都在 St. Mary Magdalene 教堂受过洗,洗礼仪式还是 Robert 的姐夫——Warboys 村的大牧师,亲自操持的。当时的人,坚信孩童来自魔鬼的污水坑, 只有受过了洗,才堪比打过了疫苗。

在 St. Mary Magdalene 教堂,我第一次仔细观察了洗礼台,它看起来像一座深长的石井,井盖是金字塔形的,榉木和工艺都堪称上乘。揭开来,下面是一只厚重古朴的陶盘,三条青花釉鱼,游戏着那一盘“点石成金”的圣水。

Jane 染上怪病后,某村民为教堂捐了三先令四便士,修复了一只之前受损的钟铃。钟声又亮丽起来,却依然于事无补。这时候,Alice Samuel 出现了。她家在那栋红砖大宅的北面,虽是邻居,却属于全然不同的阶级,房子是租的,家徒四壁,还极有可能是外地人(在 Warboys 村教区人口档案里,既查不到 Alice 和丈夫 John 的结婚证词,也没有他们唯一的女儿,Agnes 的受洗纸);礼拜上,这家人也显得不够热情,当然也不敢缺席。那年头,少一次礼拜,就得罚上 20 英镑的款(相当于今天的 17,163.73 英镑)。

也许只想问候一下病中的 Jane,Alice 也敲响了 Throckmorton 家的房门。Jane 的母亲 Elizabeth 让门房把 Alice 请了进来。虽然贫富差异悬殊,作为基督徒,拒人门外,怎么说都是不够地道的。然而随着 Alice 的脚步逐渐向壁炉靠拢,侧卧火旁,养神调息的 Jane,却突然变得情绪激动起来,当 Alice 终于在壁炉边上落座时,Jane 转头尖叫道:“看那老女巫,谁见过比她更像女巫的吗?把她的黑帽子掀掉!我可受不了她那副模样!”

今天,没人知道 Alice 长什么样,英国宗教学家 Philip C. Almond 说,她可能长得正好符合孩童们对女巫的想象:干瘪消瘦,黑裙子,黑色的松饼帽。16 到 17 世纪,长得像女巫是危险的,因为那是一个火烧女巫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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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剧中的女巫形象。图片来源:电影《亚当斯一家》

Elizabeth 并没把那场会面当一回事,可不久之后,Jane 的尿检出来了。来自剑桥大学名医 Barrow 的报告,上面写着:小儿蛔虫病,不碍事;然而吃药之后的 Jane 却不见好,于是 Clare 学院的名医 Butler(据说此人是当时英国最顶尖的医生)发话了,看来这孩子被女巫给缠住了!Butler 的诊断书下来不到一个月,Jane 的妹妹们也接二连三地生病了,然后是她们的姐姐,Throckmorton 家 15 岁的长女,Joan,病征如出一辙。也许是年长力大的缘故,Joan 的病情体现得最为猛烈:双眼翻白,四肢扭曲,仿佛正在和一场来自四面八方的飓风搏斗,持续时间有时一两小时,有时半天或全天。

怪病有如狂犬,四处撕咬着 Throckmorton 家的每一位少女,五姐妹全军覆没,连年轻女仆也未幸免,总计 12 人,哭天抢地,一致声称 Alice 是女巫。

身为父母的 Robert 和 Elizabeth 再也坐不住了,孩子们的叔叔也闻讯赶来助阵。这位叔叔,脾气暴虐,坚信只要像杀鸡一样,一刀下去,让 Alice 放血,就能解除女巫的咒语;另一位赶来支援的是 Sir Henry Cromwell 的夫人,尊贵的 Lady Cromwell。Lady Cromwell 一下马车,便立刻传唤 Alice,逼问无果。狂暴中,她剪下了 Alice 的头发和发带,交与 Elizabeth 和她的女儿们,并令其立刻烧毁。Alice 终于忍无可忍,哭叫起来:“夫人,您为什么这么对我啊!我可从未伤害过您,至少目前为止”——这句话,随后便成了针对 Alice 最有力的呈堂证控。

Lady Cromwell 当晚驱车回家,梦见自己被 Alice 的猫(虽然 Alice 根本没有猫) 抓绕虐待,要活剥她的人皮,次年就病死了。

1593 年春,Alice 和丈夫被关入 Huntingdon 监狱。他俩的独女,25 岁的 Agnes,与 Throckmorton 家 15 岁的长女 Joan,作为正反方证人,则分别住进了监狱旁边的一家旅馆。近五百群众跑来围观,怀着恐惧和兴奋,目睹了 Joan 发病的全过程。终于,Alice 的丈夫招供了,接着是 Alice。

