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次隔离体验

王宇航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

就在今天(2月29日),我结束了我的第二次隔离。从1月22日到2月28日这38天里,我有21天是在隔离中度过的。其中,从1月22日到2月4日,我在新乡市红旗区一座新建商品房小区中隔离了14天;从2月22日到2月28日,我在郑州市新郑市老城区一个院落中隔离了7天。从这两次隔离的过程,先后经历了商品房住宅楼小区和老城区的院落,比较清晰的感受到这次基层社区的管控流程,以及不同类型社区居委会在管控方式上的差异。

最初我从武汉到新乡,是要赶往姐姐家过年。我在1月22日到了新乡,住进了姐姐家,那里是一个新建的商品房小区。直到2月22日,我从新乡回到了新郑的家中,这里是独家小院式的街巷,按照“省内人员隔离七天”的规定,居家隔离。

一、新乡的隔离经过(居民楼)

新乡市是郑州北部一座普通的地级市,距离郑州约2个小时车程。我所居住的小区是红旗区一座新建成的商品房小区。我被纳入新乡市疫情防控隔离对象的过程一波三折,在这个过程里和社区、物业、邻居以及疾控中心都有过互动。

1.1 隔离前夕:“居委会电话是多少?居委会在哪里?”

刚到新乡时,武汉还未封城,但连这座豫北小城的空气里都已经有了一丝紧张的氛围。最初几天,我还可以自由活动,并没有人过问或检查,街道上的商铺和集市都还正常营业。虽然我在外面一直戴着口罩,但还没有太过紧张和异样。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情感,是在1月23日外出陪姐姐和外甥剪头发的时候。

当时店里还挤满了人,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洗发水的香味和孩子嘈杂的哭喊声。理发师无意的问起:“你从哪里来的?”。我姐姐略带遮掩地说:“湖北”。“湖北哪里?”。我姐姐沉默了。理发师也很默契地不再追问。

从这份默契和沉默里,我品出了一点异样的滋味,在之后还会多次遇到,那是自责和距离感的混合。

回到家里,我感到应该做些什么,询问起居委会的电话,“居委会电话是多少?居委会在哪里?”,想去向居委会报备。家里人因为是新建小区的缘故,并不知道居委会在哪里,也不清楚居委会的电话,最后只得向新乡市中心医院打一通电话,得到“自行居家隔离”的回应后,第一次报备的尝试也就中途“夭折”了。直到多天以后,又想起此事的我才在网上几番波折找到当地居委会,成功的“自投罗网”(之后几天,社区排查和单位排查也肯定会主动联系到我,所以我也是不可能瞒报下去的)。

1.2 社区居委会:从开始到结束1.2.1“一会儿疾控中心会给你打电话,啊,打过了?你咋说的呀?!”

我被纳入了社区疫情防控人员名单,14天的居家隔离开始了。每日两次的体温汇报不必赘述。直到第15天,社区居委会负责人杨女士告诉我“请示以后,就可以结束隔离”后,我才松了一口气。当天下午,一个陌生号码打给了我,询问我“你这几天情况如何?”、“社区都做了哪些宣传?”、“社区都做了哪些工作?”,我简单回复后,便结束了电话。

许久,我接到了杨女士的电话,“一会儿疾控中心会给你打电话,啊,打过来?哪你咋说的呀?”。她的语气惊讶中又带着一些忐忑,似乎害怕我不留神说错了那些话。听到我的回复,她也好像松了一口气。

我与居委会的第二次会面便已经是2个星期后,带着物业居住证明去开健康证明的时候了。

1.2.2 “你走了可就不能再回来了”

2月21日,当时复工已经有些起色,而我也混在复工的人群里准备回家。

当天下午,我先在物业办理了居住证明,来到门口写着大大“劝返点”三字的居委会。当时居委会的工作主要是三个:监控(像我这样可疑人群的体温)、劝返(“南阳、信阳、驻马店一律劝返”)、开证明送人(让复工和回家的人去往外地)。我可以清楚感到疫情下的人员流动在“有限度的”逐步放开,在短短10几分钟里,就有两起“信阳、南阳、驻马店地区”的劝返电话,和2个要去郑州复工的本地住户。杨女士对我说,“你从我们这里走可以,但你走了可就不能再回来了”。

我已经事先和新郑社区打过电话,一切都很顺利,我也就踏上了返乡的路。

1.3 “咱们楼栋为什么没有通知?”

