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苏伊士(59):回顾与反思(上)

在最后合围阶段,阿丹师作为渡河以军的主力,打了几场大仗,但最值得回顾与反思不是沙龙的北进与南方司令部的南进之争,也不是阿丹的大包围与巴列夫的直插运河之争,而是苏伊士城的战斗。

夺取苏伊士城对于包围第三军团没有多大的作用。达杨在自传中,认为拿下苏伊士城可以导致第三军团的投降,所以以军应该夺下苏伊士城,这其实是不对的。把苏伊士城一起兜进包围圈,同样切断第三军团的后路。在政治上,夺取一座埃及主要城市无疑对停火后的政治谈判是有利的筹码。在军事上,夺取苏伊士城有利于加强以军对整个运河南段西岸的控制,也有利于切断东岸第三军团的水源,苏伊士城已经没有平民,打起来也不用太顾忌。但夺取苏伊士城对歼灭第三军团并不是必不可少的。

阿丹的任务也不要求占领苏伊士城。这只是顺手牵羊的行动,要试一下,如果进展顺利,顺手拿下来;如果遇到坚强抵抗,就不强攻。事实上,阿丹真正的任务是占领和肃清整个运河南段西岸,尤其是绿洲地带全长和运河河堤,切断第三军团的水源(其中有些位于苏伊士城东郊,城区与运河河岸之间是500米的沙漠),最重要的是,要伺机夺取一座反向渡河的桥梁,做好向东岸渡河的准备。

城镇战斗远比野战复杂,尤其不利于坦克的发挥。在二战中,列宁格勒打成围困战;德军冲进了斯大林格勒,最后还是被打了出来,而这一撤退,最终一路撤退到柏林。在现代,俄军在两次车臣战争中进攻格罗兹尼,叙军在内战中进攻霍姆斯、阿勒颇,美军在伊拉克战争中进攻法鲁贾,都是巷战艰难的战例。美军进攻巴格达是少有的成功的坦克突袭战例,但在很大程度上与伊军已经放弃抵抗有关。城市对防御一方有很多有利的地方,守军可以逐街逐屋坚强抵抗,所以攻占城市几乎不可能做到速战速决,容易造成很多伤亡。即使不考虑平民伤亡,用炮火或轰炸大片摧毁建筑物可以制造大量守军伤亡,但瓦砾堆本身成为大量路障,打成筛子的空壳子建筑反而有利于守军步兵的隐蔽穿梭,从意想不到的方向打击进攻纵队。装甲部队不适宜于巷战和肃清城镇残敌。街道两边的建筑物是天然的隐蔽处和工事,两侧延伸出去的街道是天然的火力通道,还可以用路障或者残骸相对容易地封闭整条街道,制造歼敌区。进攻部队的视界和活动空间受到严重约束,守军可以从隐蔽的窗门、墙角、街巷突然出现,从死角接近,抵近攻击,装甲车辆很难有还手之力。在没有GPS的时代,迷宫一样的街道和大同小异的建筑还非常容易造成迷路,在“黑鹰坠落”时,摩加迪沙的美军车队在天上有飞机指引路线的时候尚且屡屡迷路,只有双眼目视判读地标和地图的时候就更难了。即使在今天,尽管武器技术极大地进步了,新型坦克在顶装甲和发动机舱方面额外加强,新型“城市战斗车”采用坦克或者装甲车底盘,装备可以高射的速射炮、重机枪和榴弹发射器,具有惊人的火力,但依然有巨大的观察死区和反应时间不足的问题。装甲巷战在今天依然是一个世界性难题。

对于十月战争时代的以军来说,装甲兵条令和训练对巷战有所涉及,但主要是在理论层面,主要是没有实兵的司令部演习。实兵实弹训练和演习很缺乏,一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具有大片密集建筑的训练场地,二是以军主要预想战场不包括众多敌人城市。这和战前以军缺乏渡河作战能力是差不多的情况。

装甲兵巷战的一般原则包括几个阶段。首先,绕过城市本身,切断所有进出的道路。其次,包围城市,占领控制近郊的要点,如果可能的话,也占领可以从城市边缘控制市内的要点。最后,才是装甲纵队突入市内,沿平行街道快速推进,向所有方向猛烈射击,不要停顿。在持续机动中射击的主要目的是保护挺进中的部队,摧毁沿路目标,削弱敌人的防御实力,最重要的是,动摇敌人坚守的信心,动摇防御体系。装甲纵队应该直接向关键目标冲击,如主要政府建筑、广播电台,控制周边的高楼,更要控制市内交通的主要路口。拿下这些主要路口之后,装甲纵队可以继续在市内穿梭,继续摧毁有价值的目标,震慑埃军。最后才进攻居民区,以及还有孤立的残存抵抗的街区。这些需要步兵进行逐街逐屋肃清。以军在1956年和1967年战争中,就是使用这样的战术,相继拿下了加沙、拿布勒斯、拉姆勒、杰宁。但1967年拿下东耶路撒冷的作战不一样。那一次是步兵直接投入逐街逐屋巷战,只有几辆坦克支援。原因很简单:耶路撒冷老城街道狭窄,政治上和文化上敏感的建筑和街区众多,坦克施展不开。不过在耶路撒冷,约旦军队已经准备放弃,以军装甲纵队从北面开进来后,抵抗很快瓦解了。