尽管夫妻俩竭尽全力为女儿的清白辩护,但法官和陪审团却一致认为,只有判 Agnes 同谋罪,才能彻底歼灭咒语。定罪果然生效了,Agnes 被判为女巫之后,Joan 和其余 11 名病得手舞足蹈的女孩们,便从此恢复了正常。

Alice 的丈夫在被吊死前最后一刻,一边推翻供词,一边破口大骂给全家人带来灭顶之灾的妻子,然而不管他怎样拼老命和妻子划清界限,还是被吊死了。Alice 则在一旁声嘶力竭地哭喊,求众人放过她的女儿。有人劝处女之身的 Agnes 想办法怀孕,按当时法律,孕妇可获缓刑,但 Agnes 说,我才不愿背负女巫和荡妇的双重罪名呢!从始至终,她响应妈妈的号召,拒绝认罪,一直坚持到断气为止。

Throckmorton 家的闺女们,最大的不过 15 岁,要说装疯,集体陷害一个素不相识的邻家老女人,说不过去。况且她们的病情断断续续,持续了近三年半,直到 Alice 一家被吊死才平息。生理上的病理学无法解释成因,所以后世的诸多学者,在此加入了精神病学的考量。

“前现代时期,孩童被魔鬼上身,是一种独特的英国现象。孩子们从小就读《新约》,对邪灵附体的故事耳熟能详,它们像食尸魔一样,侵淫着每一个人的童年。当大人们讨论 Throckmorton 家的闺女们是否被上身,并不断提供‘上身症状’,为自己的结论编织论据时,在一旁的孩童耳听心受,便愈发深陷其中(The Witches of Warboys,Phlip C. Almond 著,p36)”。

诚然,这类怪病,在当时被视为魔鬼上身,在今天的学者们看来,却很可能只是一起“巫术恐慌”引起的集体歇斯底里(Masshysteria),而那栋每天人进人出,呼吸着流言蜚语的红砖大宅,彷如一个幽灵丛生的微型社会,即是此症的完美舞台(Possession,《上身》,摘自 Witchcraft in England 1558-1618,《1558-1618 年间的英格兰巫术》,Barbara Rosen 编,p231)。

果真如此的话,是什么,在可怜的孩童身后,用看不见的钢丝,操纵人偶般地,操纵着这“巫术恐慌”呢?用“医学落后,民众愚蒙”——正如把一切人为灾难笼统地归结于“愚蠢”一样,似乎只粗浅地解释了其表象。

巫术自古有之,巫师中,既有萨满巫医似的灵媒,又有占卜师,魔术师和炼金术士等等,此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游医。游医们有过一个好听的名字“White Witches(白巫医)”,在英格兰的某些地区,他们又被称为“Cunning Folk(民间高手)”。对白巫医来说,巫术,不过是些祖传草药方,流传久远的咒语,神秘学,以及对未知事物的敬仰。白巫医们用它治病救人,占卜,驱邪,寻找丢失的牲畜和物件。从事巫术行业是不讨好的,因为人们既迷信它的超能力,又惧怕它的危害。一场治疗,或一次接生失败,便很容易让人把“白巫术”与邪恶的“黑巫术”混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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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视剧中的猎巫人形象。图片来源:电视剧《九号秘事》

不管人们对巫术如何或近或离,视巫师为全民公敌,大规模猎杀女巫,在15世纪以前的欧洲,是不存在的。比如在古罗马和古希腊时期,只有动机不纯的巫师才会受到惩罚(Witch Hunt :History of Persecution,《猎巫运动:迫害的历史》Nigel  Cawthorne 著, p33);当欧洲落到天主教廷的手里时,巫术罪也仅仅是用来对付有板有眼的异教徒,绝不会在平民中滥用。1258 年,罗马教皇 Alexander 四世还颁布了《禁猎巫法》。苏格兰的某些天主教神职人员,亦曾视巫术为骗子的把戏,根本不相信它的“法力”,所以不会以巫术罪,起诉某位巫师。

15 世纪初,随着航海技术的发展,资本主义渐渐现出雏形,欧洲进入了早期城市化和原始资本积累的阶段。新兴资产阶级,自觉在认知上,超过了“狂征宗教税,贩卖赎罪劵(Martin Luther 语)”的教父,许多人在 Martin Luther 的召唤下,开始推行新教改革。奉行新教主义(Protestantism)的新教徒认为,每个人都可以和上帝直接沟通,不需要一个穿红衣的权威中介机构。在经济生活中,新教的不少观点也和罗马天主教相左。比如在借贷上,天主教认为“借贷”是一种罪,为此迫害了许多放债收息的犹太人;但对新兴资产阶级来说,“债务”是资本主义的润滑剂,封锁债务,就等于杀死了牟利来源。