物业和小区居民在这次疫情隔离中也扮演着重要作用。

物业负责每天统计和排查居民家中的外来人员和发热人员,自2月11日起,还颁发了“出入证”,每户每天只能有一个人凭“出入证”进出小区。要领取“出入证”,则要在物业的统计表里填写家中是否有湖北、信阳、南阳等地外来人员和发热人员。此外,物业还在家门口挂了“本户有武汉返乡人员”的牌子。

每栋楼有选举出的楼栋长,负责解答大家的疑惑。最初几天,知道本栋楼中有武汉返乡人员,楼栋微信群里有人不无埋怨的问“咱们楼栋为什么没有通知?”,因为当时并没有在楼栋群里公开说过此事,楼长回复已经报备后,事情也就平静了。

二、新郑的隔离经过(院落)

​新郑市位于郑州以南,是郑州下属县级市。在新乡居住一个月以后,我打算返回家中。那是新郑市区一处老的院落社区,周围都是独家小院。

2.1 “随便填个就中,主要是防武汉、南阳、信阳(人)的”

我是由姐夫开车送回新郑的。路上只在新郑高速路口被排查了一次。这次排查还是很随性的,检查了身份证、健康证明,扫过二维码填写情况,便让我们通行了。有趣的是,二维码需要填写住址时,没有找到新乡的选项,检查人员很大方的摆手:“随便填个就中,主要是防武汉、南阳、信阳(人)的”。我有些好笑,问到:“那要是一个武汉人,坐着河南人的车回来呢?”说完又不禁哑然,这不正是我自己吗(我在一个月前从武汉回来)?之后再想,我和姐夫已经出示了身份证,并且有了新乡方面的健康证明,这一处小小的不规范,也只能算无伤大雅的“弹性治理”了。

2.2 “你要被隔离了,赶紧出去买东西”

回到了家,最开始是巷子门口有社区的党员志愿者检查点,我向他们说明情况后,又通知了居委会的人,由居委会在下午四点把家门贴上封条。回到家里,我有些担心会被如何严格地隔离,还叫了外卖买菜,谁知到了三点,社区居委会打来电话,“你要被隔离了,赶紧出去买东西”。我被告知赶紧去超市买东西,之后便去了两次超市,回来的路上还看到巷子里有一个老奶奶在追赶乱跑的孙子。回想在新乡的严格隔离,真的是恍如两个世界。

隔离结束后,我在扫描二维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2月22日抵达新郑后,就已经在网络系统中记下来我抵达新郑的日期,想必就是在居委会贴封条前,由社区上报联网记录的。

作为已经在新乡健康了一个月的“返工人员”,我并不清楚在隔离之前让我去超市买东西储备食物,是否有些“过于乐观”。但这无疑极大便利了我之后一周的隔离生活。我觉得,在本人做好安全防护的情况下,这不失为一种体现着人情味的“弹性治理”。

2.3 “你可以结束了”

第二次隔离比我预想的早了一天,由社区的张阿姨打电话通知去办理解除隔离手续。整个解除隔离分为三个步骤:第一步,前往所在社区办事处出具证明;第二步,前往街道办事处盖章;第三步,前往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测量体温,结束隔离。

比起新乡市解除隔离的流程,我多去了一趟街道办事处和卫生服务中心。在新乡,我只去了趟社区,开出了健康证明,解除隔离的其他流程由社区工作人员打电话,就代为解决了。相较之下,新郑解除隔离的过程就繁琐一些。我在新乡出家门到社区办手续,往返不过一公里,而计算在新郑的路途,仅办完手续回家就要走五公里,因为三个地方位置不同,还有绕路,往返不只10公里。

2.4 “我是从新乡来的”

第二次隔离,心态上的变化是最为明显的。我对于询问我的人,都会底气十足的回答,“我是从新乡回来的,已经在新乡住了一个月了”。而在新乡时,面对询问我的人,我总会底气不足的回答,“从武汉回来的”。就像在回河南的火车上,我和姐姐说,“我好像不应该回来”。“从武汉来的”这几个字好似带着重量,压得人直不起腰,不仅其他人会愕然一滞,连说话的人也会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过失。