装甲巷战与野战有很大的不同。在装甲野战中,需要首先发现目标,然后利用速度和机动占领有利阵位,用精确射击消灭敌人。在装甲巷战中,精确射击并不强调,强调的是向所有方向猛烈射击、压制和震慑敌人,尤其是向上射击。装甲巷战还要加强绕过或者越过路障的训练。在实战中,进攻纵队应该包括坦克、装甲步兵和工兵,但要小而全,小而精。要点是网状行动,分进合围,互相掩护,互相支援。长大但拖沓的进攻纵队反而不好,容易遭到砍头、捅腰、截尾。如果街道宽阔,纵队可以由成对战斗车辆组成,或者成排(3-4辆)投入。

阿丹的命令是拿下苏伊士城。以军本来就对伤亡敏感,这场战争中已经有太多的伤亡,在战争的最后阶段,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成为时刻要敲一遍的警钟。“要是不打成斯大林格勒,拿下苏伊士城,”对于南方司令部和阿丹来说,这是一个符合战场实际的命令。根据前两天的战斗经验,第三军团已近崩溃,苏伊士城似乎可以不经恶战就轻易拿下。情报表明,城内只有相当于两个机械化步兵营的残兵败将,城外易卜拉欣港还有一个突击队营。阿利耶想用大规模的装甲纵队突如其来地冲进去,向所有方向开火,用震撼压倒埃军。计划中包括大规模空中轰炸几个小时,然后再加猛烈炮击,应该创造了足够的装甲突击条件,这些累计的火力准备估计甚至可能促成埃军的投降。但以军严重低估了苏伊士城内埃军的实力和战斗意志。以军没有冲进易卜拉欣港,所以那里的埃军实力不清楚,但把阿利耶和加比两个加强坦克旅打得狼狈不堪的苏伊士城内守军肯定不止两个营的实力。以军到最后也没有弄清城内守军到底有多少。

阿利耶的装甲进攻纵队冲进苏伊士城之后,情况很快失控。尽管准备时间不足,基本的战斗准备还是进行了,基本的师作战计划还是就位的。苏伊士城与外界的联系已经被切断,早晨就完成了包围,坦克控制了苏伊士城外围。由于早晨的浓雾,空军轰炸开始得晚了,而且只轰炸了半小时就提前结束,因为名义上停火马上就要开始了。实际进攻要1.5小时后才开始,埃军得以恢复过来。更糟糕的是,以军炮兵火力大部分用于支援阿利耶攻占城北的军营区,没有用于市内目标。行动开始后,加比首先冲进去,基本上没有遇到抵抗,阿利耶方向也没有发现埃军活动。所有迹象依然表明,苏伊士城应该可以轻易拿下,这是以军误判的主要原因。事实上,埃军由于停火已经开始而放松警惕,前面的轰炸和炮击被理解为停火前的最后发威,没有想到以军竟然会在停火时间过后还发动坦克冲击,被打了一个冷不防。但以军坦克一旦进入城区,街道狭窄,拐弯抹角,行进速度大大放慢,最初的突然性和惊愕也过去了,埃军开始组织起顽强抵抗。而且到这时候,埃军也明白过来了,以军根本没有打算遵守停火,与其等待杀戮,不如抓几个垫背的。

由于淡水运河从城西流过,纳胡姆的坦克营只有沿主要街道前进。他的错误是没有推倒把街道从中间分隔开来的低矮混凝土护墙。要是他把这低矮混凝土护墙推倒了,他就可以把坦克在街道的两侧来回调动,不仅增加向前的射界,还有利于两侧兵力互相掩护,当然还有更多的机动空间。进攻部队的坦克和步兵组合也不理想,尽管进攻纵队确实包含有步兵。理想组合应该把坦克和装甲运兵车打散后交错搭配,坦克-装甲运兵车,再是坦克-装甲运兵车,而不是成连成排的坦克再是成连成排的装甲运兵车。打散后交错搭配的话,合成小分队的坦克炮的火力可以用于摧毁硬目标,装甲车上的机枪和轻武器可以用于压制敌人步兵。