16 世纪到 17 世纪,天主教和新教为了在各自的意识形态上站稳脚跟,双双成了对方眼中的异教徒,口诛笔伐,甚至陷入了火拼。比如写作《浮士德医生的悲剧》的英国剧作家 Christopher Marlowe,被游转于天主教和新教的双重间谍 Richard Baines 盯梢,怀疑其“具有同情天主教的倾向”,便成了新教迫害的对象。

“人们被两种敌对势力同时绑架,一个城市,或一整片地区,一夜之间,便可堕入另一教派的手中,有时还不止只堕入一次。这种大面积的不确定性,为集体性的歇斯底里铺好了病床。”(Witch Hunt:History of Persecution,《猎巫运动:迫害的历史》,Nigel  Cawthorne 著, p53)

苏格兰就曾是这场社会大变动的一只风眼。16 世纪以前,绝大部分苏格兰人是天主教的忠诚信徒。天主教渗入苏格兰人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没经过天主教洗礼,活着不能结婚,死后也不能入葬。教区不但提供信仰的归属,还提供医院,养老院,麻风病院,劳改工厂和各种慈善机构。

苏格兰岛屿丛生,峡湾将陆地切分成无数碎块,陆上踽行,仿佛用渺小之躯,重复画着“之”字,无穷无尽,教区因此开发出渡轮生意。就连啤酒厂、食品厂、学校和大学也属教区所有。将生意转到新教名下,将圣经等著作从拉丁文转成人人都读得懂的英语,不但将令财路受阻,上层精英的特权也将受到威胁。所以,当路德教会的书秘密登陆苏格兰时,天主教徒们内心的抵触和愤怒,是不难想象的。

英格兰也一样,英格兰教廷(Church of England,1532-)初建时,推出了八项重大的教宗改革,四项教习反转,不从者死。

旧有的精神支柱突然被折断,头脑中频繁地上演怀疑和两难,世界突然变得非黑即白,非善即恶,撒旦,也就开始显形了。

除了时刻担心自己被异教徒迫害,或被当成异教徒迫害,彼时的人们还不得不与小冰期(1300-1870) 的冰雹,洪水和霜冻做斗争,还有老鼠和毛虫捎来的瘟疫,黑死病,粮食减产,饥荒,畜生暴毙,高发的难产,死婴和小儿身亡……在如此毛发毕现的信仰和生存压力之下,无论是天主教还是新教的掌权者,想必都嗅到了民众中那股蓄势待发的“迫害妄想症的气息”。当务之急,得找到一枚灵丹,或一只替罪羊。

“撒旦”永远是最佳人选,可惜来去无形,于是传说中撒旦的密使(Emissaries)——巫师,便成了人间的替罪羊。替罪羊不单能疏导祸水的流向,还能有效地打击异教徒。12 世纪,天主教对尔多教(Wadensians)的打击,12-14 世纪,天主教对纯洁教(Catharism)的打击等,都是巫术罪打击异教徒的成功案例。掌权者们还相信,酷刑之下,必有成招。当囚犯们再也招架不住,神志不清地吐出“施展巫术的经过”时,那些魔幻现实主义式的描绘,便成了“黑巫术”存在的合法声明。

为了在猎巫运动和屠杀异教徒之间找到关联,美国经济学家 Peter Leeson 和 Jacob Russ 通过大数据,做了一番统计:2/3 的猎巫暴行, 爆发于 1550 年到 1650 年之间,即 90% 的宗教战争爆发期;在新教改革中心的德国,猎巫运动最为如火如荼。根据最保守的统计(大部分死刑档案早已被销毁),从 1450 年到 1750 年,欧洲约有 60 万人死于猎杀,其中德国就包揽了 40% 的“巫尸”。在天主教越显式微,新教改革越迅疾的地区(德国,法国,瑞士等),猎巫运动就越猖獗(Witch Trials,Peter Leeson、Jacob Russ 著)。两位经济学家还嘲讽道,猎巫这种手段,今天的政客们也在广泛使用,比如共和党和民主党之类。没什么比“利用某种所谓的外来威胁,引爆民众恐慌”,更有效的拉票手段了。先找出外来威胁,然后为民除害,最后再收保护费。

