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 · 荐 | 对同性恋的异样目光下,还有父权
作者 | 霂霖、SANE
编辑 | 鲸落
《燃烧女子的肖像》作为一部叙述女同性爱情的电影,在2019年的LGBT影片中备受关注,同时也在戛纳的主竞赛单元获得了金棕榈奖的提名。剧作文本简单:画家玛丽安受雇为小姐埃罗伊斯作肖像,以让她能够早早嫁人。为了完成肖像,画家、小姐和女仆三人在荒凉的小岛上生活,经历波折,画家与小姐日久生情,但最终小姐嫁人,画家离开,尘埃落定。
关于凝视
霂霖:谈到这部电影,逃不开的词是“凝视”。玛丽安看着埃罗伊斯,她用眼睛记录这个人,无论是之前为了作出逼真画像的凝视,还是后来为了离别后能更清楚勾勒爱人眉角的深情注视。她用炙热的目光看对方,但开始的凝视是男性的,居高临下的,是创作者对于缪斯的凝视,是《婚姻故事》中对于“导演的演员”的凝视。所以她看不懂她。
埃罗伊斯感受到了玛丽安的凝视,尽管一开始别有用心。埃罗伊斯从出生到修道院再到出嫁,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的凝视,热烈而持久。于是她被吸引了,她看了回去。从此目光对视有了意义,暗流汹涌,情愫萌生。
这场对视在第一幅画完成后终止了,埃罗伊斯感受到了欺骗,为自己的情感而后悔。但同时她明白了抗争的无效,于是她又看向了玛丽安,想用自己人生中属于自己的最后五天,用双眼感受这个带给她第一次心动的人。但这次对视她感受到了回应。不是目光的回应,而是爱的回应,她因为被爱而幸福。玛丽安也终于看懂了埃罗伊斯,画出了满意的作品。不仅是出嫁画,更是那副《燃烧女子的肖像》。
她们同样在对视中凝视着自己。玛丽安凝视着那个如果父亲健在的自己,埃罗伊斯凝视着那个从未进过修道院的自己。玛丽安在埃罗伊斯的眸中看到了画板,《四季》和点燃的烟斗,埃罗伊斯在玛丽安的眼中望到了沉默的抗争,米兰的绅士和篝火边燃烧的女子。这是女性眼中的女性。同时,当男性观众以为自己在凝视着电影中的两位女性时,她们也在凝视着我们。你在看着“我”吗?还是看着“我”反射着你自己?
我们沉默。我们凝视着因为性别处处受限的女画家,凝视生理期和堕胎的痛苦,凝视着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也凝视着那个没有男性也生活得很好的“孤岛”。一部剥离了男性目光的电影,并不等于“厌男”,而是试图让男性理解他们有意无意中给女性强加的性别压迫。“不是你在电影里,而是电影在你当中。”
SANE:导演确实在技法上具有鲜明的“凝视”意味。场面调度富于艺术感。服饰上,画家与小姐许多恩爱场景都着以绿色和红色的搭配;镜头,小姐与画家独处时,上半身肖像常是特写,充满凝视和微妙的呼吸感,画家观摩她柔软的耳垂,脖颈的线条,肌肤的颜色,毛孔,一张一弛。让人想起《情人》里的镜头掠过杜拉斯的肌肤,她平坦的小腹起伏,凝视着的男人好像屏幕前的观众,也有紧张和不安。
但这种凝视真的非常“女性”吗?或者说,以性别作为立场划分,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一部为女性而创作的电影,并不是非要专注于女性之间的爱意表达才足够彰显诚意。
影片在戛纳大热后,很多观众讨论片中缺场的男性角色和导演女性主义的身份,但若以影片中男性角色的出场帧率多少来判断电影的视角或导演的姿态,似乎有些唐突。
电影被争议和议论的非男性视角大概有些强说新愁的意味——因为我们本不需要大张旗鼓地表达对男性凝视的抛弃,只需要描写女人们的肖像就足够。
这部电影其实是女子的群像,是许多个“她们”的肖像,许多个“她们”的故事。
不同相貌的女性们在这个电影里掠过,她们存在却同片名《燃烧女子的肖像》一样,突然地出现,恍惚地切断,但一直在被讲述。
关于爱情
霖霖:是爱情出了问题吗?故事进行到这一步,怎么有情人不能在一起,怎么偏偏只有言而未尽的告别?十八世纪的法国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机智聪明的费加罗和苏珊娜战胜了伯爵,举办了圆满的婚礼;应该是坦诚的贵族小姐朱丽可以得到丈夫的支持重新与圣普乐见面;书里描绘的自由爱情为什么降临不到玛丽安和埃罗伊斯的身上?