三、熟人社区和陌生人社区3.1 两地隔离性质的相似处  

在讨论两地隔离差异之前,必须指出两地的隔离流程在大体轮廓上是一致的,都是一种网格化管理、自上而下地层层监督、由社区负责的隔离流程。

首先,是社区层面的隔离。通过在小区门口安置门岗、二维码(在新郑,则是巷子口),达到“本小区住户扫码进入,非小区住户禁止入内”的效果。这种封闭社区的结果在保证管控效果的同时,实际上也一定程度阻碍到了城市交通。我在办理解除证明时,就因为封路不得不多次绕路。

其次,是上级的检查和走访。在防控的最基层,无论是小区门岗处的志愿者,还是社区办事处的工作人员,都时常念叨害怕上级检查。而在新乡的社区工作者,则是担心着上级对我的电话查访。通过自上而下的层层加码,检查力度就会在体制运作的末梢被无形地加大了。

3.2 “我”的身份变化

首先,是我本人隔离性质的不同。第一次隔离时,我是一个“武汉来的”重点观察对象,随时可能确诊。而第二次隔离时,我是随同“复工人群”一齐返回老家,已经有了新乡方面的健康证明,可以对外说我是“从新乡回来的”,而不是“从武汉回来的”。一点词语的变化,我说出口都会觉得腰杆子挺直了不少。

这种心态的差异不只存在于我身上,周围人的心态也有差异。我在新乡的小区附近800米处就有一例确诊病例,这无疑刺激了周围住户的紧张情绪。而在新郑的小区附近并没有确诊病例,所以街上的紧张感就要淡许多。同样,对于我的怀疑和顾虑感也要轻许多。

3.3 治理主体的差异

在新乡社区,这场疫情防控的主要参与者有:物业、社区居委会、居民,而在新郑的院落,并没有物业,在我的隔离过程中,都和社区居委会以及志愿者打交道。

缺少了物业这个中间环节,使得新郑的院落主要是“居民-居委会”的求助方式,或者是居民内部互相帮助(老街坊的熟人社区);而在新乡,则主要是“居民-物业”的求助方式,居民之间交往较少(新建社区,陌生人社区)。在新郑院落,大家都知道居委会的地址,而在新乡的商品房小区,居民可能“不知道居委会在哪里”(其实居委会距离家只有500米),但都知道物业在哪里。也因为缺少物业这一中间环节,所以许多隔离内容都依靠隔离者自己完成。例如,我在新郑隔离过程中,并没人专门询问我的体温,可能巷子里独家独院,依靠居委会上门查看过于麻烦。而在新乡的隔离期里,我每天需要打两通电话报告体温。

容易忽视的是,“我”(“我”也是社区居民之一,不仅是被管控的对象,也是自己在管控自己)在这次防控中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我们的内心的“自责”、“紧张”、“为别人担心”等感情,本身也是一种参与的形式和结果,是埃利亚斯和福柯所说的“自我关注和培育的技术”。这是一种细化到人的管控,是个人对自我的管控。现代文明所构建起来的秩序不是简单的强迫式动员或个体参与。我们对于自身和自身行为的关心也是这套体制运转的一部分。

3.4 治理空间的差异

商品楼小区是一个陌生人社区(尤其是新建商品楼),而院落是一个熟人社区,这也深刻影响到了两处防控风格的不同。新乡小区防控很严格,出行都受限制,居民都会选择外卖买菜,避免去超市。而新郑院落的防控总有种“内紧外松”的感觉,超市里人并不少,街上还能看到三两闲谈着的老爷爷和老奶奶。这应该与居住环境影响人际距离有关,熟人社区距离更近,更会显得“人情味”。而小区都是雇佣的保安和物业,居民彼此不熟悉,自然要更有距离和戒心,蔬菜和日用品都会选择买外卖,再由保安从门岗递进来,楼栋中还有住户团购疏菜、订烧饼。

这就体现了二者在治理空间上的差异。商品楼小区是许多陌生的、不了解的居民居住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并且有居民组织楼栋长、物业管理人员等等院落不存在的基层群众组织和服务人员。就像福柯所说的“治理术”,在这个相对狭小和密集的社会空间里累积,有许多种不同的治理技术和程序去对个体进行指导、审讯和控制,我们自身也不得不去审视自身。而这在院落的隔离中是缺少的,首先,院落的隔离点只设在巷子入口,而巷子里其实有很大的空间,并没有人巡视。但在小区,你出了门,就已经进入了被监察的空间,会觉得有陌生人会担心你,而你也在担心着陌生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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