猎巫,于是成了铲除“外来威胁”的重要手段,还成了一场人心争夺战的秀场。无论是天主教,还是新教,都曾把它作为一项社会福利,半卖半送,呈递给自己的信徒。仿佛哪家教派猎杀的女巫越多,就越有可能买到人心。可见,Alice 一家的悲剧,首先不在于医学落后,民众愚蒙,而在于掌权者热烈拥抱民众的愚蒙。

巫师中也有男性,为什么猎巫运动中,85% 的受害者都是女性呢?(在英国,这个比例是 90% (The European Witch Graze of the 14th to 17th Centuries,《欧洲 14-17 世纪的女巫癫狂》,Nachman Ben-Yehuda 著);因此,猎巫运动又被称为一定程度的“Gendercide”,即性别屠杀(The Holocaust in Historical Context,《大屠杀的历史语境》,Steven T. Katz 著,p433)。有些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比如绝大多数女性不会读写,已婚女性没有财产权,经营权和上诉权,所以女人们招兵买马,聚众起义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等;再往下深挖,便不难发现,原来,它还有一个强大的厌女文化作为行动基础。

1487 年,德国神职人员和审判官 Heinrich Kramer,出版了一本销量仅次于《圣经》的书《女巫之槌》(Malleus Maleficarum),书中列出了识辨女巫的各种方法论。他写道:女人除了是男人之间友谊的祸害,还能是什么?她是惩罚,是至恶,是蛊惑,是欲壑的祸水,是家藏的危险品,是美味的弊端……而这邪物,竟涂着鲜亮的外表!又,女人比男人更淫荡,且永不知足;如果魔鬼是上帝的对立面,那么女人就是男人的对立面……类似的论调,在书中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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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勒姆女巫审判案图画

其实,这番言论也算不上标新立异,亚里士多德就曾认为,女人的体液是湿冷的,不像干热的男性;女人是不完美的孵化品,比起正常值,她们总是存在偏差。古希腊人还认为,经期阻滞,会令经血倒流,渗入心脏,造成发烧,呕吐,情绪起伏,抑郁并触发自杀倾向。19 世纪,该症状被冠以一个术语“歇斯底里(Hysteria)”,源于古希腊语“uterus(子宫)”,意在暗示,只有女性才会歇斯底里。19 世纪之前,由男性主宰的医学界,一直找不到月经和排卵的关系,以为女人必须通过流血,才能缓解其天性中的“歇斯底里”。而歇斯底里,即是“魔鬼钻入子宫后,在女体内漫游,释放邪气”的明证。除了歇斯底里之外,癫痫,亵渎神明,忧郁症,自杀倾向等,彼时都是一种“Demonic Possession (魔鬼上身)”。

经血流通,之所以被认为如此重要,与其说它“保全了女人的神志”,不如说它标榜了女人的生育价值。失去生育价值的女人,彼时一文不值。因此,比起年轻女人,老女人更容易被当成女巫送审。英国议员 Reginald Scot 在他 1548 年出版的《巫术探索》(The Discoverie of Witchcraft)中得出结论:停经让女人饱受幻象折磨,变得疯疯癫癫,因此更易被撒旦诱拐,变成女巫;在英格兰 Chelmsford 的一起女巫审判中,某项证词亦写道:“女人之中,不管是谁,只要有一张皱脸,斜眼秃眉,嘴上一圈绒毛,嗓音尖锐,语气中含责备,戴黑帽子,手持纺锤,一只猫,或一只狗作为共谋者(familiars )紧随其后,就定是女巫无疑。”法律上,也只有怀孕的女巫,才能求来死缓。

意大利女性主义学者 Silvia Federici 认为,将邪恶定位在老女人中,除了她们不再具有生育价值之外,还有其经济原因。比如在英格兰,圈地运动以前,英国庄园有一套救济机制,寡妇可继承亡夫的部分财产,从 1/4 到全部,因地而异;还可在收割后拾遗,并允许在教堂寄宿等。圈地运动展开之后,物价飞涨,贫困人口飙升,大量佃农失去土地,上述那些女性权利(Customary Rights)也全都被剥夺了。许多年老妇女,尤其是寡妇,沦为乞丐和统治阶级力图甩掉的经济负担。与圈地运动同时展开的新教改革,却不提倡慈善,乞讨必须在权威机构拿到执照,否则视非法乞讨处理。那些没有乞讨证,潜伏在树林或深巷里,冷不防伸出一只枯手的老女人,因此就变得“甚为可疑”,欲求不满时,她们还会发出低声的诅咒。而诅咒,在人人相信撒旦的年代,通常是应验的。