她们互相说给对方听,但更是说给自己听。她们不能在一起,是因为她们都是女性,都是那个时代话语体系下的边缘人。我们无法假设如果玛丽安是男性,这个故事会不会有好结果,因为那样就不是这个故事了,这个独属于她们的故事。导演Celine说,她所理解的真正的悲剧,是先赋予两人爱情的可能性,再使它终因男权社会的运作机制而归于不可能。切莫忘了悲剧从何而来,因何而生。
自由的本质不是去让你成为大多数,而是让你平等安心地做少数。像玛丽安和埃罗伊斯这样的人一天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一天不能自愿说出“再见”,都不算自由。
这是一个关于女同性恋的故事,但这更是一个关于女性,关于爱情的故事。
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这不是爱情的问题。
Non possum fugere.
SANE:这确实是一个关于女性的故事。但除去她们的爱情,我更想谈谈其中的配角女性和导演的立意。
尽管片名是《燃烧女子的肖像》,但肖像出现很多次:隐秘的、裸露的、雀跃的、痛苦的——电影并不只在记录一双女子的罗曼史,而是记录了不同女子的影像:小姐、画家、女仆、母亲、甚至死去的姐姐。
角色是剧作描写的关键。除去主角以外每一位女性角色的出场,其实都带有深刻意味。
女仆:画家的引路人,带她进入小姐的生活;大多数时候,她是母亲与小姐之间的传话筒,一个不需要太多着墨的“工具人”,但电影一开始却明示了她未婚先孕的身份,且刻意不交代孩子的父亲。剧情铺开,男性角色的隐匿一方面是在女同性恋电影中缺场的常态,另一方面则更有交还自由给女性的意味——她主张自己的身体,可以孕育生命,也可以逃脱桎梏。
母亲:带有强烈的父系家长权威色彩。逼迫小姐嫁给不具名的未婚夫,而画像则是最后通牒的要挟,从头到尾都是包办婚姻的督促者。
姐姐:这位从未存在的人物,却也是鲜活的制度与传统压迫女性的悲剧,为了逃避婚姻,以死亡为结束。
画家、小姐、女仆,很多时候在画面与剧作中作为三角的平等存在,构图鲜明。许多场景中,她们占据着同样的戏份,烹茶、吃饭、看书、打牌,其乐融融。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荒岛,她们不过是三位不被世俗容忍女性的桃花源罢了。
但显然,结局注定是悲哀的,也是不圆满的。
关于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霂霖:影片中反复出现的希腊神话,是一个刻意强调却不失深意的意象。谈起那个神话故事,我有着与影片主人公不同的理解。欧律狄克是爱俄耳浦斯的,但她也是真的想离开他。一直以来我们认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都是俄耳浦斯,但如果主人公是欧律狄克呢?毕竟这样的话,选择权便是她的了。无论分别还是相遇,她终于有了选择的权利。于是她作出了选择,她呼唤丈夫回头。俄耳浦斯回头,是诗人的回头,成就了故事的浪漫,但也是爱人的回头,选择了成全与放手。他们是幸福的告别。
玛丽安和埃罗伊斯却不是这样的,因为她们没有选择的权利,没有逃脱的方法。所以才会深情到说“你要我抗争吗?”“不。”我想要幸福,但更想要你好好生活。所以玛丽安才会凭空想象出埃罗伊斯穿着婚纱的模样。它将在记忆里永存,无论是过去,未来,还是现在。她们告别对方,同时也告别了自己的爱情和幸福,她们是痛苦的告别。所以埃罗伊斯说“回头”,不说“再见”。因为她不是心甘情愿的。
SANE:她们的悲剧,其实是一种基于身份的原罪。这本来就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能望到悲剧的故事:小姐出嫁,两人分离。但没有人有权力给她,小姐的“命运”打上这样消极的标签,她的存在,甚至亲姐姐的死亡也无法阻止待嫁的必然。
最后是妥协吗?像无数同性题材电影会面对的原生性悲剧一样,Ta们最终会落入这个“正常”世界的桎梏。现实的异性恋主义制度让每一位观看者在这个故事的开头能够轻易地想象到不完美的结局,所以——“这一次,目光没有相遇”。
不是每一种头破血流的反抗才是值得歌颂的,观众已经不期待画家和小姐的圆满了。因为在这一系列美妙的女子的肖像展演中,导演是多么不遗余力却充满灵性地表达着:她们苦涩却勇敢,她们勇敢也浪漫,她们能忍受孤独却不耽于世俗,她们也想要跑,和自由。
起码在观影后,作为观众能还原的早已不仅是一对爱而不得的情人的画像,而是那些身不由己的女性:被家长与包办制度压迫的、为追求自由婚姻而死亡的、谄媚与服从异性制度(当然也是不得已)的、为争取自己身体自由而勇敢的,不一样的女子们。
《罗马》里有一段描写贯穿始末,甚至是那部电影中我最喜欢的部分。女主人家中的女仆意外怀孕,被胎儿的父亲抛弃。女仆不忍堕胎,忍受孤独痛苦生下小孩。婴儿出生的啼正映着电影的尾声。物是人非,以中产阶级家庭的张扬为开篇,到孤寡女性们相互扶持为结局很难说孕母在其中只是一个简单的配角。受孕、怀胎、分娩、引产,诚然“女性专属”的经历,也在一部与同性相关的电影中被描写,其实也昭示了电影并非纯粹囿于同性之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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