进攻纵队的最大薄弱环节是匆忙增援过来的步兵。伊万和巴鲁奇的装甲步兵本来更加适合于与坦克配合作战,但他们都是后来才赶到战场的,真正投入战斗的是伞兵。伞兵当然是精锐步兵,适合用于巷战,但伞兵的传统是徒步作战,而不是配合高速推进坦克的乘车作战。约西和希斯戴的伞兵一遇到埃军火力,马上习惯性地下车分散,准备徒步作战。这对于苏伊士城战斗来说,恰好是错误的反应,他们应该乘车追上坦克,高速穿越,并在行进中用手中轻武器从车上向四周射击,压制埃军阻截火力。伞兵不仅缺乏与坦克的合成作战训练,装备也不配套。约西和希斯戴的伞兵本来就不是配备给阿丹师的,他们本身也是在战场上临时组合起来的,缺乏配合,互相不熟悉。他们是乘坐大巴和卡车前来战场的,而不是装甲运兵车。在观念上就不是打算乘车作战的。即使换乘缴获的装甲车辆,这些装甲车缺乏“泽尔达”的车顶机枪和车侧射击口,伞兵也缺乏从车上在行进中开火的训练和意识。在战斗中,他们很快就落在装甲纵队的后面,和装甲主力分开了。

更大的问题是,投入战斗时轻敌和误判,一旦发现任务远不是先前想象的那样轻而易举时,撤出战斗就非常困难。装甲部队尽管也受到损失,但还是可以冲出去。配属的伞兵尽管精锐,还是不适应合成作战。他们被困后,撤退就成了困难的事情,反而增加了很多伤亡。以军装甲-步兵构成不平衡的缺点再次显现:装甲突击恰恰在最薄弱的环节掉链子,也就是说,缺乏装备适当和训练有素的配合力量。

如果准备时间充裕,应该调集额外的装甲步兵配属阿利耶,而伞兵只是加强步兵的实力,在初步控制城内要点后投入,扫荡附近建筑和街区。伊万的装甲步兵需要留在绿洲地带,纳特基有整整25公里的绿洲地带需要扫荡,靠徒步的伞兵是来不及的。另外,如果准备时间充裕,阿利耶可以继续按照原计划,步兵先导,坦克跟进支援。这样,一旦遇到埃军顽强抵抗,步兵可以在身后坦克的紧密支援下适时抽身。最后实际实行的坦克先导、步兵跟进是托大了,把希望寄托在埃军已经溃散、已经丧失战斗意志上,也把希望寄托在跟进步兵能跟上高速突进的坦克的基础上,缺乏战术弹性。当然,实际情况是没有这个准备时间,也没有额外的装甲步兵可用。

事实上,时间紧迫对苏伊士城战斗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停火在0700小时开始,阿丹在0130小时才接到本-阿里的命令,0520小时下命进攻,空军轰炸只进行了30分钟,阿利耶和加比实际上要到0830小时和0820小时才真正投入进攻,已经超过规定的停火时间了。阿丹已经冒了极大的政治风险主动打破停火,如果这次不拿下苏伊士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尽管拿下苏伊士城的军事意义不大,但这将是历史上犹太人军队第一次拿下一座非洲城市,所以拿下苏伊士城对阿丹是极大的诱惑。攻克苏伊士城倒不至于耽搁了扫荡绿洲地带的任务,但抽调兵力毕竟影响了扫荡作战,要不停火的时候,纳特基那里也不会有埃军在以军阵地四面八方冒出来的事情了。沙龙也是出于差不多的想法,很起劲地进攻伊斯玛利亚,想夺下一座非洲城市。阿丹和沙龙互不买账,互争主攻,现在是证明自己的关键时刻了。在时间紧迫、准备不足、又缺乏明确军事意义的情况下,阿丹应该拒绝拿下苏伊士城的命令,但是他没有。

事后诸葛亮是容易的。不仅是苏伊士城战斗,在10月22日停火前的战斗中,不管是沙龙从净水厂攻击伊斯玛利亚,艾利亚希夫夺取齐登的运河河堤,还是萨松夺取哈姆塔尔,以军有一个共同问题:在缺乏适当集中兵力和做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在最后一刻试图“顺手夺取”某一目标,常常导致失败。在进攻战和追击战中,相机行动,扩大战果,“先打了再说”,这是战争艺术和军人胆识的一部分。这有时管用,有时不管用,关键是敌人是否还在有组织地抵抗,而这是一个主观判断问题。事实是,对于最后一分钟的顺手牵羊,没有一定之规。毫无疑问,即兴战斗要节制使用,打有准备之仗永远更好;与此同时,无视机会而放弃真正的顺手牵羊也是放弃机会,放弃了本来可以得到的战果。要是恪守教条,今天以色列的版图就非常不同了,世界战争史也会不同。“顺手夺取”的命令或者意图并没有错,错误在于错判敌人的状态,相机行动变成骑虎难下,“顺手夺取”变成了强攻,准备不足、兵力不足的问题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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