当然,身为女性,不婚或守寡,衰老或贫穷……仍无法构成判死一个女人的全部理由,她肯定还得有些“与众不同之处”。传说魔鬼舔过女巫的身体之后,会留下印记,这枚印记藏匿在身体的隐蔽处,看起来像一颗痣,或一枚胎记,或一粒小疣,或一片肤斑。于是,靠“女巫印记”作为“物证”的历史,便开始了。

史上最沉迷于“女巫印记”的人里面,最显赫的,是一个国王。我在苏格兰国家美术馆仔细端详过他的一幅画像。那是荷兰画家 Arnold Bronckorst 的作品,画中的国王,约八九岁,嘴唇窄扁,目光冷漠,戴一顶镶钻的黑蓓蕾帽,小脸扎入高耸的花边竖领,肤色是药沫的白,且处处呈现出干裂迹象;一根金色权杖,在黑衣里凸显出来,上面屹立着一只褐色的鸟,目光也和主人一样阴冷。

这位国王的母亲,是苏格兰国王詹姆斯五世的女儿 Mary,像当时诸多苏格兰人一样,Mary 也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彼时新教改革已席卷苏格兰,天主教的弥撒是非法的,但她不愿皈依新教,还和一位天主教徒结了婚,因此成了一个危险的女人。新教主义者怕她把苏格兰扭回天主教,天主教徒们觉得她是个叛徒,没为天主教的复兴尽蛮荒之力。她在两扇夹壁间,偻步潜行,百死一生。

在英格兰,她的堂姊妹,新教徒伊丽莎白一世也不喜欢她。伊丽莎白一世终身不嫁,Mary 的子嗣必将继承英格兰王室,若他也是天主教徒,对英格兰的新教改革将十分不利。1566 年,Mary 生下一个男孩,第二年,孩子的父亲就被暗杀了。男孩 13 个月大时,Mary 被迫交出皇位,并被囚禁起来,当她好不容易逃出升天,向英格兰求救时,伊丽莎白一世却担心她会篡位,以叛国罪砍了她的头。

这位 13 个月大的男孩,就是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史上最著名的女巫猎手。在爱丁堡城堡,我走进这个男孩出生的房间。它小得像一只抽屉,阴暗至极,除了一座冰凉的壁炉,一把硬椅,三面高墙,两扇长窗,再无它物。詹姆斯六世在他的老师 John Knox 的严厉教诲下长大,这位老师,不仅是苏格兰新教改革的领袖人物,还仇恨全天下女巫,整天向小国王灌输其母 Mary 如何邪恶,女人全都经不起魔鬼诱惑之类的厌女思想。

1589 年的一天,詹姆斯六世站在苏格兰海边,迎接他的准皇后,丹麦公主 Anne,然而公主却没有如期出现。过了很多天,信使捎来坏消息,丹麦舰队遇上了暴风雨,几百水手和船只丧身海底,Anne 也差点死掉。詹姆斯六世闻言后,也许是想显示一下男子气概,立刻亲自动身,上了去丹麦迎亲的大船。同样,他也遇上了暴风雨,几乎死掉。九死一生漂到丹麦的他,亲眼目睹了烧女巫的盛况,深受震动,觉得自己肯定是被下咒了。

回到英格兰之后,他马不停蹄,囚禁了 70 个嫌疑犯 。Gilly Duncan 便是其中一位。Gilly Duncan 本来住在离东爱丁堡九英里一个叫 Tranent 的小镇上,白天是副镇长家的年轻女仆,夜晚是小有名气的游医,据说还治了不少疑难杂症。那个年代,几乎每个村镇都有一两位女游医,帮忙接生,治些妇女病之类。她们没有正规的医学背景,却有不少祖传的草药和妇女知识。

猎巫运动中,继老女人之外,女游医首当其中,成为被巫化的对象。美国作家 Barbara Ehrenrich 和 Deidre English 曾发表专著,认为这与男医生们对她们的嫉恨有关。意大利女性主义学者 Silvia  Federici 则认为,与其说那是一种职业嫉妒,不如说是男性本位主义对女性力量(Power of Women)的一种畏惧表现。

女游医们不是甜美柔顺的邻家女孩,她们通常有一定社会阅历,掌握着祖传秘方,能炼制出让男人堕入情网的神药(春药),熟稔咒语,还私下传授避孕技巧和堕胎药等……这些都与萌芽资本主义为女性行为制定的规范格格不入。萌芽资本主义需要“无性无脑,对男人绝对顺从,并不断创造生产力(婴儿)”的女人,女游医式的,精通世道的女性群像,必然对它的权力结构形成挑战(Withes Witch-Hunting & Women,《女巫,猎巫和女人》,Silvia  Federici 著,p3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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